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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原 事

《彩毫记?李白脱鞾》一折,人多笑其荒诞,不知事本正史。《旧唐书?李白传》:“日与酒徒醉于酒肆。玄宗欲造乐府新辞,亟召白,已卧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卽令秉笔,顷之,成千余章。帝颇嘉之。尝沈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鞾,由是斥去。”

“玄宗”,原作“元宗”。

世传太公八十遇文王,《风云记》则云七十二岁。《孔丛子?记问篇》:“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文王。”《列女传》齐管妾婧语亦同,此世俗所据以为八十也。荀子《君道篇》:“文王举太公于州人而用之,行年七十有二,齫然而齿堕矣。”东方朔《客难》:“太公体仁行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韩诗外传》:“太公年七十二而用之者,文王。”桓谭《新论》:“太公年七十余,乃升为师。”《后汉书?高彪传》:“吕尚七十,气冠三军。”皆不言八十始遇文王也。此记不知何人手笔,曲颇俚拙;考据较详,亦未可厚非。

《北梦琐言》:“魏博节度使韩简性粗质,每对文士,不晓其说,心甚耻之,乃召一孝廉,令讲《谕语》。至《为政篇》,明日谓诸从政曰:‘仆近知古人淳朴,年至三十,方能行立。’闻者绝倒。”《钗钏记》采作科诨,“三十而立”破题:“两个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敢坐焉。”人第赏其趣,不知善于运典也。

《曲礼》:“介者不拜,为其拜而萲拜。”注:“萲拜则失容节。‘萲’,犹‘诈’也。”疏:“着铠而拜,形仪不足,似诈也。”《孔丛子?问军篇》:“介胄在身,执锐在列,虽君父不拜。”《史记?绛侯世家》:“亚父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皆与《曲礼》相证。《满床笏》郭子仪卸甲、封王,初以戎服入对,云:“念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全礼”二字,最典,所谓“形仪不足”也。名人涉笔,无一字无来历,信然。

袁韫玉《西楼记》初成,就质冯犹龙,冯览毕,置案头不致可否,袁惘然而别。冯方绝粮,室人以告,冯曰:“无忧,袁大令今夕馈我矣。”家人以为诞。袁归,踌躇至夜,忽呼灯持百金就冯。至门,门尚开。问其仆,曰:“主方秉烛相待。”袁惊趋而入。冯曰:“吾固料子必至也。词曲俱佳,尚少一出,今已为增入。”乃《错梦》也。袁不胜折服。

韫玉谱《瑞玉记》,描写魏忠贤私人巡抚毛一鹭及织造太监李实构陷周忠介公事甚悉,词曲工妙。甫脱稿,卽授优伶。郡绅约期邀袁集公所观演是剧。是日,诸公毕集,袁尚未至。优人请曰:“剧中李实登场尚少一引子,乞足之。”于是诸公各拟一调。俄而袁至,告以优人所请,袁笑曰:“几忘之!”卽索笔书【卜算子】云:“局势趋东厂,人面翻新样。织造平添一段忙,待织就迷天网。”语不多,而句句双关,巧妙无匹。诸公叹服,各毁其稿。一鹭闻之,持重币求袁除其名,于是易一鹭曰“春锄”。

冯犹龙《小青传》,宛转如生,低徊欲绝,不必红氍毹上始见亭亭倩女魂也。向见《疗妒羹》传奇,大士以慧剑诛妒妇,小青正位偕老,已嫌鹘突;近有《西湖雪》,小青改适才子,开府抗州,逮诛妒妇。地下香魂,忽被李易安之谤,率尔操觚,致堕恶道,令人欲呕!

洪昉思谱《长生殿》甫成,名动辇下。国忌日演试新曲,御史黄某纠之,先生革去监生,枷号一月。文人之厄,闻者伤之。然因此曲本得邀睿览,传唱禁中,亦失马之福也。赵秋谷宫允在座观剧,以致落职,赠先生诗云:“垂堂高坐本难安,身外鸿毛掷一官。独抱焦桐倚流水,哀音还为董庭兰。”直以门下客视先生,文人相轻,亦可不必。查初白老人原名嗣琏,同列弹章,革去拔贡,改名应试,始入词馆,赠先生有“荆、高市上重相见,摇手休呼旧姓名”之句,则和平之音也。

朱竹垞先生赠洪昉思诗云:“海内诗篇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声凄绝,薏苡明珠谤偶然。”注:“《梧桐夜雨》,元人杂剧,亦咏明皇幸蜀事。”徧查《元人百种》,并无是剧。仅于《北九宫谱》存其名耳。

尤西堂先生尝云:“着《补天石》传奇,以弥天地之憾。”未见其书。嘉庆末,周文泉大令以任子知邵阳县事,谱《补天石》八种,种各八出。时谭铁箫太守知宝庆,卽以铁箫正谱。楚南宦场风流佳话也。

