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腰有阵阵微风吹来,撩起人们的衣摆,其波如浪。
沐夜愣愣的看着云川的侧脸,久久,忘了说话,甚至,忘了从他的怀中出来。
“沐将军,我以荆南城与你换这一女子,不知可否?’这句话叫沐夜愣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震惊。
沐麟面上的青色开始泛白,他向前迈了两步,直到云川的身前,低沉且暗哑的声音说道:“我找了你那么久,如今,你竟自己送上门来了。”
云川不语,只轻轻的点了点头,无一丝惧色更无退意,面上的风轻云淡倒更像是在与一个老朋友会面。
自云川出现在战场,沐夜一直处于劣势的局面似是瞬间被扭转了。沐家的三个姐妹用极度愤怒到通红的眼眸注视着被云川抱在怀中的沐夜,心中的千百种滋味,怕是只有这群女子自己知道。原本一直默默观战不语的白掌门的脸色也变了个样,他最引以为傲的大弟子摆明了立场,这下,他也无法置身事外了。
沐麟的心思也从沐夜转到了云川的身上,他凝着云川的脸看了许久,又瞥了眼一旁的沐夜,沉思一会儿,又道:“我以为,荆南是你现在仅有的了,你却为了个女子愿意与之交换。可是,比起荆南城,我更想要的可是你!”
云川一直都是一副淡然的模样,即便对面的沐麟已是一身的杀气。
“你若动云川,那就是与我们崇华为敌!”白掌门看到沐麟满眼的杀意,当即高声喊道。
沐麟侧目,之前白掌门在沐夜的事上一直是中立的态度,那是因为沐夜与崇华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云川跳出来了,白掌门向来以护食出名,此时想在崇华的地界上取云川的性命是不可能了,要带走沐夜,也非易事了。
“好。”沐麟狡目一转,接着看向身前的云川。“我们的恩怨,今天暂且放在一旁,可我的人,今天,我定是要带走的。”沐麟死咬住了云川怀中的沐夜不放,他决心赌一把,赌这短短半月,云川对沐夜的情分,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不行。”云川轻声说道。
沐麟心中暗笑。“荆南城我是很想要,可是,我要的是天下人看见我真刀真枪、一兵一卒的去打下来,我要荆南的城门大开城民夹道相迎,而不是你的拱手相送。世人传出去,只会道我沐麟是无勇之人。”
“沐将军,宁愿看见将士们浴血奋战,尸横遍野,也敌不过你那所谓的勇者之名吗?”
“哈哈哈——!”沐麟猛地仰头大笑三声,苍老的脸上瞬间明亮了不少,他粗狂的声音又道:“世人都道你天生奇才,纵是你熟读兵法、晓通天下又如何?你如今的一败涂地,一无所有,都是拜你这妇人之仁所赐。想我沐家一门征战四方,名震天下,靠的就是一个‘信’字,我沐家军的信念只有一个,只有靠自己双手打下来夺过来的东西,才是实实在在的。古来成王败寇,没有尸横遍野,没有血流成河,何以分成败,何以论对错!”沐麟说罢,目光再次停落在沐夜的身上,话锋一转,继而道:“你倘若真要换,好,那就拿你来换!你换她!”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云川轻柔一笑,还未开口,直觉自己的手臂间一紧,低头一看,沐夜紧紧攥着他的手臂,面对着沐麟,冷声说道:“不换!”
沐夜轻轻的动了下身子,她一手始终紧握着云川的手臂,云川缓缓将她放下,沐夜重新站回地上,身子,却略挡在了云川的身前。
云川面上的笑多了几丝无奈,却又泛着些许的暖意。
“对!不能换!”白掌门和白羽英同时走上前来,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众崇华弟子也围了上来,一时间,局面再次紧张起来。
“爹,他们这里人多。”沐盼盼退到沐麟的身旁,一手扶着他的手臂。可沐麟并未受她‘好意’,一把挥开,脸上的怒色愈重,他望着沐夜那坚定的神情,冷笑出一声:
“哈!这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啊!”他老目一弯,眼角划出几道纹路,面上露出狡黠又讽刺的一笑。“沐夜,你要是知晓了你身后这人的身份,你还会这般护他吗?只怕到时你恨不能将他一剑穿心!”
