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泥背着承恩跑了很久,直到梅镇外的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前,她放下承恩,上气不接下气的喘了起来。
“又害你受累了。”沐承恩愧疚的神情看着白泥。
白泥看着他那双真诚且泛着波光的眸子,摆了摆手,直道:“我这只是跑跑腿,倒是沐姑娘,不知道她那边如何了?”
沐承恩面露担忧之色,白泥瞧见了,脱口又道:“不过,有我哥在,她定不会被你爹那群人带走的。”
“嗯。”沐承恩茉白的脸色浅笑着点了点头。
白泥仔细瞧了瞧他那张俊俏却惨白的脸蛋,伸手扶住他细颤的肩膀,说道:“你怎么了?伤口又裂开了吗?脸色这么这么难看。”
沐承恩收紧双臂拢在胸前,身上颤抖着,却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手臂痛还是胸痛。白泥怕他伤势加重,便凑到破庙的门前向外张望了一会儿,接着回头说道:“追兵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儿的,你先休息一会儿。”
承恩的脸色愈加的苍白,只得点了点头。白泥不敢离他太远,坐在距离他身旁不足一丈远的干草上。沐承恩缩成一团的身子渐渐躺下,没了动静,他身上的颤抖也越来越轻,越来越少。
迷迷糊糊中,白泥只觉得浑身疲惫不已,不多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咚!”一道声音伴随着地面传来的微弱的震动,白泥彻底被惊醒,她睁大了眼睛四下一看,破庙里静静的,没有任何危险的预兆。
白泥刚要松出一口气,待她的目光再次移到沐承恩的身上,不禁全身一震。
只见沐承恩半个身子趴在地上,头落在地面,他的下唇被咬破了,鲜红的血从唇间流出来,他的全身呈紧绷的状态,五官都纠成了一团,似是十分的痛苦,像是挣扎在极限的边缘。
白泥赶紧上前去查看,惊声问道:“木头,你怎么了?”
沐承恩似是痛到无法说话,他的左手紧攥着右手的手腕,黑红的血液从他的指缝中流出,源源不断,看上去,他的手腕像是被了开一道很深的口子,那血止都止不住。
白泥赶紧点中他身上止血的大穴,却是无用,这下她着急了,生怕是自己学艺不精又弄出岔子,她抬手扶着沐承恩的肩膀,可沐承恩紧绷住的身子像是石头一样,推也推不动。
“你、你,木头,你别吓我啊,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白泥急的眼泛了红。
此时的沐承恩,疼痛的不是他流血的手腕,而是身上发作的血灿莲花,已经有一月多未发作了,谁能料到,偏偏选在了这时候。
可是当下没有药,莫说药,连个针都没有,此时若是靠死撑,这毒发作上一个多时辰也未必结束的了,这种撕心裂肺、千刀万剐一般的痛,到底要何时才是个头?
