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清江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拜读。
如果你想做一个诗人，就去清江吧。
如果你想爱一个女人，就去清江吧。
除此之外，你别无选择。
——作者题记
一
老辈子说，从前，清江叫夷水。那时候，水是个浑家伙。浑浑浊浊的，看不清水底的鹅卵石。为什么夷水是浑的？夷水是怎样变清的？其中，就有了故事和传说。
洪荒时代，远古夷水，结草为庐，靠水而居。南岸向姓夫妻，不惑之年尚无儿女。一天，女人抡起棰棒在河边洗衣裳，忽然听到有细娃的哭声。抬眼望去，水里漂着一个硕大的瓦罐，于波涛中起起伏伏地，时隐时现。没想到瓦罐照直漂到了她的面前，那瓦罐里竟站着个浓眉大眼的男娃儿。她想这是天命，天不灭向，连忙把细娃抱回家养了起来。她男人喜出望外，给细娃取了个乳名叫送子，意思是观音娘娘送来的儿子；取了个大名叫龙胄，向龙胄，意思是向往做一个龙的子孙。
这龙胄见风就长，沾水就灵，当年就会说会走，转年就能歌善舞，上山会拉弓射箭，下河能撒网打鱼。龙胄到七岁的那年春天，清江发桃花汛，大水平岸，坐在吊脚楼上就能洗脚。好多房屋被水冲走了，田地淹没了，人畜漂走了。龙胄心急如火，登山一望，发现是一条恶龙作怪。他在爹妈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说：“儿要去天柱山学艺练法，有了本事再回来治这条恶龙！”
天柱山的师傅给他传授了一身绝技，龙胄九年后回到夷水为民除害。年方二八的龙胄，拉开一把神弓，一箭穿透了恶龙的双眼。恶龙看不见了，在水里乱扑腾，江水变成一锅黄汤。龙胄又亮出一把宝剑，一剑砍断了恶龙的头。恶龙没有头了，翘起尾巴扫倒了一座山。龙胄掏出一把金剪，一剪子剪断了恶龙的尾巴。恶龙没有尾巴了，便把自己卷成一团绳子，用尽最后气力，把龙胄缠起来拖下了水。最后恶龙死了，龙胄也死了。
从此，浑浊的夷水变得清清亮亮了，人们就把夷水叫做清江。龙胄牺牲的地方，变成了群山环抱的一块平地，人们为纪念龙胄，就把这个地方叫做龙胄坪。天长日久，清江绕坪而过，江上舟帆云集，人们又依谐音把这里叫做了龙舟坪。
后来，魏晋时期有个叫郦道元的地理学家，他在为《水经》作注的时候，对夷水与清江的界定作了明确表述：“夷水，即佷山清江也，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其清澈，因名清江也。”感谢四川人，为湖北的一条河流取了个美名。
如今，龙舟坪是长阳县城所在地。清江隔河岩水电站兴建后，长阳境内形成了高峡平湖。溪沟成库汊，浅滩成航道，山包成岛屿。清江两岸秀山峻岭，湖上水波碧澄，百岛如珍珠闪亮。于是，这里就成了中国最美丽的清江画廊。于是，你来了，这是你与这条河的缘分。于是，你知道了，故事与传说，历史与现实，民族与文化，山与水，纵与横，都在这里被清江激活了。
二
我曾经在清江愚人岛乘坐滑翔机，上天变成了一只鸟。背负青天朝下看，清江美得让人失语。一座座山岭像一个个盆景，一座座岛屿像一颗颗宝石，在绿绸般荡漾的河面上，把一个最有魅力的清江画廊展示给天上人间。
这次去长阳，是十月一个雨天。看那清江从长阳县城龙舟坪镇边缓缓流过，细雨落在水色碧澈的河面上，像洒了一把芝麻粒儿。岸边的芭茅刚刚抽出紫穗，再过些日子，就是雪白雪白的芭茅花了。画舫穿行在细雨薄雾之中，一切都是静静的，那个叫做桃花源的地方，想来也不过如此。长阳属于我的第二故乡，现在，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八百里清江美如画，画中之画倒影峡。虽然秋雨飘洒，云雾缠绵，但是水清，依然看得到山的倒影。山与山相连，峡与峡相接，湖与湖相通，岛与岛相望，还有什么样的画廊比这更有品位、更有诗味？若是晴天，则是另一番意韵。画舫的仿古门上有一副对联：“风和日丽长阳清江浮画舫，心旷神怡土家风光醉游人。”对得不算工整也不算巧妙，但很实在，道出了清江画廊的悠闲与和谐的光景。