沐麟的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齐目看向沐夜,只见此时的她,面上的神情仍未有任何异样,只是她身后的云川,眉头微微蹙起。
“他就是……”沐麟的话刚到嘴边,只道出三字,忽然,空中一阵疾风大作,山风毫无预兆的从山顶刮下来,树木簌簌作响,鸟群惊飞,接着,便听到剧烈的一声:
“嚯——!”
那声音持续了很久,那道沉声是携着惊人的内力而出的,声音所到之处,撼人心脾,就连云川的凤鸣剑也无法与之相比。那惊鸿的喝声明明是来自遥远的山上,却又像是近在耳边的钟鸣声,听闻之人不但耳痛,身痛,心也痛,在场定力和内力最差的一些士兵初闻那声响便吐血倒地,沐麟沉住一口丹田之气,却也伤到了五脏六腑,沐家的三个小姐更不用说,各个捂着耳朵抱着脑袋趴在了地上,慕宇敖只是稍微好一些,可体内也是如巨浪翻涌。
“屏息。”沐夜突然听见云川在她耳旁说了一句,于是立刻屏住了呼吸,可是她的心口还是被那巨大的内力震的发痛。就在她震耳欲聋头疼欲裂的时候,突然,她感觉一道内力从她的腰后进入到她的身体,那内力像是一道暖流,从丹田出发,游走到各个经脉间,然后扩散到四肢,再到五官。她突然觉得刚刚身体上的不适全部消失了,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云川的一只手正扶在她的腰后,而他,就是那股温泉的源头。
剧烈的声响终于停止了,空地上一片狼藉,路边坠落下许多受到巨力影响的鸟兽,地上还有一群苦苦挣扎的伤员。
白掌门和白羽英收回内力,转身向着崇华山顶一看,只见半山处,一袭雪白的长袍飘然临立,那人白发白眉白须,负手看着这边,那画面仿佛指点尘世的落凡神仙。
“是师父的‘苍龙啸’……”白掌门叹出一口气,轻声说道。
“师父有十五年没有下山,定是此事叫他动怒了。”白羽英回过头,看着身后一片狼狈的人群。
沐麟刚散尽丹田的气,脚下一晃,慕宇敖及时上前,扶住了他一把老骨。一个是年近半百,而另一个是过百,身体的差异竟是如此的巨大。此时的沐麟,不止面上有气,心中,也有些不甘。
沐盼盼察言观色,一把擦净了嘴边的血迹,勉强直起身子,扯着嗓子的喊道:“崇华百年大派,竟如此欺负弱者,今、今天是我爹要带回我妹妹,你们、你们莫不是仗着功力深厚,连我们沐家这档家事也要管吗?此举,就不怕激怒朝廷吗?”
沐盼盼的话虽激了些,可理还是在的。她侧目看了看一旁的沐麟,并无阻拦她之意,于是她挺起身子更加的理直气壮了。
白掌门远眺向高处,微蹙着眉头,也不明白为何师父要来搅这一趟浑水,毕竟,崇华于朝廷之间素来无恩怨,两不相犯,如果只是为了一个沐夜而得罪朝廷,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众人调息疗伤之间,仰目观去,只见山头上那一抹雪白已转过了身。沐麟面上一冷,对着身前的白掌门说道:“你们崇华,真是不惜要与我们朝廷为敌吗?”