备录八种总目如左:《太子丹耻雪西秦》、《丞相亮祚延东汉》、《明月胡笳归汉将》、《春风图画返明妃》、《屈大夫魂返汨罗江》,《岳元戎宴集黄龙府》、《贤使君重还如意子》、《眞情种远觅返魂香》。

夏惺斋征君《惺斋五种》中有《南阳乐》,叙武侯刺杀司马宣王、姜伯约诈降献城、魏延以投魏被杀,布局颇觉支离。惺斋固通经者,其词亦多近理;不若文泉所谱,用魏延出子午谷计径袭长安,直截了当,不必节外生枝。

《红楼梦》为小说中无上上品。向见张船山赠高兰墅,有“艳情人自说《红楼》”之句。自注:“兰墅着有《红楼梦》传奇。”余数访其书,未得;所见者,仅陈厚甫先生所著院本耳。先生工制艺,试帖为十名家之一。度曲乃其余事,尽多蕴藉风流、悱恻缠绵之作,惜排场未尽善也。原书断而不断、连而不连,起伏照应,自具草蛇灰线之妙。先生强为牵连,每出正文后另插宾白,引起下出;下出开场,又用宾白遥应上出,始及正文。颇似时文家作割截题,用意钩联,究非正轨。且以柳湘莲为红净、尤三姐为小丑,未免唐突;后成男女剑仙,更嫌蛇足。近日梨园多演之者。似非先生得意笔也。道光末鹾商演是曲,袭人改嫁蒋玉函,洞房结彩帐,其额未题,适梁茝邻中丞在座,提笔书“玉软花娇”四字。鹾商叹赏,立以珍珠缀而悬之。

余九岁寓息机园,与邻儿嬉甚洽。后均入塾,仅隔堵墙。彼此书声朗朗可听,苦不得见,颇涉遐想。清明埽墓,忽遇于野。携手入城,诧为奇遇。时余甫学韵语,拟纪以诗,未果。夏初始读《会眞记》,忽睹“隔花人远天涯近”七字,先得我心,不禁狂喜,急书示邻儿。

《桃花扇》分三大忠臣:史阁部,有明忠臣也;左宁南,烈皇忠臣也;黄靖南,宏光忠臣也。宁南当烈皇时已形跋扈。玛瑙山之战,未尝无功,杨武陵攘为己有,拜斗牛衣之赐,赏不及左,因此怏怏,纵贼中原,致不可遏。宏光初立,拥戴者皆邀殊锡,宁南不与,率师东下以清君侧为名,非为故太子也。孔云亭原稿第十三出,直叙宁南谋逆、胁何忠诚公同叛,何公投江、逆流六十里、遇神获救诸轶事。左梦庚急以千金为云亭寿,哀其削去。云亭遂改《哭主》一出,生气勃勃,宛然为烈皇复仇,与史、黄鼎立而三,为胜国忠臣之最。信乎文人之笔,操予夺权也。

桐城方剑潭上舍,流寓湖湘。诗才清妙。戚张某作尉沅江,方往依之。张为纳王姬,姿首明艳,性绝慧。归方年余,教之读书,居然能诗。姬父,里魁也,以张之购女也,未取身契,屡与需索;挟张阴事,将讦上官。张惧,劝方出姬。姬归,解鸳鸯带自绞。方大戚,乞余谱院本广其事。时咸丰壬子初夏也。未几,粤匪扑长沙城,余在围城中,日以度曲为事。九月二十八日,贼从地道爇火药,南城轰裂,城中哗,贼入。家人走告,环立以泣。余从容脱稿,若弗闻者。俄又报:“邓忠武公单骑拒陷口,手刃登城贼酋,余退败矣。”方赠诗云:“挥毫正写鸳鸯谱,报道城南锁钥开。”盖纪实也。卒成二十四出,名《鸳鸯带》。插叙时事,语多过激,亡友郭芳石秀才恐以贾祸,力劝焚毁。令剑潭墓木已拱,冥冥之中,负我良友,此债何日偿耶?

《野获编?词曲类》纪两事,俱堪绝倒。其一:梁伯龙亦称词家,有盛名,所作《浣纱记》,至传海外。当初出时,梁游青浦,値屠纬眞为令,礼以上客,卽令优人演新剧为寿。每遇佳句,辄酬以大白,梁豪饮自快。演至《出猎》,有所谓“摆开摆开”者,屠厉声曰:“此恶语,当受罚!”葢预储洿水,以酒海灌三大盂。梁气索,强尽之,大吐委顿,不别竟去。屠凡言及,必大笑。其一:屠长卿久废,新复冠带,时寓秦淮,慕寇四儿名,先以缠头往;至日,具袍服头踏,呵殿而至,踞听事南面,呼妪出拜,令寇姬旁侍行酒,更作才语相向。次日,六院喧传,以为笑柄。江右郑豹卿遂作一传奇,名《白练裙》,描写屠憨状曲尽。吴下王百榖时在金陵,少时曾眷名妓马湘兰。马将耳顺,王则望七矣,两人尚讲衾裯之好。郑亦串入其中,备极丑态。一时为之纸贵。

高东嘉初演《琵琶记》,座上蜡炬光忽交互,顿成异彩如五色云霞,终夕不散。汤若士居庐甚隘,鸡栖豚栅之旁,俱置笔砚。玉茗一树,高出檐际,茂而不花。谱《牡丹亭》初成,召伶人演之,是夕花大放。自是无岁不开。文章有神,声音动物,岂偶然哉!