沐承恩开始挣扎,他拼命的想抑制住从心底传来的那万痛的根源,汗水已将他的衣服浸透,他的嗓中发出暗哑的声音。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可就在几乎晕厥而去的那个极点,又一波疼痛袭来,将他生生的震醒。这样一波、一波,似是永远没有尽头。
“啊——!”只听沐承恩仰天长啸出一声,那声音直冲梁顶,残破的旧屋被为之一震。白泥吓的呆坐在了地上,她听出沐承恩的声音与往日的有些不同,再看向承恩的脸时,瞬时惊住了。
只见那时的沐承恩,苍白的脸上,双目巨睁,曾经那双灿如明星的眸子如今却是血红一片,那眼中,杀气渐浓,戾气汇聚,他的眸中再没有前时的疼痛之色,替代的,是野兽一样的尖锐暴戾之色。
“木、木头?”白泥下意识的害怕起来,她向后缩了下身子。“这、这是中毒了,还是怎么着?你,你可别闹我。”
沐承恩猛地直起了身子,这叫白泥又是一惊,沐承恩原本肋骨受了重伤根本就不可能直起身子的,可是,此时的他不但将身板挺的笔直,且以迅雷一般的速度向着白泥攻了过来。
“呀!”白泥惊慌中向旁边一个骨碌,险险避开了他的攻击,侧目看去,这时的沐承恩不止眼中是血,双手是血,连口中不知何时也溢出了鲜血。
这、这分明就是野兽啊!白泥的心跳如擂鼓,双手双腿颤抖不已。以刚刚她目测的承恩的攻击速度和招式,这根本就不是白泥可以抵抗的,此时此刻的沐承恩,已经再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无害的木头了。
“木头!”白泥唤了一声。可沐承恩没有任何的反应,他眼中的鲜红流淌了出来,血色中只能看见模糊不清的那一圈黑瞳的轮廓,可渐渐,又被血色覆盖。白泥喊叫间,他又向着白泥的身子扑了过来,白泥再次闪躲,可这次,被沐承恩的速度又快了,他扑住了白泥的一条小腿,白泥欲抽回她的腿,她一抽,只觉一片撕痛,低头一看,小腿上被抓了三道口子,那竟是沐承恩用手指抓出来的。
“我、我我……”白泥的心瞬间凉透了,她再次确信眼前这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拔腿就向外跑,此时脚下的追仙人更是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可是,就在她刚刚跃出门口踏出右脚的一瞬间,脸庞一道疾风扫过,沐承恩的一双血眸就挡在了她的身前。她可是崇华第一的轻功啊,而这木头居然快过了崇华第一?这,这根本就不是人啊!
“救命啊!”白泥喊叫着调转了方向,朝着后院跑去,可她没跑两步,又被沐承恩追上了,回头间,只见一只沾满了鲜血的手向着白泥的脸伸了过来。
“跑、快……跑,跑……”低沉又模糊的声音从沐承恩的口中说出,同时间他的身子停顿了一下。白泥惊讶的忘了奔跑,她看着沐承恩的脸上似乎多了一抹挣扎之色,那仅有的一丝挣扎又像是无边的折磨,叫他原本褪去的痛觉又重新复苏了过来。他的眸中忽明了又暗,阴晴转换不定。
“跑……”他艰难的说出这最后一字,终于,眼中血红再次袭来,他停止的身子又朝着白泥攻了过来。那时的白泥,起步已不及,眼看着那支血手伸来,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噌!”只听一道锐声划过,一根银针直击沐承恩的颈下,承恩那双鲜红的眸子一怔,定在了那里,接着,不知何处又飞来三根银针,一支打在了承恩的左肩,一支在右肩,最后一支,竟直直的插在了沐承恩的脑门上。直到那最后一根针插入,沐承恩双目闭合,仰面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白泥脑中轰隆了一下,她怔怔地看着脸前闭眼倒去的那人,又看了看他身上凌乱的衣衫,半身的血迹,还有那根入了他头骨一半的银针。
耳边突然想起师叔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入针天门者,必死。
白泥脚下一软,瘫坐在了地上,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切,眸中混沌一片,她伸手抓了抓承恩的手,只见他的手腕间露出一朵鲜红的莲花图案,汩汩鲜血从那里流出来,很快便浸湿了地面。
“哇——!”一叫,白泥放声大哭。
萧萧风来兮,往日人不在。一道暖风拂过,一抹青衣翩然落下,白泥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哭的正起劲。
苏子鹤听着她那刺耳的哭声,十分不耐烦的皱起眉头,接着,一脚踹在了她的后背上。
“你哭个屁!”