沐麟的声音不算太高,可他刚刚说完这话,远处老师祖的白袍一滞,转回头来,接着,就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回荡在山与山之间:
“你回去问问圣上,问问他敢不敢与我崇华为敌……”这一道千里传音,底气十足,威慑力更是十足,又一波清风拂过十里山间,树海翻波。
沐麟当时便瞪大了眼,一张脸白不白,灰不灰。
这霸气十足,几近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有从他崇华老师祖的嘴中说出来,才能有如此威力,如此让人瞠目结舌,却又驳回不得。
“云川,将沐夜带回来吧……”老师祖留下这么最后一句,终消失不见。
云川脸上浮起一笑,沐夜疑惑的回头看了看他,却见云川脸上无一丝惊色,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这……”白掌门剑眉紧皱,原本不想得罪沐麟和朝廷,可刚刚师祖老人家这一句话,得罪了个彻彻底底,他狠下心,对沐麟抱拳说道:“沐将军,我师父既然发话,今天这事……想来也只能作罢了。”
“怎么能这样,你、你们仗势欺人啊!”沐盼盼忍不住的高声叫道,似是全然忘了之前如何赔笑讨好着脸前的白掌门和白羽英二人。
白掌门面色也好不到哪去,可老师祖发下的话,他更不会违抗,只得拂了拂袖子,背身对云川留下一句:“若不是师祖他老人家发话,我定是不会依你的。”
云川带着脸上的一抹浅笑,恭敬的回道:“谢师父成全。”
“唉……”白掌门长长吐出一气,心中似是有无限的感叹和忧虑。
“沐姑娘,我们走。”云川对沐夜说道。
沐夜点了点头,转身跟在他身后。而此时的沐盼盼眼中腥红泛起,她一手拉住沐麟的衣袖,急道:“爹,就这么叫她走掉吗?如今承恩下落不明,她、她若是一辈子躲在崇华山上,难道我们就永远抓不到她吗?”
沐麟紧咬着牙齿,他怒目盯着沐夜和云川的背影,那时,云川扶着受了伤的沐夜,一步步走的轻而缓。就在那瞬间,不知为何,那一双背影叫沐麟想起了二十年前,西琉离开京城,走出城门的那一天,这是这样的场景。
那时西琉一身是伤,半个身子的血,她背叛家族,杀了许多人。尽管她双手染血,却始终带着一脸的笑意,笑的倾国倾城,笑的,无怨无悔。
一个男子走到她身边,扶着她的身子,西琉将头靠在那人的肩头,她笑着说了一句,沐麟始终不知那时的她说了些什么,只是远远的看着她的侧脸,只觉得,那一抹柔笑,该是世上最美的东西了。
可是,她走了,不顾一切的走向她所向往的美好,只留沐麟一人,守着这繁华却又寂寞的京城,带着一颗冰冷却又空荡的心……
“沐夜——!”沐麟提气喊道,眼中的血丝满布,写尽了他的不甘,与愤怒。
“你以为你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你以为,你此时赢了我吗?”他扬起一半嘴角,勾出一抹邪笑,冷笑道:“沐夜啊!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身边的这个人吧。”这份美好,这份短暂的幸福,他非要亲手将它打碎不可。
“他是西皇的王族,他是先帝唯一的血脉,在京城,他姓宋,他叫宋玄曦。是谁害死你亲生父亲,是谁让你家破人亡,你还记得吗?”
空地上,瞬地静了下来,只剩沐麟的余音,回荡其间。
沐夜的身子顿了一下,定在了原地,她垂着头,沐麟只能看见她的背影,可便是看到她这一个停步,心中已甚是满足。
是啊,知道了与自己朝夕相对的人,竟是有着杀父甚至灭族之恨的仇人的儿子,她,此时还会选择与他走,受他庇护吗?
