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从杭州萧山机场出来,已是中午,轻染拦了辆车,淡淡对司机说了句,“去河坊街。”
七年了,这里确实变了好多,她不得不承认现代化的强大的覆盖作用,如今她竟连回家的路都快不认得了。
轻染交代司机将车子停在路口,她从车上下来,她实在不想让发动机的声音打扰那一条条平静古朴的巷子。
河坊街,是一条有着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底蕴的古街。它曾是古代都城杭州的“皇城根儿”,更是南宋的文化中心和经贸中心。街上的“老字号”商铺,如孔凤春香粉店、万隆火腿店、宓大昌旱烟店、叶种德中药堂、王顺兴面馆、翁隆盛茶庄等,即使在今天,也依然为杭州人耳熟能详。作为杭州市区惟一的保持古城历史风貌的老街,河坊街凝聚了杭州最具代表性的历史文化、商业文化、市井文化和建筑文化,因而在杭州旧城改造时免遭全面拆除的命运。一路上轻染观赏着各色各样的小吃,有种回到童年的感觉。
不远处轻染瞧见一个小贩在一隅捏着泥人,她突然想起自己在这里的时候,有个老者常常在街上捏泥人,莫说是那些古代的将军,只要你坐在他面前,不出多久,就能捏出一个与你极为相似的泥人来。轻染想着正好不知道要送什么礼物给夏沐,就捏对新人送给她吧。轻染按照夏沐打给她的号码发了个短信给夏沐,要她传张她和她未婚夫的照片来,夏沐虽奇怪却问不出所以来,只好乖乖传了,轻染把照片拿给小贩看,小贩扫了一眼,就开始拿彩泥捏起来。轻染在一边看着,小贩一边和她用方言搭话。
“姑娘你是本地人,该是好久没回来了吧?”
“恩,我离开这里快八年了。”
“你现在有得见着那个以前一直在这儿捏泥人的老师傅吗?我一路走过来,也没见几个捏泥人的,我记得几年前还挺多的。”
“你说的那个老师傅是我的父亲,他五年前去世了,他把这项绝活传给了我,不愿它失传,我五十几岁的人了,就代替他在这儿捏泥人,得个悠闲,那些年轻人对捏泥人赚得钱哪还开眼哪,也不知道这项民间技艺还可以存在多久啊!”小贩长长地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工具细致的修饰着泥人,不再说话。
轻染也没再说话,看着小贩嵌满泥的指甲,只是莫名的觉得有些惆怅,为什么好的东西总是难以留住。说不定再过个几年,连一个捏泥人的人都没有了。
出神的时候,小贩已经把泥人用盒子装好,微笑着递给轻染。轻染仔细瞧了瞧小泥人,真是栩栩如生,开心地对小贩道了谢。
又走了几条巷子,终于到了家,老宅的围墙上已被地锦和鸢萝花爬满,形成了一片绿荫,真的很美。
轻染推开院门,老宅的院门并没有锁,轻染并不奇怪,外婆本就不想围围墙,她说这会生分邻里间的关系,只是当时政府要整治居民区,外婆不得已才答应。兴建围墙之后,外婆从不关院门,即便别人家都怕被盗窃时常紧闭院门,她却时刻将它敞开着。外婆喜在院里植夕颜花,那藤蔓可以爬得好高好远,外婆喜欢把夕颜花叫成喇叭花,她年幼时外婆常让她将耳朵贴近它说话,因它可以通过茎蔓将声音传递给围墙外的朋友们。正因为如此,那片花海时常让她流连。
那些夕颜花过了七年依旧灿烂如昨,覆盖了满院子,那个曾经外婆抱着她给她讲故事的石凳上也绕满了。外婆说过夕颜花是极好养的,生命力很强,在院墙边山脚边上都能看到它的身影。而如今,那片紫色的花海只让她的心纠疼得厉害,不都说夕颜花代表着易碎易逝的美好吗?花依旧,碎了的是她的心,逝去的是她关于外婆的一切。
轻染蹲下身去想近距离地细看这些让外婆如此疼爱的花儿,眼前不经意地飘落下几片银杏叶,轻染随手接住一片,楞楞看着,随后又微微抬起头仰视着那棵高大的银杏树,薄薄的唇上挂上了浅浅的笑容。
