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什么自己非要找个班上呢。像她这样的女人，谁不是靠着丈夫的一份儿工资，心安理得打发着日子，除了一天做好两顿饭，剩下的时间就是挎着坤包到处玩，主要的娱乐便是打牌，从这家茶馆打到那家茶馆，在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哗啦如流水的麻将声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虽然那些茶馆里打牌的都是些下岗的，无业的，可一玩起来照样眼都不眨，打多大都敢上，输再多也不眨眼，顶多是骂几句，呸两口，诅咒自己倒楣的手运，接着又在一片哗啦声中，手忙脚乱眉飞色舞地开始了新的一局。那份悠闲，潇洒，自信，让她自愧不如，不像自己，坐得一会儿心里头就像长了毛，仿佛家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在等着，掉得几十块钱，就心痛，虽然她并不小气，可总觉得钱花在那上面实在不值。人家的日子是在过，过得有滋有味，她的日子是在熬，熬得空虚又无聊，熬了几年之后，有一天，丈夫高大全把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数给她时，王小荷就把找工作的事儿说了。
“丽人坊在招人——明天我就可以去上班了。”
这个高大全，如果那时他只要表示一下反对，只说一句上个什么班，你就是不上班，我一人的工资也比人家两口子上班的多，她就真的不会去上那个班了，大家都在过的闲散无聊的日子，总有一天她也会适应的，很多东西只要时间一长，就会麻木，比如她生活的理想，想换套新房，想买辆新车，时间长了，这些想法就跟望着镜中花水中月一样，就象做过的一个美好的梦，怎么也不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惹出脸悔青了肠子悔绿了都不能更改的事情。可是那个家伙，把手里的几百块钱的生活费放在了桌上，只问了一句，以后吃饭怎么搞？
说去说来，他是在担心他自己，担心没有人桌儿上椅儿下地服侍他，担心不能像个大老爷儿们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要想做个大老爷儿，就处处像个大老爷们啊，要多少钱，给！要去打牌混时间，行！抽出几张钱——不，只要一张就够了，往桌上一拍：拿去玩儿！可是这个高大全，把钱看得像什么似的，那分小心比娘儿们还娘儿们。谁家不是女人管钱，可他坚持自己当家作主。行啊，你自己挣的嘛，你自己的工资嘛，要自己管着也行，可是该用钱的时候大方一点儿，态度好一点儿，让人家也好想一点儿啊，可是这个家伙，发了工资要给她生活费了，几百块钱总是数了又数，清了又清，生怕多给了一分，那皱着眉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是在给外人似的，在加重他的什么负担。他把钱清好了，理好了，连那些折叠的角儿边儿都捏拉得伸伸直直了，理得整整齐齐的一叠才象很郑重的，两手拿着交给她，像那当领导的移交一份什么重要的文件。
她总是懒怠理他，懒怠去接那个钱，只顾忙着自己手头的活儿，拖地，摘菜，或者洗着衣服。高大全摊了一会儿，只好转身把双手摊的钱放在桌上，还用一个什么东西压着，烟灰缸，要不是儿子的一本书，再偏着头看看压紧了没有。这个月的生活费我可给你了——末了，高大全直起身来强调，仿佛她会懒账似的。