灵气的是山，风雅的是水，绝妙的是洞，美丽的是人。天人合一，构成了清江画廊精彩的行旅。那个标致的导游小姐告诉我：春天来清江，花香满江；夏天来清江，云雾连环；秋天来清江，红叶似火；冬天来清江，水波生烟。朴素、丰富、浓郁、明朗和清纯，这就是清江之本色。
说话间，一座骆驼峰擦肩而过，两个驼峰挂着淡淡的晨雾。其实人生就是负重跋涉的骆驼，其意义不在结果而在过程。一会儿，又有一座孔雀开屏峰在岸边扇动着翅膀，那孔雀俯身引颈在江边饮水。被人称为吉祥鸟的孔雀，带给你来自家园的祝福。尤其是一处山围中，独立一峰，高大厚重，状若大佛，一手置于膝上，雄踞于江边，若思若语。诗人谷未黄说，清江大佛储藏着慈祥的泪水。有很多人，等待一个人的眼泪，为此守望了一生。
站在画舫船头，回眸清江山水，烟雨中，思绪辽远。哦，这么好的河流，一直透彻到心底。她给予人类太多的启示，太多的暗示，太多的范示。她可以代表世上一切的美，而她静静的，什么都不说。大美无言。她就是一条河，纯粹的水，素净的水，清亮的水。像女人一样素面朝天，像女人一样充满了美和爱。
三
清江边上有座山，名叫武落钟离山。
清江河里有种船，独木打造的老鸹船。
这山，这水，这船，都与巴人有关呢。
早先，钟离山赤黑二穴，住着巴人五姓部落。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于黑穴。未有君长，俱事鬼神。有一年，山外的部族朝钟离山杀来，五姓部落就想迁徙到别处去。鸟无头不飞，大迁徙没有首领就会溃不成军。最后，五姓人商定以比武的方式推举首领，谁赢了谁当头。
清江比武有两个项目：先掷剑，后划船。比赛规定，掷剑于石，约能中者，奉以为君。河面有十几丈宽，要把一柄剑扔进岩洞，那是要几难有几难的事情。第一个人的剑插在树上了，第二个人的剑掉在河里了，第三个人的剑撞在岩壁上了，第四个人的剑落在洞门口了。前面四人都未成功，只剩下巴氏头人的长子巴务相了。
只见巴务相紧了紧腰带，一步跳到江边岩石上，喊一声“哦嗬——”，一挥手，那剑就如离弦之箭，带着嗖嗖风声，直溜溜飞过河去，稳当当落到岩洞里了！
第二个项目是乘自制的船过河，划到对岸把岩洞里的剑取回来，谁先到手谁是赢家。那时候，各部落打鱼的船，都是用葛藤绑木头造成的，风浪一大就散了架。巴务相独具匠心，把一截空心木头破开，作成了一只独木舟。比武那天，四姓土船都经不起险滩激浪，只有巴务相挥动长篙划着独木舟，最先到达对岸。
于是，巴务相被五姓部落推为首领。因共立之，是为廪君。老百姓都叫他相王，也有写成向王的，说的都是一个人。廪君率部落西迁，溯清江而上，船过盐阳，盐阳女神爱上了巴务相。她说盐阳地方大，出鱼出盐，劝巴务相留下来，而且每夜来与巴务相同宿，白天就化做虫子掩蔽天日，不肯让巴务相走。但巴务相忍痛割爱射杀了盐阳女神，率领部落继续踏上西迁之路。行军路上，传来了巴人原始古老的《迁徙歌》：
千潭万水走过了，
千水万岭走过了，
爬岩拉纤的地方走过了，
鲤鱼彪滩的地方走过了，
螃蟹爬的地方走过了，
虾米跑的地方走过了，
麂子蹦的地方走过了，
猴子跳的地方走过了，
……
四
此刻，倾听着我们祖先的山歌声，我登上武落钟离山。面对一幅画山绣水，叫人根本想不起来数千年前巴王廪君的蛮武之气。但山上有相王庙，供奉着廪君和盐水女神德济娘娘的塑像。庙门口一副对联写得好：“赤穴掷剑务相不负武落意，夷水浮舟廪君自存难留情。”道出了廪君一生的业绩。
据说武落原本为五落，指的是五姓部落，又指山上的五座山岩，即盔头岩、盐女岩、石神岩、牛角岩、白虎岩。盐女岩的坎下有赤黑二穴，据说五姓家族就出生于此。作为巴人后裔土家子孙，我在赤黑二穴前久久徘徊，有一种寻根到此的感觉。五年前，我和著名作家韩石山先生坐在山上的石桌前谈文论道，也曾说起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道理。如今看红男绿女在山路上拾级上下，这些从未谋面的游人中该有多少我不曾经历的故事？
