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夜二年,西皇王朝依旧一片繁荣景象,深山荒野里,一抹浅黄色的长裙拂过朝露,在裙裾上浸出一朵朵水花。这里是荆北城外的沐家的墓园,时隔两年,沐夜不过故地重游。
沐夜着一淡黄长裙,素白里衣,外罩一白纱长袍,散发及腰,每迎风起,黑发拂过脸庞,静落在肩后。淡颜依旧,一双黝黑深沉的眸子波澜不惊,如今的沐夜脸上的苍白褪去,再不是往日的一副病颜,玉面粉颊,贝齿红唇,此时的她恰如一朵正在盛开的牡丹,娇艳而高贵,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寒意,远看去,仿若不食人间烟火,让人不敢亲近。
墓园里的这条路,曾是沐夜最最熟悉的,时至今日,这里的石冢、土坟,莫不是杂草丛生,对脸前的时过境迁,沐夜并没有太多的感慨。当她穿过小路寻到母亲的冢旁,只见那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杂草,石碑上干净整洁的连一点灰尘都看不到,冢边还种着一圈蝴蝶花,花开正那是母亲最喜欢的花。沐夜也曾经种过,可是后来被沐麟除掉了,知道这件事的除了沐夜就只有沐承恩了,想到这里,沐夜的心底划过一丝暖意。
“娘,承恩现在长大了。”沐夜坐在石碑旁边,一手抚过石碑上的字,轻声说道。
“我两年没有见到他了,这会儿正是他长身体的时候,现在,应该比我高出许多了吧?”
墓园里仍是寂静无声,沐夜回想起以前,她也总是这样一个人对着石碑自言自语,那时只觉说完了畅快,而如今,一个人的自言,心中的寂寥却是更重了。
沐夜轻叹出一口气,她倚在石碑旁,手摸着碑沿上若有似无的一道暗红,又道:“娘,这一年我都在百香谷里,我们的村子里现在是一片花海,废墟之上长出好多树木,小时候我最喜欢的那条小溪边长出几颗桃树,我走之前,桃花刚好开了,景色好美啊……”
“娘,我想守在那里一辈子,直到死的。”
“可是为什么时日如此漫长,一辈子,真的好长啊……”
那一刻沐夜渐渐合上了眼睛,毫无察觉之时睡意袭来,她渐渐睡去。两年的时间里,沐夜可以安眠的日子,屈指可数。最后一次熟睡还是在两年前,有人彻夜陪在她的身边。
太阳升到了头顶,墓园里的薄雾散去,沐夜抖动了几下睫毛,缓缓睁开眼睛,身上暖洋洋的。她看看身旁的石碑,又抬头看看正烈的太阳,也不知刚刚在睡梦中,究竟是谁温暖了她的身体。
沐夜又在西琉的冢边坐了一会儿,她看到周围开的正艳的蝴蝶花,临走时,采下一朵,用石子压在了石碑的一角上。沐夜渐渐走远,她再一次回头看去,那瞬间,仿佛母亲就站在那里,耳边别着一支蝴蝶花,她美艳的容颜依旧,面带柔笑,对着沐夜挥手告别。
当风吹落了碑上的那朵蝴蝶花,母亲的身影,随风散去,沐夜转过身子,再无停留……
离开墓园,沐夜没有进卞园的门,卞园在墓园的东面,西面是一座山,那山上埋着许多沐家的先祖,沐夜守墓的七年里就生活在这院子和山之间,沐夜曾经多少次幻想过,幻想这座山的另一边是的模样。像是为了证实当初的那一份幻想,沐夜一路攀上西面的山头,绕过最高的山峰,穿过丛林,继续向西。
西山的西面,没有高大的树木没有村落,这里竟然是一片草原,一望无垠的山脚下,远处有溪流穿过,不是潺潺流水,而是交错复杂的溪流,最令沐夜震惊的是,就在那远处的溪水边,竟围着成群的仙鹤,雪白的羽毛,细长的腿,它们有的在溪边饮水,有的正欲振翅高飞。
那一刻,沐夜是真的看惊了,她从没有见过仙鹤,她只是在书上看到过仙鹤的模样。师父曾经养过,可是这物金贵的很也难养的很,苏子鹤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仙人驾鹤,这等仙物也只有仙人才能养。
可是这里不是一只,也不是两只,远处近处,零零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上百只。这样的场面,太过震撼,那瞬间,沐夜感觉自己正身临仙境,直到有人走近她的身旁,她恍然惊醒一般,转过身来,正对上了一双笑盈盈的眸子。