吴吴山初聘黄山陈女,将昏而歾。旣而得其评点《牡丹亭》上本,尝以未得下本为憾。后娶清溪谈女,雅耽文墨,仿陈女意补评下本,杪芒微会,若出一手。未几,夭逝。续娶古荡钱女,见陈、谈评本,略参己意,出钗钏为锲版资。卽所傅“吴吴山三妇合评本”也。张元长《梅花草堂笔谈》:“俞娘行二,丽人也。年十七,夭。当其病也,好观文史。一日,见《还魂记》,黯然曰:‘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是书眞达意之作矣!’硏丹砂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梦》折,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固先吾着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其手迹遒媚可喜。尝录一副本,将上之汤若士。谢君耳伯愿为邮卒。不果上,其注本遂不传。”又《小青传》:“姬有《牡丹亭》评、跋,妒妇毁之。今但传‘挑灯闲看《牡丹亭》’之句耳。”是《牡丹亭》一书,三妇合评外,尚有二女子评注,何闺阁之多才耶!妆台绣阁,不乏赏音,老鸹翁可无恨矣。

尝见《感应篇》注:“有入冥者,见汤若士身荷铁枷。人间演《牡丹亭》一日,则笞二十。”虽甚其辞以警世,亦谈风雅者不敢不勉也。先生本王文肃公门下士。文肃中女昙阳子修道有得,一时名士无虑数百人,顶礼称弟子。豫示化期,飞升亡夫墓次,万目共睹;但遗蜕入龛,有蜿蜒相随同掩,或疑为蛇所祟耳。数年后,忽有鄞人娄姓,以风水游吴、越间,一妻二子,居处无定。妻慧美,多艺能,且操吴音,蓄赀甚富。捕者疑之,踪迹颇急。度不可脱,则曰:“我太仓王姓也。”于是哗然“昙阳复生”矣。时文肃父子俱在朝,仅以族人司家事,急召娄夫妇讯之,诡称“实未死,从龛后穴而逸。”族人向未见昙阳,莫能辨。有老仆谛视良久,忽省曰:“汝非二爷房中某娘乎?”始惶恐伏罪。盖文肃亡弟鼎爵爱妾窃赀以逃者也。执付干仆,解送京师。妇与干仆通,乘其醉,携二雏并娄夜窜,莫知所终。当海内轰传时,先生遽采风影之谈,塡成艳曲。初不过游戏三昧,不料原本一出,遂有千古后人,读其词未尝不信其事,实为昙阳之玷。先生官职不显,毕世沈沦,诚受笔墨之障。蒋心余瓣香玉茗,私淑有年。《临川梦?集梦》一出,亦以诬蔑昙阳为非,其词云:“毕竟是桃李春风旧门墙,怎好把帷薄私情向笔下扬?他平生罪孽这词章!”

张漱石谱《梦中绿》,当时已风行海内。乾隆辛卯,漱石宿钱唐酒家,见老媪灯下缝裳,蟹筐内针线簿一本,丹铅粲然,则《梦中缘》钞本也。询其由,云:“主人有女,能读《鲁论》及《毛诗》,颇娴吟咏,爱诵是编,尝与嫂赌诵其词,以手画空作圈,摇头若老生状。年十六,以瘵亡。此其手钞者,今作筴,藏针线矣。”视其书,字亦端整,惜已残阙。题有七律云:“拾得新词第一编,携来妆阁晓风前。囊追贺锦才尤丽,笔吐江花句欲仙。自是有情偏有恨,几多无梦亦无缘?背人爱把丹铅点,独自闲呤独自怜。”诘其姓氏,妪不以告。乃以一金购其本以归。漱石自述如此。果有其事,诚词坛佳话。女亦吴江俞二姑哉。

蔡中郎赘入牛府,人知其冤;但受冤之故,始终未明。或以为牛思黯之女,或以为邓生事。或以为王四弃妻,别赘豪家,琵琶二字之首,直书王四。王弇州辈皆有说甚辨,究未必确。又闻元人实有其事,盖不花丞相偪状元入赘,因蒙古语“不花”为牛也。此说似近理。但陆放翁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郞。”伯喈受谤,宋时已然,不始于元也。俗传黄崇嘏为女状元,因徐文长《四声猿》而始也。按《十国春秋》:“崇嘏好男装。以失火系狱。邛州刺史周庠爱其风采,欲妻以女,乃献诗云:‘幕府若容为坦腹,愿天速变作男儿。’庠惊召问,乃黄使君女也,幼失父母,与老媪同居。命摄司户参军。已而罢归,不知所终。”今讹传为女状元者,以其献诗自称乡贡进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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