曾经与她算是青梅竹马的丁朔总喜欢在这棵银杏树上跳来跳去,爬上爬下地帮着她们祖孙打白果,她和外婆就在下边用篮子接着。她接得时候,他总会扔得很准,几乎没一粒在篮外的,就算有也定不会砸到她身上;而外婆却没这待遇,总得弯着腰捡,她于心不忍就会帮着外婆一块捡,听着外婆喃喃自语,“阿朔是心疼小曦不疼我这老婆子,真是偏心喏!”树上的他听到害羞地不敢看她,变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哪有偏心?是婆婆不会接啦!”她那时俏皮地很,不选他那边站,帮着外婆合伙欺负他,似笑非笑地凝视他,“那你下次可扔准了,外婆戴着老花镜呢,要不要我也给你备一副去?”他不回她话,只是冲着她傻笑,不一会儿就携了一株枝干下了树,抖落了满地的银杏叶,外婆边扫着树叶,边用扫把追着他满院子跑,她就坐在台阶上嘻嘻地笑。
在轻染的记忆中,丁朔一直都是个率真开朗、爱嬉笑玩耍的男孩子,她与他从小一块长大,虽然丁朔比她要大两岁,心智却不比她成熟,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她看得透丁朔,丁朔却不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丁朔虽是男孩子,但有爱哭的毛病,小时候翻围墙或是闯了祸被他父亲揍得直流眼泪。他父亲打他却又极爱他,轻染知道丁朔的父亲给丁朔在思想上的教育是霍岂凡无法给她的,只可惜丁朔的父亲在他念高一那年去世了,那次是她见到丁朔哭得最惨的一次,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丁朔哭。她那时为了劝慰丁朔,纤细的手握住丁朔因为哭泣颤抖的双肩,想给他点勇气,目光坚定地对他说:“阿朔,以后除了你妈妈,我和外婆就是你的亲人,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一直以来丁朔虽敬畏他父亲,心中却一直以父亲为荣。丁朔的父亲是个试飞员,他的死是个意外,机场的维修人员没有及时发现试飞机的故障,而这个致命的故障竟是维修人员身上的一粒纽扣滚落到了引擎中。
丁朔在他父亲死后没多久就退了学,他母亲带着他去了北京娘家,丁伯母是独生女,所以二老都希望女儿能够带着外孙回去,丁朔在那里重新接受教育,过着新的人生。外婆去世的时候,丁朔专程从北京赶回来,见到在角落里木然的她,与她说了好多话,她都没开口说一句,也不流泪,只是机械地点头,不想让丁朔再说下去,原来人在绝望的时候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她那一刻很想问丁朔是否当初也是如此,或许不是,他们不同,丁朔听完她的安慰会紧紧搂着她痛哭,但她做不到这样,他们根本就不是一样的情况,丁朔虽难过却还能心安理得地过日子,没有亏欠他父亲的,而她,注定心上要长出一根刺,细细的似有似无,看得到却摸不着,永远扎在心口,想拔也拔不出来,你越是碰它,它就越往深处扎进几分,直到心口的血液流尽。她知道,丁朔的心结她能替他解,而她的,他解不开,或许根本没人能解开,她注定要背负一生的愧疚。那一次直到外婆的葬礼结束,轻染都未和丁朔说过话,确切地说,她根本没开过口,而丁朔一直陪在她身边,她不说话,他也沉默,要是她不想他陪,他就远远地走开,在一处他看得到她而她看不到他的地方为她的难过伤神。丁朔走之前,告诉轻染他要报考北航,完成父亲的遗愿,并希望将来轻染也可以报考北京的学校,两人还是能和以前一样在一起,若是轻染去了上海,他就想办法把工作换到上海,不管怎样他都不会让她孤孤单单一个人,他会一辈子陪着她。轻染那时才知道,一辈子这个承诺有多重,不是每个人都付得起一辈子的时间的。
轻染嘴角的笑意渐渐散去,清瘦的脸上多了份愁容,她穿过院子,径直走了进去。屋里虽许久没人住,倒还算干净,母亲一向舍不得老宅荒废,常有时间就回来看看打理打理,所以轻染只花了半天就将屋子理好了。