“沐小姐啊,好久不见……”
沐夜愣愣的看着他,这张脸竟是自己熟悉的。“忠、忠叔?”沐夜试探的叫出口,似是无法确信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一脸笑意的老者,就是曾经墓园里的碑雕师父李忠。
“哎。”老者笑着点了点头,应的十分的爽快。
沐夜一旦确定了他的身份,再看看他身后,只见数十只仙鹤就静静的等在那里,那些鹤似乎全完不惧怕沐夜这个生人,它们的眼睛,都落在李忠的身上。
“忠叔,你,你住在这里?”沐夜问道。
李忠点了点头,他顺着沐夜那惊诧的目光看去,似是看懂了她的心思,转身对身后的鹤群摆了摆手,那些仙鹤似是看懂了李忠的意思,脚下小跑了几步,振翅而去。
“是啊,我就住在这里,以前每年去墓园啊,我翻个山就到了。哈哈,跟我做了七年的邻居,今天才知道吧。”李忠笑着,他苍老的脸上横纹满布,可沐夜看得出,他根本不止于一个碑雕师父那么简单。
“你究竟是谁?”沐夜疑惑的目光看着他,总觉的心底有一个埋藏很深的答案跃跃欲出。
李忠老头笑眯眯的歪着头看着沐夜,他背着手,好似以前在墓园那般,用熟悉的语气对沐夜说道:“小姐啊,你心里是不是猜到什么啦?说出来听听嘛!”
沐夜微怔,回看着他那清澈透亮的眼神,低头思索了一番,方又说道:“我不知是不是,所以猜一猜。当初有人说过,云川受伤坠崖的地方在荆南,可是我是在荆北将他救起,所以,是有人故意将他从荆北带到荆南来……”沐夜说着,李忠的脸上依旧是那眯着眼缝的笑意,时不时的点两下头,沐夜又道:“世人都说,云川坠崖那天,鹤群绕在他身旁,停了许久才离开。”说罢,沐夜的目光停在了远处溪边的那群仙鹤的身上。
“是呀。云川是我将他带到墓园来的。”李忠笑着,应的十分的干脆。
沐夜刚解开一个疑惑,却又迎来另一个,这次,不待她开口,李忠已开口为她解惑道:“你是不是有些遗憾,原来你和云川之间那所谓的缘分,原来也是借了他人之手?我可以你告诉你,从我来到这里,我第一次在西山上顶上看到你,我与你结下的缘,那就是你与云川的缘,这缘分,早是天定的,我啊!不过是顺水推了舟。”
“我不明白,你早就认识云川?”沐夜问道。
李忠哈哈大笑了两声,他带着沐夜向溪边走去,边走,他边说道:“我啊,认识云川可比认识你早多了,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后来,我离开了,可对于云川啊,我心里始终放不下,我早知他会有如此一劫,却也是无能为力。直到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怎么说呢?沐夜啊,你或许觉得你和云川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活在高处一个活在地底,可是,只有你们自己不知道,其实你们很像,其实你们都是活一半的人。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着,你们各自寂寞的活着,像是一个不完整的半人,多少磨难多少寂寞,其实就是在等遇到对方的那一天。你们有一样执着却又迷惘的眼神,看似绝望却又不甘的心。人世间美好的东西,就是这样,看似遥远,其实不过一山之隔。”
沐夜的心隐隐作痛,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默默的听着,明明忠叔的话是在劝慰,可听到她的耳中,却又像是犀利的指责,指责她这两年里的逃避,和她的懦弱。
“你离开云川了吗?”李忠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变的浅淡。
沐夜未作声,只点了一下头。
“你想他吗?”