有时候我也会想，老祖宗为什么会把这条河叫做夷水，我的部落酋长，该是多么英俊勇敢的一个男人。为子民，为疆土，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上路了。他那铮铮的弓箭声穿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岭、一条又一条河流。爱情的基因，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传下来了。
因了清江，男人有了勇和力；因了清江，女人有了情和爱。雪白的浪花绽放在险滩急流，碧澄的绸缎铺开在宽阔的河谷。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以巴风土韵表达自己的特色，这就是清江画廊唯我独尊的美丽。
我生长在清江的上游恩施，多少年来，她美丽而不富饶。这条河穿城而过流了百年千年，却始终没有融入蔚蓝色的大海。我们那时候没有沈从文那样的悟性和才力，只能把感叹和疼痛都埋在心的深处。我在北方漂泊的时候，常对朋友说，家在鄂西清江边。清江，我无数次在梦里喊着这条河流，像喊爹喊娘、喊我刻骨铭心的女人一样。我说清江这么美，我们绝不能辜负了她。
当我极顶武落钟离山，俯望清江绿水长流时，顿觉天地为之一宽，心胸为之一爽，愁眉锁眼为之一扫。这是一条充满诗意灵感的河流。这是一条充满迷人性感的河流。母亲河，女人河，怎么说都不过分。但你不要忘了，这是一条巴人之河。长河血性，至今仍流淌在我们的血管里。
曾经说过：如果没有风情，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没有血性，男人还叫什么男人？记住：向王天子一支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声音高，洪水涨，声音低，洪水落，牛角弯，弯牛角，吹出一条弯弯拐拐的清江河。
五
自从向天王子吹响了牛角号，清江两岸的山崖石壁上就刻满了下里巴人的山歌。而有了水老鸹（即鱼鹰）钻到水里撵鱼的柏木船后，悠闲自在的南曲就随着炊烟与河风弹响了三弦。从毛古斯、撒尔嗬到巴山舞，把土家人几千年的梦都带到了眼前。
早在战国时期，屈原有个弟子叫宋玉，他在回答楚王的问话时说道：“有一位善歌者，在郢城中高歌。他开始唱的是《下里》《巴人》，城中跟着应和的人有数千人；接着他又唱《阳阿》《薤露》，城中跟随相和的人有数百人；他再唱《阳春》《白雪》等高雅之曲，城中跟随应和的人不过数十人。”楚王不明白了，问道：“那是为什么？”宋玉说：“那是因为，曲调越高雅，应和者就越少。”看来巴地出歌、巴人善歌具有悠久的历史，而且其歌散发着泥土的芬芳，生命力极其强韧。
清江流域的土家人大多不善言辞，平常不怎么爱说话。但他们爱唱歌，他们用歌来说话。男人可着嗓子走天下，女人扯起喉咙喊太阳，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从全国青歌赛上农民兄弟的原生态民歌《花咚咚的姐》，到长阳歌台上南北歌手一展歌喉的《山歌好比清江水》，土家人始终用歌声诠释着生命与自然、生存与爱情、生活与艺术。你听吧，你用心去听吧：
石榴没有橘子圆，
郎口没有姐口甜。
去年六月亲个嘴，
今年六月还在甜，
好似蜂糖调炒面。
像这样的土家民歌，在清江流域真是多得用背篓装，用船拖，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当你在一个小镇一个山寨一个农家一个土家妹子那里听到娓娓而唱的民歌时，你就听到了一个民族的呼吸，触摸到了土家人怦然而动的爱心。
若与原生态土家民歌的通俗、坦率、机趣、天然的个性相比，长阳南曲给人的美感是雅致、含蓄、抒情、悠然。“闲来筒板敲明月，醉后渔歌云春秋。南腔北调任咱唱，就是那王孙公子不能得够，喜的是清闲自在不爱风流”。这就是一种生活写照，一种审美心态，一种艺术精神。其唱词之雅，唱腔之美，意境之高远，令人心旷神怡。
