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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火烧大明宫(6)

北平布政张丙、都司谢贵,骑了马,拿了朝廷切责燕王的诏书,去燕府宣诏。上了街头,只见街两旁的人望着街口指指点点。忽然,一队人冲过来,跑在前面的一个汉子,脸上身上都是泥,来到街旁的一个饭铺前,伸出满是污泥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热气腾腾的笼中的饱子,也不怕烫,朝口里直塞,一只手里的馒头却抹泥似的朝脸上、发上擂抹,瞬时白面内馅泥了一个大花脸,嘴里还说:“凉快、凉快!”后面的几人跟着跑得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店主正要说什么,从疯汉后面跑来的一个人,喘着粗气,说不出来话,摆了摆手,从挎在肩上的褡裢里掏出一串钱,也不计多少,朝那饭铺案板上一丢,砸得叮当响,见那疯汉又跑了,忙又去赶。丢在钱散了,有几个锞子从案板滚到了地上。那汉子一面丢着手里撕碎的肉饱子,一面朝前跑,后面的几个人顾不上喘息,紧紧追了过去。一条狗也撵过去,时时地跃起来,吃那汉子扔下的肉饱未。

都司谢贵纵马跑前几步,枪一横,拦了那个专提钱贷付帐的人。

“这是哪里的疯汉,放到街上乱跑?!”那人不认识这都司谢贵,见一杆枪挡在面前,用手拔开枪说:“官爷,这是燕王!”

说着,那人已追了过去。这张丙、谢贵一听,愣了。前几日还去见过燕王,燕王只是冷得发抖,却也说上了几句话,几天不见,何以就病成这样?二人只有回了衙门。然而这诏书非送到不可。过了几日,俟燕王病情略有好转,两人就又捧了诏书去宣诏。

时值初夏,烈日当空。张丙、谢贵二人来到燕府,已走了一身的汗。进了宫,一阵风从深宫吹来,突然感到了寒意,身上的汗骤然退去,浑身紧紧巴巴的。

由燕府指挥张玉领着,直到燕王就寝的后宫。燕王着一件厚厚的皮袄,拥炉而坐,还冷得发抖。张丙、谢贵进来,燕王似没有觉,只是紧裹皮衣,拥着炭炉,口里兀自咝咝颤抖着说:“冷啊,冷啊——”

进殿来,张丙、谢贵就感到一阵窒热扑面的热气,汗又流了出来。望着燕王,他的额上竟无一滴汗。两人朝那坐在火炉边兀自寒颤着的燕王行礼:

“微臣参见燕王殿下!”

燕王听见声音,慢慢抬起头来,望着张丙、谢贵,象突然认识似的,慢慢站起来,眼中骤然发出光亮:“天兵天将!是父皇来诏我?快快带我去见父皇!”

燕王一跃而起,披在肩上的皮袄落到地上,两手捉住张丙、谢贵,就要朝殿外走。那燕府指挥张玉忙和几个内侍抱住燕王。燕王还挣扎着说:“带我去见父皇!带我去见父皇!”

张丙、谢贵好不容易挣脱燕王,走出殿门,立在阶上,抚摸着被燕王攥痛的手。没想到燕王腕力如此之大,若不是那张玉等及时拉住,手腕几近被捏断!

见张玉走了出来,张丙问:“燕王的病诊清楚了吗?”

“看遍了北平所有的名医,有的说是疯症,有的说是痰症。”

“小诸葛”张丙抚着才被燕王揉皱的诏书,对“猛张飞”谢贵说:

“这诏书是无法开读了,只有先供在殿上。”谢贵一面抚着自己的手腕,说:

“只有如此。”

两人回到布政衙门,张丙是一脸的轻松:

“燕王何等英雄,今日一病,狼狈如此!我等这下可放心交差了。不如飞表,将燕王的病情告知朝廷。”

谢贵却说:“你我外臣,纵然体察,也不过得其大概,却不知燕王发病祥情,需打探明白,方能向朝廷申表,也是我等做事的确!”

张丙一听,点头道:“没想到你这“猛张飞”心思如此缜密!要打探祥情,我倒有办法。”张丙说完,打开内室之门,朝门外喊道:“李总管!”

听见声音,只见门帘一掀,闪出一个三角脸的白脸皮汉子来。“大人有何吩咐?”

这是张丙的心腹吏李友直。张丙见李友直进屋来,自己去掩了门,轻声吩咐道:“你去燕府,请葛长史来议事!”