白泥两条清白鼻涕的一端垂在了地上,她抬起泪脸,看看脸前的苏子鹤,半张的嘴含糊不清的说了句什么。
苏子鹤厌恶的瞧了一眼白泥肮脏的模样,绕开她,径自走到沐承恩身边,将他抱起,走进了庙内。
“呜、呜呜……我,我我……”白泥踉跄着跟在他身后,一面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和鼻涕。
苏子鹤将沐承恩平放在地上,接着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将药水倒进了承恩的口中。他未侧脸,也没看白泥,只是冷声说道:
“承恩身上有种毒,叫血灿莲花,这毒如其名,平日里发作起来,伤口会流血,血止不住,毒就不断的攻心。而且,这毒在体内自行积攒,每年,血莲会盛开一次……”他说着,将承恩的手腕托在了手中,承恩手腕间的那朵莲花已血肉模糊,但依稀可见那莲花的图形从半圆变成了一团整圆,伤口的面积比平日要大许多。苏子鹤拿出另一个瓷瓶,将药粉倒在那莲花的伤口上,又说道:“血莲一年开一次,盛开的时候,受毒者的体内的血液会激流,脉络大通,内力急增,而且,这道血气会冲上他的天灵,以至发毒时会神志不清,甚至于无法思考,只能像野兽一样行动和进攻。你倒霉,叫你遇上了,不过,也算你走运,叫我赶上了。”
白泥听的口目大开,她惊慌且愤怒的说道:“那,那你制止他就是,你干嘛要打出最后那一针,活活将他打死了!”
“莲毒发作的时候,凭我的功力也要与他激战近百个回合才能将其制服,你刚刚分散了他的精力,正是我偷袭的最好时机。再说!死什么死,他的血气都聚在这里呢,我只是将它打散而已。”苏子鹤终于侧了下眼,却只是白了白泥一眼,愤声说道:“你们崇华这一代,如果最后不是云川继承师门,那还真是要败落,不,是灭门了。”
白泥对于他蔑视的话语充耳不闻,一听沐承恩没有死,双目一明,脸上的鼻涕哼哧一下喷了个干净,她凑上前问道:“没死啊!你、你可吓坏我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在意我徒弟。”
白泥通红的大眼怔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道:“那啥!我算了算,我俩出生入死,一共四回了。我师祖爷爷说过,人这一辈子遇见个能与你出生入死的人,便是没白活。我俩死去活来了四回,这样的人,这辈子我都遇不到啦!”
苏子鹤的嘴角难得的扬起一抹浅笑,他将沐承恩手腕间的伤口绑好,轻轻落下,笑着说了一句:“是啊,你俩这命,都够悬的……”
沐夜要走的事,崇华山上没有人知道,只有云川,所以,为沐夜送行的,也只有他一人。
天刚黑,云川来到了沐夜的院子,这天的晚饭很是丰盛,可是沐夜一口未动,她也知道不该浪费粮食,只是,就是一口也吃不下。沐夜走出屋子,云川负手站在院子里,似乎等了有一会儿了。
“吃好了吗?”云川淡淡的问道。
“嗯。”沐夜点点头,走到他身边。
“那我们走吧。”云川为沐夜引路,两人并肩走出了院子。
这天夜里没什么风,月笼罩在朦胧的云里,时隐时现,走过竹海的时候,林间森森暗暗的,伸手不见五指。云川似是早有准备,他掏出一个夜明珠,托在手里,那翠绿色的光像是聚成一团的萤火虫,将两人脚下的路照亮,那光柔柔的,直视它也不会刺眼。
沐夜心中暗道:他,曾经是太子呢,像这样的宝贝,自己一生都不曾见过的,可是,于他来说,不过平常之物罢。
穿过了竹海,南面的山头上吹来一道晚风,清清凉凉的,月刚刚露出半个脸,云川收起了手中的夜明珠,将它放进手中提着的一个包袱里。
没走多久,两人就来到了乾洞,洞里凿壁有光,可洞口处有些窄,云川与沐夜一前一后走了进去。下了石阶,石壁上的月光又暗了,云川拿出火折点亮了石壁上的灯。山洞一下明亮起来,沐夜这才发现,面前是一面石壁,上面刻着许多看不懂的文字和图画,云川摸了摸那石壁,笑着对她说道:“这叫星宿壁,上面刻着二十八星宿,四灵兽,和云笈七签。”
沐夜不懂,只是点了点头,她瞧见云川掏出一个铜环扣在了石壁上一个环形的凹槽里,接着转动了一下。
“轰隆。”一声,石壁缓缓打开,后面是一条蜿蜒向下的石阶,里面看上去很深,像是无底的洞。
“这就是下山的路。”云川轻声说道,他的语气很淡,却也叫人听不出是悲是喜。