有了歌，就有了舞。清江天下秀，长阳歌舞乡。其中，“巴山舞”作为一种文化景观，不仅风靡这方水土，而且走向大江南北。它的舞蹈语汇和音乐元素，原本来自民间流传的古老跳丧舞“撒尔嗬”，但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复苏与再生，需要环境和人才。有个叫覃发池的土家汉子，吸取民族舞蹈的营养，融会时代旋律的特色，经过改造和创新，终于打通了传统与现代的文化通道，编导了一套独特的广场舞——长阳巴山舞。２０００年长阳巴山舞荣获全国第十届群星奖广场舞金奖。
巴山舞要感谢清江，是清江滋润了它的欢快的诗意。清江也要感谢巴山舞，是巴山舞让她获得了人文的动感和力度。当然，我们要感谢“长阳文化三件宝，山歌南曲巴山舞”，是它让我们唱着跳着、踏歌起舞，走进古老而又年轻的梦里老家——清江。
思想起，孔子也曾站在清江河的岸上说：飘逝的岁月和人生，就像这条河，日日夜夜，奔流不息。
六
在这样一条昼夜流淌着历史的和现代的民族文化的长河上走读与思考，不知此地何地，亦不知今夕何夕，乐在其中，亦醉在其中，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画境与诗意啊！我记得以《金蔷薇》名世的俄罗斯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一篇短文中的开头语是这样说的：“再没有比讲述河水的气息或田野的岑寂更困难的事了。”我在这篇文章中，杂乱而简短地记下了对清江的印象，意在用文字为清江构筑一个主题画廊。我理解清江的气息就是自然山水的气息，田野的岑寂就是巴风土韵的诗意，体验的方式就是亲身融入其中。只有这样，才能在拜读清江时，获得跨越时空的阅读快感。
这种体验，在长阳民俗文化村观看文艺节目时，感受愈加强烈。民俗文化村离县城很近，就在清江岸边的观音阁。据资料介绍：斯地众山环绕，古柳参天，一泓碧水。崆洞崛起，清泉长流，香火不断。正如清代一位诗人所云：“界到清凉真自在，春风秋月任无边。”那天，我们一进村口，就有村民敲锣打鼓吹唢呐，站在路两边迎接客人。上了山，看那白墙黑瓦的小楼，镂空图案的栏杆，廊柱上挂着的红灯笼，以及被秋雨洗得发亮的绿树和草地，心想，这真是一个幽雅的去处。特别是那些土家妹子，像山野间开放的花朵，素朴而又清秀。
她们唱了那么多的山歌，跳了那么多的舞，表演了那么多的节目，说了那么多的心里话，完全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土家民俗风情画。哭嫁以悲代喜，跳丧以乐代忧，土家人的生死观就是这样豁达而洒脱！找莫比（莫比即新郎）的表演，从中透露了土家人的性格的另一个侧面，天真而幽默。火塘边一家人弹唱南曲，闲适，温馨，弥漫着家庭和谐的氛围。土家先民服饰表演，那些茅草、树叶、藤条、棕壳做成的衣服和裙子，使人一下子想到开疆辟土的巴人时代，啊，祖先们复活了！入夜，篝火熊熊，我们围成圆圈跳巴山舞。梦境，家园，在这个秋夜变成了现实。昨夜星辰？今夜星辰？一切都不用回答。我只想问一句，谁解清江？谁解风情？
因为清江确实是一条丰富得使人难以解读的河流，因为她的神奇和美丽，更因为她的历史和文化。似乎，这里就是人们苦苦寻觅的巴土天堂，一个艺术的源头，一个诗意栖居的地方。在我关于长阳的回忆里，都跟清江联结一体。在这次秋雨行旅的日子里，清江依然是一腔柔情。为此，我真的感动。
沈从文先生在１９３４年《湘行书简》中写道：“我真的感动，我们若想读诗，除了到这里来别无再好的地方了。这全是诗！”这全是诗，用来形容清江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走向她，到达她最绚烂如锦的画廊，曾经孤寂的灵魂，一路踏歌起舞。
就这样，带着河流的性感之美，我们进入了哲学家所说的伟大的澄明之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