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杰在涉猎过的书中曾见过闯王这番话，只不知真假。他一只眼紧紧盯着朱九重，发现他的脸色不易被察觉地接连数变。正不得其解，无意间瞧见他背后挂着两副立轴书法，笔致清华俊逸，甚是不俗。他神人修为，目力自然超绝，只见一幅上写着：题阴那山谁人伸臂划虚空裂碎迷云千万重掌握明珠山吐月周天星斗五轮中天画棋盘星作子指弹日月照将军不知何处神仙着花落棋山迅耳闻落款则是一方朱红印章，小篆阳文印着四个字：天下大师。
另一幅没有题目，写着：流落西南四十秋萧萧白发已盈头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汉无情水自流长乐宫中云气散朝元阁上雨声收新蒲细柳年年绿野老吞声哭未休所钤印章和上一方一样。
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现出一个念头，让他兴奋非常，便如一位棋手于己方棋局岌岌可危之际猛地想到一招反败为胜的巧手；又如一位诗人苦思冥想之际偶得浑然天成佳句，喜不自胜。这个念头极为大胆，突如其来，几乎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但他冥冥觉得其中似乎有奥妙就在这里。此前他推想事情，无不缜密严谨，凡有所认定，必据以凭证，从不曾这样单凭自己一时凭空之想，但这次例外。
心思数转，突然开口道：“朱九重前辈，大明天下其实丧于你手！
闯王、李岩宛如听到一个晴天霹雳，无不悚然而惊。朱九重大叫放屁，恶声道：“你说什么？”
方杰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又添了一份自信，有意缄口不语，只镇定如恒地看着他。
朱九重不知怎的竟不敢对他眼光，似觉得冷瑟缩了一下，转换口气道：“这怎么说？”
“前辈能否告诉在下，闯王进京后你去没去过京师？”
“去过。”朱九重爽快道。
“什么时候？”这句话最重要，方杰却有意问得轻描淡写。
“闯王进京后呀！”朱九重这句话承上句话而来，甚为正常，其实似是而非，等于没有回答。
方杰暗骂他狡猾，突然脸色一变，严峻道：“闯王被暗算之前，你就早到了京师，是不是？”两人本来话语来往，虽然各动心机，但情势平缓，谁也没想到方杰会突然有这样的举动，无不愕然。李岩则十分惊悚。
这几句话出其不意冒出来，恰如利剑出鞘，直刺人心，叫人猝不及防，难以招架。朱九重心底开始惶惑，觉得方杰实在是高深莫测，不可捉摸。他自高身份，虽然玩弄权谋，但面上的言语举动却十分注重，不愿被人挑了去。
眼睛盯着方杰看了良久，突然似嘲非嘲地一笑，道：“小哥问话，大可不必如此。”众人这时也都心存疑问，不知道方杰那几句话为什么说得严厉非常？朱九重早到晚到京师，又有什么玄机？
方杰却不接他的话茬儿，只静静看着朱九重。他曾经下大力气研究过这一段历史，对其中的各种内情知之甚深，而且有颠覆性重大发现，今日正好可印证一下。
“老夫一生碌碌无为，虚度岁月，然敢如此对我说话的人却数不出几个。后辈小子，则只你一人而已。”朱九重冷冷道。
方杰仍是不言不语，眸子晶亮，盯在他脸上。
朱九重明显感到压力，对方听而不言，不仅让他所说的话成了毫无意义的赘言，而且让人怀疑他这是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他能觉到众人的目光都射在了他的身上，心知若不正面回答所问，必定大损颜面。他一代人杰，怎容别人如此误解！
“小哥，你一再危言耸听，*人太甚，未审何意？”
方杰反应迅速，当即一拱手，不愠不火道：“失敬，敢问畴昔闯王被暗算之前，前辈是不是早已隐身在京师？”他出言很是小心，毕恭毕敬，但对朱九重来说，这却是火上浇油，紧追不放，比适才的*迫更进一步。
这令他又恼又怒，但也知其势已不容他再含混下去，当机立断道：“不错！”坦然直承。
方杰对点点头，继续道：“在下冒昧，有个不情之请，前辈可敢以太祖高皇帝发一个誓，凡我问到你所做的事，决不否认？”
朱九重甚为惊讶，“你……你……这是……”
闯王见状，出言道：“老虫子，你不用隐瞒了，这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你那点儿破事儿后人早该知道了！”
朱九重顿了顿，道：“你有什么话就问吧。”
方杰心中窃喜，知道凭他的身份说了这句话便和发了誓无异。当下又拱了拱手，意示尊重，道：“当年闯王率大军围住京师时，你已藏身在京城里，闯王派使者赍提出息兵条件的文书去与朝廷谈判，其实使者根本未与朝廷对上话儿。”听到这里，朱九重嘴角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只因他和随从的那两位护卫，在见到朝廷官员之前便给你杀害了。”这句话一出，饶是闯王、李岩久经战阵，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也禁不住脸色大变，余人就更不用说了。
想不到朱九重并不反驳，只是声调淡定如前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方杰默想了一会儿，随即笃定道：“只因你与崇祯有不共戴天之仇！”
这句话犹如石破天惊，闯王、李岩无比惊震。
朱九重接口怒道：“放屁！我朱九重谷也是太祖高皇帝一脉，与崇祯可称一家人，何来不共戴天之说？”
方杰缄口不语，只静待朱九重继续发言。
朱九重眼光迷蒙，良久不语。众人心中都忍不住想：“难道他说的竟是真的？”
终于朱九重轻轻叹了口气，黯然道：“你怎么知道？”这句话不啻承认了方杰所说，众人面面相觑，均觉不可思议。朱九重承下了这件事还在其次，方杰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些隐秘。
闯王、李岩更是觉得匪夷所思，两人为心中有大疑问不解，怨念深极，甚至为此成魔，几百年来几乎把所有的事都琢磨透了，也没得出这样的发现。闯王只知道这朱九重谷乃是朱元璋的正宗一脉而已，至于怎么形成的，却一概不知，而且闯王后来成魔，与同样成魔的朱九重共居了几百年，也从来未听他说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