每到高大全给他一家人那一月的生活费的时候，王小荷就会难受几天，像吃了什么剩菜剩饭，或者坚硬的食物样，胃里全是又胀又闷的感觉。这难免会让她想到自己的处境，一种下岗生活的自艾自卑，一种寄人篱下依附于人的难受难堪，一种成了他人负担累赘的不甘不安。如果她生就是一个泼妇，一个横不讲理的女人，管它下岗不下岗，累赘不累赘的，只要老娘还是你屋里的人，白天在弄了你吃，晚上在陪着你睡，你敢给老娘使一下脸色，稍有不随意不随心，不是伸手就摔，就是张口就骂，撒泼讲横，直把男人调理得见了老婆就像老鼠见了猫样，可是她王小荷，生就是一个什么事都不事张扬的人，凡事都忍让的人，既下不了那个手，也张不开那个口，她唯一的反抗只是不再说话，不再理他，赌气事的做着一件又一件的家务，拖地，洗衣，拿着抹布擦了桌子又擦茶几，一边紧紧地抿着那两片因生气而稍稍翘起来的红红的嘴唇，像是抵挡着内心即将冲出口来的反抗和委屈。
先前呆在家里是要照看孩子，正读书的学生，那一刻也不能耽误的中午晚上的准点吃饭，现在孩子到学校去住读了，绷得紧紧的时间一下就松了，日子也就更无聊，她无聊地坐在那些成天打牌的姐妹们身边，看人家打了两天牌后，实在坐不下去了，就到街上去四处打听，打听到一家个体老板开的服装店在招人。她本来还在犹豫，还在考虑，可这一天又是男人高大全发工资的日子，又是给她生活费的时候，又是双手摊着钱，像在移交一份不能让他相信对方的机密文件的时刻。见着男人数着生活费就像剜了他身上的一块肉，那种既心痛又像在高高在上对她施舍的样子，她就实在忍不住了，就把还在考虑中的事儿定了下来。
她以为，重新找一个班上，一切的不快，闲在家中的无聊，靠别人生活的低三下四，手头拮据的伤感都会随风而去，凭着她的勤俭，说不定换套新房或者买辆轿车的愿望，过得几年就可以实现，可是没有想到，她的这一个匆忙的决定，从此改变了这个家庭，打破了这个家庭虽然并不富有，却算得上幸福平静的生活，更不用说，那些个与这个家庭相关的理想，永远罩上了乌云。
二
当王小荷找到那家招营业员的服装店，那家名叫“丽人坊”的店铺的时候，所有的人，老板和那些营业员，都不相信她是来应聘的。
首先是她的那种穿着打扮和气质，一点儿也不像个下岗失业的，要找个事做的。那些下岗失业的，那些所谓的四零五零人员，脸上总有一种挥之不去也掩饰不了的烦躁，总有一种全世界都对她不公平的不满，不是张口骂奶就是闭口骂娘，粗俗又邋遢。她们多半有些未老先衰，额头和衣着，仿佛都留有岁月的沧桑和人生的不顺的痕迹，给人的感觉不是破罐子破摔，就是不再有什么追求，表现出来的，全是生活的低俗。丽人坊的营业员多半是这样的女人，一帮人到中年，似看穿了一切，穿着随意又无所顾忌的世俗的娘儿们，当王小荷，这个风韵尚存，雅致清秀的女人出现在这一帮半老徐娘面前时，的确算得上鹤立鸡群，清水芙蓉。
她至今保持着做姑娘时衣着讲究的习惯，哪怕生了小孩，失了业，她对自己出门的穿着打扮仍然是一丝不苟；出门与不出门，穿戴截然不同，在家是在家做家务的保姆的架势，出门就是出门的讲究的妆扮，在家的与出门的衣服分挂在两个衣柜，划分得泾渭分明，所有出门的衣服都烫得平平整整，一进门就会换下来，拍打完上面的灰尘，再凉挂整齐；她那修长的腿上一年四季是穿着一条笔直的长筒裤，笔直得简直就像挺拔的两根水泥线杆，不见一丝折皱，折皱的只有那一条随着身子摆去摆来，棱角分明的笔直的熨烫线，仿佛她天天都在穿新衣，都是一条刚刚熨烫过的新裤子，她时时爱护着这一身崭新洁净的形象，即便坐在那里，一双腿也是悄悄地伸直着，为了的是怕屈着腿会弄折了长裤。到了夏天，大多数的女人都很随意地穿起了裙子，不管适不适合，都露出粗短的管它美观不美观的两条腿，腿下还随意地连着一双肮脏的拖鞋，马路有多宽，抛着的膀子和张开的腿就有多宽，卟哒卟哒，那份大咧和随意，仿佛这整座城市都是她的家，出入大街就如同出入自己的家门，可是王小荷，出门从来都是注重自己的形象和行为的收敛。