“小人这就去。”

张丙派李友直去找的葛长史,是燕府的长史葛诚,朝廷已有密旨令他监视燕府举动。掌灯时分,葛诚被请来。

“二位大人,有何见谕?”张丙让下人点了灯,又关了密室的门,说:“我等奉命来守兹土,实为监制燕王,若有差池,我等如何向朝廷交待!今见燕王如此天炎,尚拥炉称寒,料其不能痊疾。故拟同贵司,将燕王病状,细细奏闻,使朝廷得以安枕。”

葛诚一听,说:“二位大人如此轻视燕王,我等不久必为燕王戮!”张、谢大惊:“长史何出此言?!”

葛诚端起案几上的茶喝了一口,徐徐道:“燕王之病有诈!”

谢贵忙问:“莫非长史有所闻?”

“若有所闻,我已报了朝廷!只不过是以理推之。”谢贵似略有同感:“我也想燕王之病病得奇巧!迟不病,早不病,切责诏书来时就病成这样!”胖胖的张丙已流了一脸的汗,用帕子擦了擦脸说:

“差点瞒过我“小诸葛”!不过,我等亲眼所见,燕王之病是装不出来的呀?”

葛诚说:“且不论燕王之病是真是假,宜乘燕王病重,人心惶惶之际,急急请旨,夺其护卫,拿其官属,然后系逮燕王,不过一匹夫之力!”

张、谢都说:“长史高见!”

商议一定,葛诚急着回燕府,怕时间长了引起燕府耳目注意,谢贵也忙着去调兵遣将,怕燕府官属走脱。张丙送走了二人,仍回到后堂密室,叱退左右,写下表章稿儿,说燕王之病有诈,乞速敕有司削夺护卫,并拿官属等。这一切张丙自以为做得机密,不想早被那心腹吏李友直看在眼里,将那密室阁子剌了一个细眼儿,悄悄窥看。见那张丙写完了本稿儿,拿在灯下细细呤诵一遍,改了几个不通不顺的字句,又重撰表章,密密封印停当,才开了密室,步到堂上。时都司谢贵已遣了一个指挥外号张刀巴的张信来到布政衙门,将奏本连夜发出城去。

见布政张丙发过本儿,又放心地打了一个哈欠,回私衙去了,这李友直偷偷遣进密室,拿着一根蜡烛,用手挡着光,四处寻找。在案几墙边一摸,发现一块砖是松的。用手一掏,是一叠稿本儿,急急展开一看,果然有张丙才改过的奏稿。

一个黑影出了布政衙门,朝燕王府急急而去。时已夜深,天上的乌云漫过来,遮住了月光,瞬时北平城巷一片阴暗。远远地,传来打更人便敲梆子便呼喊的声音。

“尊敬长辈,讲究礼义,邻里和睦,不做坏事!”梆,梆梆!

这是建文继位以来,推行教化的方式之一。打更人的声音在空荡阴暗的长巷里回荡着,象一阵风,远远地飘去了。

张丙疏章到了京师,齐泰接了,忙奏于建文帝。建文帝览了奏章,仍不相信燕王是诈疾:

“燕王出入严禁,注重威仪,如何在炎热天跣足披发,满街乱走,弄得汗秽满面,衣不遮体?前日太祖小祥,病重不能入祭,派世子代奠,难道还能有假?”

齐泰说:“臣亦不敢胡乱猜疑,只是那燕府长史葛诚日夜与燕王同处一藩,也俱名在本,说燕王伪病,朝廷不可大意。”

建文帝沉默不语。

一旁的黄子澄见事入僵局,开口奏道:“前旨令燕王削散护卫,今燕王不论是否诈病,只是不愿尊旨罢了,不如再降一旨,将官属护卫解押至京,再图计义。”

这样实际上是既可保住燕王爵位,又可削其势力,建文帝欣然采纳。朝廷派一个内官前往北平,赍诏坐名捉拿燕府护卫官属,同时敕张丙谢贵协同捉拿,不得走漏一人。张丙、谢贵得旨,便将北平城中护卫兵马并屯田军士,俱调来布列城中,暗暗围着燕府,于端礼门等处,尽将木栅塞断,设了重重岗哨,防燕府有兵突出。但是诏书并没有说可进燕府擒王,故只有在燕府外日夜等待。可是燕府中只称燕王病重,不开读诏书,那内官捱了数日,说:

“诏书原敕燕王自拿官属于我,而燕王只是托病,这样拖着,不如再飞奏朝廷,看做何处置。”

内官星夜回到京师,将祥情一一奏报。然而更让朝廷震惊的是,镇守开平的督都宋忠,捉得一燕王细作,并搜出燕王写给燕府指挥朱能的信,令其速带所募兵马回藩护驾。建文帝看了那搜得的燕府密函,再无话说。

“这事儿齐爱卿处置吧。只是不可伤了燕王。”皇上终于痛下决心,可是已经错过许多时机了。齐泰肃然而跪:

“臣,领旨!”