沐夜肩头微微怔了一下,她猛地攥紧拳头,咬着下唇,她不明白这不过是一个问题,为何让她如此的不安,如此触痛,她几乎能感觉到眼底传来的湿润,可是她还是忍下了。
沐夜低着头,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小姐,你在怕什么?怕身份的差距,怕世俗的眼光,还是你身上的毒?”李忠轻声问道。
沐夜紧着拳头,许久,才说出一句:“那么多可怕的事挡在面前,如何不去怕?”
李忠微微叹出一口气,他指了指沐夜的右手,沐夜看懂他的意思,将手伸了出去。沐夜右手的手腕上缠着一层白布,李忠隔着布探了探她的脉,猛然间,老眸中划过一道亮光。
“这、这是……”李忠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沐夜心领神会,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哎哟,这下子,你俩要是打起来,我家云川不定是你的对手了。”李忠笑呵呵的捋着胡子,脸上的笑意越盛。
沐夜自从两年前血毒发作,至今,她身上的内力增了近乎百倍,血脉通畅无阻,正如李忠所说,此时沐夜的功力放眼整个武林怕也难逢一敌手。
李忠捋着胡子望着溪旁靠过来的鹤群,眼中一明,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侧头看看沐夜,问道:“你有多久没去镇中城中了?”
“这一年的时间,我一直住在南夷的百香谷里,一路北上过来也只是住在荒野,还从未进过村镇。”
忠叔摸着鹤身的手一震,急缩了回来,他转过身子,轻声问道:“这么说,皇城的事你是一点都不知道?皇帝要大婚的事,你也不知?”李忠的声音压的很低,语气也放到了最轻,可沐夜还是清楚的听到了。
沐夜动也不动,仿佛定在了原地,他直直的看着李忠,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是真的,他要成亲了。新帝大婚,西皇同庆,这么大的事,连我这深山里的老头都知道,你却不知,你的心还真是避的远啊。”
沐夜愣愣的移开目光,突然觉得口中有些干涩,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变的有些沙哑,她只轻声重复道:“他要成亲了……”
“嗯。”李忠伸手摸摸身旁的鹤头,又瞥了一眼沐夜的脸色,继续道:“听说是京城第一美女。”
沐夜不再说话,眸光已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的手缓缓移到领边,用力的握住一物,手心里是一个明黄色的冰蜡,据说万年冰蜡是有灵性的,这一刻它似乎感受了主人的心情,冰蜡真的变成了一块冰。
“你有那么多还怕的事,那么,你怕不怕失去他啊?”李忠轻抚着仙鹤的头,疼溺的将它搂在怀里,笑着对沐夜问道。
又是一个问题,一个令沐夜心痛的问题。那短暂的一刻里,沐夜的脑海中闪过许多,也不知是想到了那一个片段,她突然颤了一下身子,眸光一激,突然放下手中的冰蜡。
“你要去哪儿?”李忠看见沐夜转身要走,脸上的笑意却更盛。
沐夜停下,回身对李忠做拜,说道:“忠叔,你对沐夜的恩情,我此生难忘。今日别过,他日我会再来看前辈的。”
李忠笑着对她摆了摆手,说道:“好,不过以后啊,别叫我忠叔了。李忠是个假名字,我啊,我姓童,以后叫我童叔吧!”
童?只这一字,沐夜猛然明白了他真正的身份,他就是“三寸牛毫扭乾坤”的崇华派的师叔祖——童谣。这时沐夜才明白,为什么以前在墓园,他会躲着云川躲着苏子鹤,还有,为什么他会那么了解云川,原来,师父心心念念的那个江湖传说,就在沐夜的身边。
“童老前辈,我很感激你,感激你为我和云川所做的一切,真的。”沐夜又向他深深鞠了一躬,童谣笑着点点头,最后,说了一句:“记得,下次两个人一起来看我。”
沐夜浅浅一笑,点了一下头,转身飞纵而去。青山绿水之间,只剩一佝身的老者独立在溪边,鹤群绕身,彷如世外仙人……
庆夜二年七月,京城的主道上热闹非凡,人挤着人,脚踩着脚,因为今日正是皇帝的大婚。西皇迎来如此盛大的喜事,京城的百姓们莫不是各个走上街头,就为一沾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