她总是尽量缩小自己的目标，不惹人眼地行走在人行道上，穿行在街边的树荫下，不像那些大大咧咧的女人大摇大摆地横行马路中央，似乎那些往来的车辆挡住了她，随时都要张口就骂，要出气的样子。这个穿行在人行道树荫下的无声无息的女人，时常的打扮总是上身一件红色或者米灰色的宽松T恤，下身配着一条纯白的或者米色长裤，长筒裤的裤缝烫得笔直，随着弹性的节奏，目不斜视，迈动着修长的双腿，是一种我行我素，不沾谁也不会去惹谁的样儿。那分儿拔俗和清新，倒真像一株哪个堰塘的荷莲。
当王小荷穿着一条雪白的长裤，挎着一个米色的坤包出现在丽人坊售衣店的时候，那些营业员们把她当成了富有又高贵的太太，争相兜售商店里那琳琅满目的衣服来。其中有一个年轻大的，曾经昔日的牌友，拦住了姐妹们说，她是王小荷，人家是来应聘的！
她？来应聘？一个个女人睁大了双眼，像看什么稀奇似地上上下下打量她，别骗人了，她会来找这份又累报酬又底的活儿？
不相信的还有老板儿，开这个丽人坊服装店的陈有才。
当王小荷一跨进商店的时候，陈有才不禁耳目一新，眼睛一亮，心想这个小县城竟然还有这样看上去上档次的女人？接下来他不知为什么，竟然自己笑了。
怎么，我不够条件？王小荷疑惑地问。
不不不，我是说——
说什么，说她当营业员站铺子是大材小用？说她在这又暗又狭窄空气又不好的店子里会受到委屈？说她最适合在某个大型企业，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当个优雅的文秘？那不是在贬底自己的丽人坊，贬低自己的事业嘛，于是这个陈老板说：
我是说我们这里条件艰苦——这样吧，我给您三天时间考虑，考虑好了再来吧。
可是王小荷一天也没有去考虑，她既然跟高大全说自己要上班了，第二天她就真的来了。
来了也有三天的试用期，也就是先要站三天，看能不能站过关。虽然正式上班是一天都只有半天，可是还有节假日啊，五一，国庆，春节什么的，所有的人都要上，一上就是三四天，来上班的必须就要有站的功夫。很多应聘的，开始都是信心百倍，站一站怎么样了，又不要使什么力，可是一天站下来都忍受不了，腰酸腿痛，看见了凳子就想一屁股塌上去，可是店里的规矩是不准坐的，就是没有顾客也不能坐在那里，必须像一个个模特站在那里恭候着，做好随时迎接的准备。这一站就站怕了，我的妈呀，这样的辛苦钱宁愿不挣了，不如去打两牌，说不定手气好，一天比这里还挣得多！于是第二天，那信誓旦旦说要来上班的就再也看不见了人影。
过得了这个先要站三天的关的，也都是一些狠人物，有的的确是需要这份工作，一家人的生活都指望着那月底拿回家的千把块钱，有的是原先就是从事这些一天站到晚的工作，只不过现在上的这个班只是工种不同，劳动的形式没有什么改变，也就很快适应了，可是这个王小荷，一不须要她拿钱回去养活一家老小，她老公在XX部门工作，大家都知道人家那部门工资高，一年挣的比一家上班挣的都多，她想找个班上，可能只是想打发时间吧；再说，她原来下岗前是坐办公室的，是一家县厂的财务会计，几时受过这种苦这种累？因此她说决定来上班，知道了她家庭情况的，这个姐妹说：
小王，有清福你不享，到底来这里受个什么苦？
那个姐妹说：
王姐，这个老板就是想用不付钱的劳动力，让你白白给他站两天，站得受不住了，人走了，他一点儿损失都没有——不如不受这个罪！
可是王小荷却下定了决心，她之所以看上这份工作，不仅是可以挣钱补贴家用，从此不再低三下四到高大全手里拿钱，更重要的是这份工作高雅又干净。她爱美，爱看那些橱柜的模特们穿的时装，一见那穿着时装衣服的模特，她就如同见到了美好的风景，觉得神清气爽，因此她一边微笑着跟这些新同事开着玩笑，一边在内心里想，未必你们能做到的事我就做不到？