建文二年的北平城郊,到处是一片丰收的景象。由于朝廷削减赋税,奖励农耕,人们生产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加再上风调雨顺,七月流火之际,也不见往年农田枯焦农夫汤煮的情形,只见满野的是绿油油的玉米苗在风中招展,田垄上堆得是还没有收进仓的小麦和油菜,油菜已生出一片片的嫩苗。以往,且不说这田垄上还堆有已发黑的小麦秸,就是那生出的散落在田的油菜苗,也早被人拔去填了肌肠寡肚了。北平卫指挥张信一人走在这田野,丰收的景象也没有引起他的兴趣,似是心思重重,骑在马上耷拉着头。他是回家看老母的。屋场上晒了一场子的小麦,老娘正迈着小脚端了一簸箕的小麦往仓里装。张信忙下马来去接了老娘的簸箕。

见儿子回来,老娘十分高兴,丢下手里的活儿,就去生火做饭,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家常。张信收完拾场子里的小麦,已是掌灯时分,老娘端来一盆水洗了脸,坐在灯下喝着茶,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老娘的话,时时地愣着走神。

一会儿,老娘弄了几个菜上桌,又去拿了一坛酒来。张信见了诧异地问:

“何时家里还有这一坛酒?”

老娘高兴地说:“还不止这一坛!今年小麦收成好,邻人们都放酒,我也央人给你放了一樽。”

果然很香醇。张信一人坐在灯下喝着,几杯酒下肚,脸上红起来,脸颊上的那一条刀巴红得象一条蜈蚣。那是他跟燕王出边征战,被蒙兵砍的。正是这出生入死的一刀一枪,自己由一个平头百姓做到了指挥。老娘让儿子喝着,自己坐在一旁,手里纺着线,嘴里还和儿子说着话。

“元朝我也见了,大明朝我也过了几十年,这才过上好日子。田赋减了一半,连纺线织布也不交税了。现在真是摊上了一个好皇帝。”

一杯酒举到嘴边,听老娘这样一说,张信就停了手。

“老百姓都说这皇上虽然年轻,心眼儿却好——”

张信似是很痛苦,满杯酒一口猛喝下去,呛得一阵咳嗽。老娘见状,忙过来一看,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儿:坛子的酒已下去一半,但盘中的菜却是没动一筷。

“儿啊,又在军营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说来为娘的听听。”

张信放下酒杯,重重叹息一声:“这比不顺心的事还难!”

张信说着,起身去关严了门,又放下窗栊。

原来朝廷降下密敕,要他乘曾是燕王旧部,以入卫之便,手执燕王。老娘听儿子一说,大吃一惊:

“万万不可。这以后的天下是谁的,都还难定,你怎能去做那样的事!”

张信象喝药一样,吞下一口酒:“可一边是朝廷,一边是燕王,不领旨,是为不忠;领旨,燕王对我有擢拔之恩,是为不义。”

老娘开道他说,不如如此这般。张玉听了一愣:

“这怎能对得起朝廷?您不是说现在的主子是一个好人?”老娘叹了一口气:

“好人是好人,可好人并不一定能成大业。咱老百姓看的是与自己最相关的事儿,不管这天塌不塌,只要不砸着自己就行。何况这事儿办好了,说不定你能进京当一个大官儿,比在这儿当一个指挥强一万倍不止!老娘我也说不定得一个诰命妇人呢。”

张信仍是一脸的困惑:“若是如此,置于仁义何在?”

“咱老百姓看的是利!”

竖日,张信只身来到燕府门口。

“我是北平卫指挥张信,烦去通报,要参见燕王。”

那燕府卫甲横在门口:“将军请回,燕王不能见任何人。”

张信只有怏怏而返。

第二天,燕府刚一开门,张信又来了。对那守在门口的一个头目说:“我是燕王的旧部,绰号张刀巴,要见燕王。”

那小头目抬头望了望张信脸上的刀巴,就要伸手来抚,张信一声断喝,那小头目忙把手缩回去。

“小人这就去通报。”

张信听了,放下心来,安心在门首等候。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那小头目才走出来。张信忙迎上去。不料那小头目一改方才的嘻笑不敬,冷冷地客套着说:

“张将军请回,燕王寒疾正发作,不能见客。”张信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那小头目已站进司门卫甲中,瞬时目不斜视,立如石雕。张信无可奈何,只有打马回营。

第三日,天刚亮,燕府大门尚没有开,早有人在那里嗵嗵擂门。

“何人如此大胆!”门刚裂开一条缝,外面的人搡门而入,却被一群卫甲拦住。那人嗖的一下,寒光闪闪的一柄钢刀已举在手上,一只手从怀里抽出一缄密函,示如盾牌,一面大喝:

“我有朝廷密敕在此!谁人敢阻拦,杀无赦!”