沐麟脸上的笑意愈浓,他伸出一只手,朝向沐夜的背影。“沐夜,随我回去。”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沐夜的身上,云川亦停下脚步,他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所以,他无法猜测此时此刻沐夜的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这一刻,云川觉的心底传来一阵刺痛,像是一块刀片,搅动着他的心,叫他不安,甚至,有些莫名的惧怕。云川微微垂下头看着自己仍扶在手中的沐夜的那半支手臂,他只是静静的等着,看着,没有松手,也不敢紧握。
沐夜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那一瞬,云川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了沐夜动了的那只手上。沐夜原本扶在云川身上的那只手,反握在了他的手臂间,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袖。
沐夜回过头,冷冷的眼神看着沐麟,道出一句:“这事,我早知晓了……”说罢,回过头,坚定的步伐向前走着,再没有一丝的犹豫。
云川扶着沐夜一步步走着,他侧头对沐夜说了句什么,沐夜抬起头看着他,脸上划过一丝浅笑。
那一幕,凝在沐麟的眼中,像是与过去的画面重叠了。
西琉走了,西琉笑着,西琉无比的幸福。那一刻,天知道他有多么的痛恨,多么的嫉妒,多么的绝望。
“西琉——!”他站在城门下,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嘶喊着她的名字。
“西琉!你知不知道,他不是皇朝人,他来自南夷国,是远在南山以外的南夷人,你若嫁给他,将被西皇视作叛徒,终生除名,流落在外,你将一无所有!”
西琉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的笑容却戛然而止,她冷眸看向他:“谁说我一无所有,离开西皇,我所拥有的,比你们要多的多。”回过头,她的脸,莞尔又笑。
那一年,京城第一美人背上了叛国的罪名,她净身离开西皇,一身粗布,一身伤痕,可是,她所拥有的,只那一笑,已然说明,她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她和她,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冷淡的眼神,而他,还是一模一样,悲凉的心境。
沐麟啊沐麟,你永远是失败的那一个。
沐麟心中一道剧痛袭来,他坚毅的身躯猛地倒下,他一手持着剑,半跪在地,前时受到的内伤加之气急攻心,一口黑血涌出。
“爹!”沐家三个女儿及时上前将其扶住。
沐麟紧攥着手中的剑柄,切齿间说道:“总,总有一天,我要你尝尽心伤,悲痛欲绝,我要你……生不如死,直到……跪着来求我,就、就像当初一样!”
怒目腥红,五指泛白,沐麟看着那已渐渐远去的二人的身影,心中,已暗下了决心……
云川低头看向沐夜,收回目光,轻声问道:“你何时知道的?”
沐夜抬头看看他,继而也收回了视线,脸上泛起一抹浅笑:“我不知道,不知道你的身世,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我只知道,若我刚刚那么说了,他一定会很失望,很气愤,所以我就说了。”
云川微微怔了一下,接着无奈一笑。二人间又静了一会儿,直到,他们走上石阶,云川轻浅的声音又道:“我原姓宋,名玄曦,字云川。我从小被送上崇华山,云川二字是师祖起的。我的父亲,是西皇明帝宋颖书,我的兄长,是过继而来的,兄承父业,而我,的确是我父皇唯一的血脉。”
沐夜静了许久,她数着一路走来踏过了多少个阶梯,她只是数着数,放空着心,也没有留心去听云川具体说了些什么,许久之后,她才有意无意的随口回了一句:“我只知道,一直以来,救了我许多次帮了我许多回,一直陪在我身边的……是云川。”
云川微微垂下眸子,点了点头。“对不起。其实我一直……”
云川的话没有说完,他忽然感觉到手边传来一紧,低头一看,是沐夜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臂。
“别说。”沐夜的垂着头,云川看不清她的面色,只看到她的五指泛着白。沐夜用了很大的力,紧握着他的手臂不放。幽幽间,又道出一句:“现在,不要说什么,直到山顶前,就这样,什么都别说……”
“好。”云川微微的点了点头,他扶起沐夜那瘦弱的身子,两人一步步向上走去。
中峰到上峰要三千个石阶,可是,这一刻,云川看着向上蜿蜒至云端的长阶,他悄无声息的叹出一口虚气,只觉得,如果这石阶,能再长一些,真的直穿到云端,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