打开房间的门,一如她离开时的样子——堆满武侠小说和漫画书的书架,一个自制的放足球的框架,桌子上她曾经心爱的赛车还安安静静地摆放在原地……轻染有点不敢相信,这看似俨然是个少年的房间,竟是她曾经的归属,她也有过如此不羁的年华,心里顿时充满了感动与追忆。轻染轻轻拉出写字台的抽屉,本想看看多年前的相册,无意中瞥到了一叠包装精美的卡片,瞬间,尘封着她过去七年的关于那个人的回忆有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时而的虛怀若谷,时而的孤傲狂放;时而的心如明镜,时而的深不可测;时而的出尘绝俗,时而的深藏不露。他是个难以让人去揣摩的人,也是让轻染唯一无法看透的人,他们就像是两口深井,只不过在轻染看来她只是一口枯井,没有了层层流水的庇佑,只要有人敢往下爬,还是能见得到底,而他是被水流包围的深井,往里闯的人都会溺水。轻染的指尖快触碰到那套卡片时,微微打了个颤,瞬时缩了回去,此刻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忐忑的缘由了,夏沐的订婚宴他是否也会去呢?不过轻染又不得不承认,其实他虽然爱欺负她,大多时候倒对她还算不错的。
他当初给她这套卡片时,她真是惊喜极了,在当时全套那样的卡片是极难收集到的,他竟有,还毫不吝啬地送给了她,其实他们的关系别说是男女朋友,就连普通朋友都称不上,只是一般的不能再一般的同学而已,他那时虽是全校女生都思慕的人,她却从不感兴趣,更不用说是主动与他攀谈了。不过,她那时虽诧异,甚至说是有点震惊,却也没想太多,思绪全集中在那套卡片上了。物质诱人,真是一点都没错,像她这种爱玩男孩玩意的人,多个知己,总是极好的,自那次起她与他的话倒是多了起来,不过她向来掌控的很好,从不越界。
轻染轻轻合上了抽屉,舒缓了下自己不安的心。或许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记得自己了,再见又如何呢?他们只怕是形同陌路了吧!人生中这种结局不是常有吗?有时候其实没有结局更是一种美丽,在她看来无言便是一种难得的结局了。
外面的日光很柔和,让轻染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丝丝温暖,轻染轻轻推开窗户,让阳光可以更好地照射进来。窗台上她以前亲手种植的那盆三色堇已经枯萎,只剩下一掊黄土。轻染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关于三色堇的一些神话传说,书中说当天使亲吻三色堇花的时候,她的容颜就印在花瓣上了。所以每一个见到三色堇的人,都会有幸福的结局——我在找你,你在何方?黎明已近,我在等你;寻寻觅觅,思念如昔!而如今她已连花都看不见了,又岂能去奢谈幸福的结局?轻染长长叹了口气,随手翻出书架上一本林清玄的散文集,细细品读起来。对轻染而言,每当心情烦躁,读林清玄的书总能给她一种别样的安然。
轻染读书常会忘了时间,待在一处只要没人叫她,待个一整天不动都是有可能的,要不是逐渐暗淡的光线提醒她已是黄昏,轻染压根儿就要把要去参加夏沐订婚宴的事忘了,好在要送给夏沐的礼物准备好了。出于礼节,轻染稍微打扮了下,平日里她一向嫌打扮繁琐,以至于到现在都不知怎么化妆,怎么编头发,试了几遍,手忙脚乱,拿手术刀她可以得心应手,要她拿梳子就跟要命似的,干脆用黑色的镶嵌着白色蕾丝花边的发带将乌黑的长发松松绑了下,耳间两缕头发因绑得松的缘故顺着脸颊划下来,简单却不显凌乱,更有一份意态悠悠,清雅秀丽。也许是上天照顾她不善打扮吧,赐给了她一副天生的好皮囊,即便脂粉未施,却比化了妆的人更显端庄典雅。由于时间紧,轻染随意从衣柜里取了套裙装换上,虽无什么修饰,就已不经意间将她特有的清幽气质烘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