正乱做一团,燕府指挥张玉笑着来了,众卫甲忙闪开一条道。

“我道何事吵嚷,原来是张将军来了!”

张信便放下刀,仍举着密函说:“我有密敕要见燕王!”

燕府指挥张玉面有难色:“只是这燕王——”

“好歹请将军带我见一面。”

“既如此,请将军解下兵器。”

张信扔下刀,只紧攥着密敕,然后举着双臂,如白鹤亮翅。那卫甲过来又从头到脚搜了一遍,然后朝张玉点一点头。

“张将军,得罪了。”

燕府指挥张玉在前面引路,御下铠钾的张信跟在后面,朝内宫走去。

燕王已经起床,只是仍着皮袄,拥炉而坐,口里咝咝寒颤不已。

“下官张信参见殿下!”这手执密敕的张信一进殿,就朝坐在炉边的燕王拜下去。燕王似是没有听见,兀自坐在炉边寒颤。

张信只得又说:“张刀巴拜见燕王!”

燕王仍是坐在炉边,一动不动。张信望着燕王的背影,伏在地上说:“微臣参见殿下,实想献犬马之诚。如果殿下信臣,朝廷有密敕在此,欲执燕王入京,请燕王速速应对;若燕王不信臣,臣已背朝廷,只有在殿下面前以头抢地!”

张信说着,就要伸头去撞地,直到这时燕王的身子才不颤了,忙起身来扶:“将军请起!”

燕王从张玉手中接过密旨,一览而过,龙眉大展:“将军生我一家子也!”

一直守在门口的张玉等见状,收了准备随时取张信性命的刀枪,拥了进来。燕王收了密敕,对张玉说:“速召道衍!”

不一会儿,和尚道衍满面红光,应召而来。燕王仍拄着棍杖,站在殿外迎接。

“阿弥陀佛,殿下大喜!”

“好个和尚,喜从何来?”

正说着,天突阴暗,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宫殿前檐坠下一片瓦来,在燕王的脚下跌的粉碎。这瓦险些砸到燕王头上,燕王脸上掠过一丝阴翳。

“上天示瑞,殿下为何不悦?”

“狂风暴雨,还是祥瑞么?”

道衍一笑:“阿弥陀佛!飞龙在天,那得无风?檐瓦交堕,殿下将易黄屋了。”

正说着,派出外蒙招兵的指挥朱能闯进殿来,远远地见燕王柱棍站在殿门,抢前一步:

“拜见殿下!臣闻殿下病重,特赶回探望。”

“孤已大安。为何这时才到?”

“殿下派出的传令官被开平宋忠捉去,耽搁了几日。”

“令你去募集壮士,你带回多少?”

“臣已得八千人马,随臣后即到。”

燕王柱棍站在殿前,仰望宫院上空。滚滚的乌云,似车辚辚马啸啸的千军万马。忽然天地一亮,一道惊电如狂舞的巨龙,划破了沉沉天空。

十一

布政张丙,都司谢贵,见飞疏上朝,却久不见回旨,两人十分焦急,只有暗暗派兵围着燕府,也不敢颤自冲进燕府去。只见那燕府门口和往日一样,天天有几尊铁塔似的卫甲把守,倒也十分安静。

这一日,突然从燕府来了一个使臣,说燕王病疾已愈,不日即请张丙、谢贵进府,按朝廷所坐官属姓名,一一收逮。使臣走后,张丙大舒了一口气:

“这下总算要完成朝廷的使命了。”

都司谢贵却说:“燕王之疾如何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怕有诈。”一句话说得张丙一愣。

“那如何是好?”

谢贵想了想,望着那并不遥远却神密的燕府:“只有问一问燕府长史葛诚了。”

张丙一听,一拍腿:“我怎么把他忘了。”

张丙朝门外喊:“李友直李总管!”

“大人,唤小人有何事?”

李友直应声揭帘而入。张丙走过去掩了门。

“你设法遣进燕府,找到葛诚,说我和都司谢大人有要事和他商量。”

“小人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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