沐夜点点头,接着墙壁上的光,又看了眼云川。此时的他,面沉如水,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明眸微弯,也在安静看着沐夜。
许久,沐夜都忘了那静是静了多久,只听到云川轻声说了一句:“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等这事完了,我去找你。”
沐夜眸光忽明了一下,又将那波光掩下,她垂下头,想了想,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挣扎些什么。
云川没再说什么,将手里一直提着的包袱交到沐夜手中。沐夜微微怔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这山洞低深,久不见天日,恐有沼气,你若觉得黑,就拿着明珠,不要随意生明火。”他替她想的十分周到,准备的更是齐全。
沐夜紧了紧手中的包袱,她感觉到那包袱有些沉甸,知道这包袱里定还有许多其他的东西,应都是云川精心为她准备的。只是,他不说出口而已。
沐夜抬起头,又看了他一会儿,石壁上橘色的光映在云川的侧脸上,灿如朝日,云川的眼,他的唇,沐浴在柔光中,他的五官精美的巧夺天工,他的声音温润如水,还有他的心,玲珑剔透。沐夜想起,这一路走来,云川身边有许多人,倾慕他,将他奉做神仙,愿意为他出生入死。该有多少人羡慕着能够陪在云川身边的自己,又有多少人,能享受到她这样的待遇。
她如何担得起他这般的用心。
沐夜心中一沉,轻声说道:“云川,我走了以后,不要来找我了。你不欠我什么了……”
云川的心猛地紧了一下,他凝着沐夜的目光变得有些深沉,一丝落寞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他勉强地凝起一笑,淡淡说道:“即便你这么说,我还是会去找你。”“沐夜,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找到你的。”
沐夜惊诧,不是为他的话,而是,这是云川第一次直接唤出她的名字,而不是叫她‘沐姑娘”。
“你和我在一起,总遇不见什么好事。”
云川笑。“遇见你,就是好事。”
沐夜知道自己辩不过他,直言又道:“你帮我,我很感激你,你救了我和承恩,我铭记于心,发生那么多事,你还是愿意相信我,我想,我对你的谢,已经很难说得清了。可是……”沐夜顿了下,她的左手紧紧握住了右手的手腕,血色的莲花传来缓缓的脉动,她抬起头,再次看向云川,看着他温润如玉的面庞,轻轻,说道:
“云川,你是活在云端的人,而我,活在墓里。”
沐夜的话很轻,轻到,风一吹就要散开一样,可那轻声,还是被云川听去了。
乾洞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云川凝神听了会,是一群崇华弟子,七八成群,正向着石洞深处走下来。
“走吧。”云川说着,一手扶在石壁上。沐夜点点头,走进了石壁之后的地道中。
云川缓缓转动了手中的铜环,石壁开始移动。云川看着眼前渐渐暗去的沐夜的脸庞,脸上扬起一笑。石壁闭合的很快,沐夜的心同那突如其来的黑暗一样,瞬间黯淡了下去。
“噔”一声,石门闭合,二十八星宿宁静地浮现在眼前。
云川的手还停在石壁上,五指扣着铜环,幽幽的,对着脸前的石壁,终道出一句:
“你若不愿出来,我便去墓里陪你。”
黑暗里,沐夜一动不动的立在那里,她望着无尽的黑暗,心中却没有一丝的恐惧。脸前的石壁明明看上去那么厚重,可是,为什么,如此厚实的墙壁还是没有挡住云川的声音。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她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沐夜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骤然加快,连手腕间的莲花也变得有些发烫,她愣愣地拿出包袱里的那颗散发着柔光的明珠,黑暗中,她的身体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