头个半天，和姐妹们说说笑笑的，还像不知不觉，可下午再站，就真的受不住了，腿酸，腿胀，脚痛，狠不得找个地方坐下去；她又和别人不一样，站累了，就佝着腰，曲着腿，双手搭在那一排钢衣架上歇息一会儿，可她天生注重自己的站相，要站就站得笔直，双腿不管什么时候都像挺立的电线杆儿，因此这仅只一个“站”给她加重的负担就像是大家的双倍。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天呐，脚都肿了，鞋都脱不下来了。
回到了家，她立刻放了一盆热水来泡脚，一双肿胀的脚一放进热水里，她像是又痛苦又惬意地咝咝了两声，正想着这一双腿怎么能还走着去做晚饭，高大全打来了电话，说几个同事约吃饭打牌，不回了。这下好，脚不必再受罪了。
她真的是累了，疲倦了，平时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听见的都是高大全的鼾声，可是今天她坐在沙发上，双腿放在那盆热水里，泡着泡着，一会儿就靠着沙发睡着了。
如果不是那一个梦，她会睡得非常舒适，她睡着睡着，就做了一个梦，接着就从梦中惊醒了，惊醒过后她发现自己身上脸上全是汗。
到底是一个什么梦，她自己也记不很清楚了，只是感到有人在追赶她，她拚命地跑着，跑着跑着就没了路，眼前就是万丈悬崖，她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
到底是些什么人在追赶？好象有男人也有女人，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不过一个个都像魔鬼，像那电视中的吸血鬼一样，露着恐怖的面孔张牙舞爪。
正怔怔地想着那个梦，打牌的高大全已经散场，进门来了。
这么热怎么不开电扇？高大全说。出于节约，屋里的那个立式空调即便到了炎热的夏天也很少用。
到了第二天，王小荷就把那个梦忘记了，她必须记得的是三天的试用期只过去了一天，今天必须去，三天必须做完，否则会让人笑话。
第二天，虽然身像突然肥胖了，有了千斤重，脚一触地也像针刺的一样，可她仍然坚持着，穿着那笔直的长裤，迈着比平时有些生涩，有些慢缓的步子，穿过街道两傍的树荫，准时出现在丽人坊的店门口，那时，值班的人刚轰隆隆地拉开店子的拉闸门。
那一天，王小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她的双腿已经麻木了，没有感觉了，有客人来试衣服的时候，她就过去给客人介绍，拿着衣服让客人试穿，没有人来的时候，她就直直地站在那里。有的姐妹看见她走路有些趄了，知道她十分难受，就说，王姐，到衣架来靠一靠，有的则瞥瞥嘴说，真是吃多了，非要来受这个罪！
到了下午下班的时候，一双脚实在无力围着灶台转了，就在回家路上的一家快餐店抄了两份盒饭，给高大全炒了一份他受吃的酱巴肉，自己则炒了一份素菜。
回到家，把两份盒饭摆在了桌上，喊在电脑上斗地主的高大全吃饭的时候，高大全见了这摆在桌上的盒饭，不高兴地说，你一天上班弄得多少钱？还不够买这些盒饭！
王小荷耐心地解释说，我主要是这头两天还不适应，适应了就好了。
接着她想，两天的试用已经过去了，还有明天一天，她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坚持下来，腿已经从脚肿到了大腿了。
三
没有想到，这试用的第三天，刚去上了班，正想着这一天怎么熬过去，老板陈有才走了过来。
王小荷，你今天回去休息吧，后天来正式上班。记住带伍百块钱来，做保证金，劳动局的要我们用人必须签合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