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问他怎么回事儿。
他说门中一马，天下将归名字中带“闯”者所“有”，其人是谁，不言而喻，天意难违。
随从建议请冯神仙再占断一下。得到准允，贴心内官王成天驰马前去，想不到得了个“大不成大，明不成明”的断语。
“接下来，他一直如醉如痴，嘴里自语不停，直到吊死煤山。”朱九重说完，一片寂静。清冷的天光透进殿里，让人感到一阵阵寒意。
方杰心中对崇祯之死有自己的看法，微微摇了摇头，想不到竟被朱九重瞧出来，客气道：“小哥，愿闻高论。”
方杰见众人目光一下子都瞧向自己，不愿矫情，微一沉吟，道：“崇祯不可谓不聪明，可惜经不得大风浪，一遇危急，便张皇失措，狼狈周章，心智全失，其实当时他若能沉得住气，头脑冷静，实可从这天示文字中参出自救之道……”
众人不由发出一声“啊——”甚是震动。
方杰看着朱九重，继续道：用“大不成大，明不成明，来析解‘有’字字形，确有道理。崇祯本就山穷水尽，惶惶不可终日，全部指望都赖于这卜问天意，见到这八个字，只道天意灭明，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真正绝望之极，遂凄然蹈了死路。
“其实这个有字，固然可认定是大明灭亡之谶，我却觉得其中另藏有指示。”众人不自主伸长了脖子，倾身聆听。
“我们看这个‘有’字，上边是‘大’的一半，下边是‘明’的一半，也就是说，此乃‘大明’一半，岂不是暗示崇祯南迁，暂守半壁江山？”
众人没想到方杰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都觉神秘玄奥，莫测高深，然审察其推断过程，清晰严密，无懈可击。
闯王本来一直镇定自若，神情超然，显得胸有成算，万千变化都在预料之中，听了他这话，脸色蓦然大变，站起来急跨两步，将身子凑近实物舆图一域着意审看。朱九重也忙不迭地离了椅子，趋到闯王身侧，目光紧盯着舆图，便如突然间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未几，朱九重抑不住呵呵而笑，不客气道：“胡乱闯，这一手你怎么应付？”
闯王大半个身子几乎趴到了舆图上，眉头紧皱，良久，才道：“他若参透天机，南迁得逞，我入主北京，天下大势必将发生根本改变，我大顺、明朝廷、鞑子三方关系将全然不同于以往，各自的谋划策略均须更易。这其中我大顺的处境变化尤为巨大，此前我天马行空于外，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尽得灵活之妙。而明廷处于两面受攻之地，被动防御，顾此失彼，便如一棵大树，今日损一枝，明日损一叶，而树不稍长，长久以往，不枯死才怪。这时我却要与之对换处境，朱九重将由山重水复转至柳暗花明，以江南富庶之地对抗百姓疲敝、土地荒芜的北方，形势最为有利，而我将进处于两面受敌之地，是为死地，前途叵测。”
朱九重哈哈而笑，道：“胡乱闯，今日你让我真正佩服三分。眼光犀利，洞察紧要，见识卓绝，先前你说什么天下该是你大顺的，这时却怎么说？”
“大气虫，你得意什么，这一节你我原来都没想到，让一个小辈提出来，不觉得老脸害臊吗？”闯王讥讽道。
原来两个人对昔年的天下之争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这许多年来，始终在以畴昔天下为棋盘，各自以谋略智慧重新进行博弈，端地令人震撼。他俩一个称对方为“胡乱闯”，一个称对方为“大气虫”，那是都自恃高明，互相瞧不起了。
闯王略一沉吟，又道：“大气虫，若当真身处其境，我并非全没办法可想。”
“我知道，”老朱九重极快接话道：“你可不顾天地大义，与鞑子联手！”
闯王直起身，却不言语，只目光在舆图上默默移动，由山海关移向中原、江南、西北、西南，便如一位君主浏览他的锦绣江山，神情充满了虔诚、热爱，又深深的忧伤。
众人见他这个样子，都不由感到胸中如堵，心一下子沉入伤感和无奈之中，殿中一时悄无声息。
“我若肯和鞑子联手，天下早已是我的了。”闯王终于开口说话，声音甚涩。朱九重竟没有反驳他。“鞑子酋领多尔衮其实早派人赍书联络过我，被我拒绝。”
朱九重鼻子里一嗤，声音甚响，显然不信其说。
这一举动殊为无理，闯王一顿，容色突然变得峻厉，但接着又舒缓下来，不以为意。“大气虫，方才我说的你信不？”
“胡乱闯，你怎生能叫大家都信？”闯王静心想了一想，诵道：“朕与公等山河远隔，但闻战略攻取之名，不能悉知称号，故书中不及，毋以此介意也。兹者致书，欲与诸公协谋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区宇，富贵共之矣，不知尊意如何耳。惟速驰书，使倾怀以告，是诚至愿也。”
朱九重默然以对，明了这定是多尔衮昔年给他信的原文内容。众人无不钦佩，闯王记忆如此超绝，真是神人！
“你如何处理的这件事？”
闯王微微一笑，道：“我派出两个小兵，将原书奉还。”
忽听“啪”的声响，却是方杰击了一下掌，众人目光登时都注到了他的身上，只见他不住点头，脸上满是钦服之色。
闯王瞧他如此，眼中笑意更深了。在处理这件事时，他很是动了心思，内中安排富含深意，许多人却瞧不出来。大凡一个人，若做了一件自以为妙的事，不能被人所欣赏，其心里自然会觉得有如衣锦夜行，难得尽兴。闯王虽非俗人可比，但也隐隐期望能有人识得自己的用心。方杰这一举动，不用说是洞悉了其中的妙处，自叫他高兴。想道：“当年，义军中文武济济，人才鼎盛，能瞧出我用心的却惟李岩一人而已。”侧头朝李岩看去，其人却正无比欣赏地瞧着方杰。
“遣人送还多尔衮的原书，以示道不同，不相为谋，可谓深获古人遗风，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既巧妙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又显得雍容大气，是天朝对夷虏之正招。但其妙处还不在这里……”方杰顿了一下，继续道：“闯王在回复多尔衮时，只派出两个无名小卒，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告诉对方，彼是夷狄之辈，不配和华夏上人平等往来，极尽蔑视之意，而又让其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窝囊也窝囊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