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对方不这样想。男人永远不会停留在并不实用的精神上。如果他打定了什么主意,做一短暂的停留,也不过是盘旋的秃鹫想要找到更好的攻击目标。在白马王子的接连攻击下,金小月所要保持的理智,以及一厢情愿,很快被土奔瓦解。金小月经不住对方一再要求,按上了视频;当某一天她从忘我的网恋天地,那优雅朦胧的书房灯光里走出来,走进卫生间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女人,竟满脸潮红,一脸羞怯。她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当然,她不是感到道德的羞惭,而是爱情的眩晕。这个女人不知不觉,已经离她自己划出的最低防线滑得很远了,她已经混淆了她一直恪守着的精神与肉体的界线,处于热恋中的幸福的潮水,浪平了那不堪一击的单薄的堤防。在网络上能够进行的已都尝试了;她已经在考虑,是不是答应心中人的要求,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两人“面对面共诉衷肠”。
说白了,那是去约会。白马王子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那就是姐妹们悄悄传说的什么一夜情。一想起这个词,金小月就心惊肉跳,浑身过电似的一阵颤栗。原先,她对这个词虽说不上反感,但她的嘴角总是挂着嘲讽的笑意,总觉得这词儿飘荡着阴暗淫糜的气息,是短暂的肉体之欢,与她向往的天长地久,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的鲜丽芬芳的爱情,有着天壤之别。可现在,这个词儿却成了忠贞爱情的试金石,成了两颗饥渴的灵魂合而为一的最高境界。
开始视频之后,金小月对白马王子的形象有过遗憾。他并不是自己想像的那么英俊,当然更不是身骑白马,手握宝剑,头盔下光洁的脸颊上,有一溜儿整洁上翘的胡须的圣骑士的形象。他和丈夫杨国防的年龄差不多,面相却比杨国防苍老,甚至没有杨国防的气宇轩昂;他说是一家医药器材厂家的工程师;离异,有一个女儿跟着他的前妻。但是金小月寻找的,终究还是精神的归宿,这些附着在精神上的外貌和遗憾,也只是蜻蜓点水,事后也没有在她已溢满情感的心胸留下任何波澜。只要他爱她,懂她,像他说的那样,用他的一生来诃护他,金小月就心满意足了。她甚至为自己的这种选择有一种神圣的崇高感。
白马王子已经催促了她几次了,可是金小月临到成行,总是改变了主意。她并不是不想去见白马王子,她甚至有几次已悄悄买好了车票,请好了家,安排好了孩子,可临到登车之时,却又退却了。她想,只要自己一步夸上车去,以前的生活就结束了,与杨国防的婚姻就不可挽回了。她不想欺骗杨国防,在与杨国防没有一个正式了断之前,她还是杨国防的妻子。
就在白马王子再一次约定见面之时,在省城进修的杨国防又回家来休息了。杨国防的突然回家,让金小月有些紧张,她怕他会看出什么破绽,可后来金小月自己也有些好笑,上个网什么的,会有什么破绽,这只会说明自己的心虚,因此她有意在杨国防面前挺直身子;杨国防回家来也并无什么两样,白天在家蒙头睡大觉,晚上不是出门去会他的三朋四友,喝得醉熏熏趔趄着回家,就是守着体育频道一看半夜。至于金小月担心紧张的床弟之事,杨国防似乎已经淡忘了。这让人暗自松了一口气,她就怕目前的这种心态,怎样来应付丈夫的纠缠。
金小月下定决心,想把离婚的事儿与他明说了,可是话到嘴上,总是出不了那个口。她想起了十年前,两人还在谈恋爱时的那个约定。这时候她才明白,是姻前的那个约定障碍着她。
那时两人刚确定关系不久,有一次过年,她到杨国防家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晚杨国防的父母都避开了,到亲戚家拜年没有回来。杨国防那时已快三十了,整整大她十岁,那时在农村,虽然是有工作,三十岁的男人还没有结婚,也是一件引人触目的大事了。那一晚,不能说完全是强迫,但杨国防还是违背了金小月的意愿,把生米煮成了熟饭。
事后,金小月嘤嘤哭泣了一阵,突然哭泣的金小月抓起床边茶几上的一把水果刀:
杨国防,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如果你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你!
杨国防摸着脸上的伤口,那是金小月拼力用手抓破的几道口子,正想着这个苗苗条条单薄的小女子哪来了这么大的力气,转脸就看见了披头散发,女巫一样坐在床头的金小月,手中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眼中也燃烧着凶神恶煞的凶光。这刀光和目光让他浑身起了一层暴栗。他不由打了个寒啉,马上说:
我跟你结了婚,就不会再离婚——除非你先背叛了我。杨国防笑了一下,他是想活跃这不怎么像恋人躺在一起的别扭的严肃气氛。
你发誓!金小月仍不依不饶。
我发誓。躺在被褥中的杨国防举起了光裸的手臂。
那一把水果刀,金小月一直带在身旁,现在还放在茶几上,来了客削水果;可是自己倒真像杨国防说的那样,先要背叛这段婚姻了。正因为如此,她开不了这个口。可是白马王子,她的心上人,她一生的最爱,她的阳光和希望,已经半开玩笑开认真地给她下最后通牒了。如果三天后,她再临阵退怯,他就要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了。那就意味着她好不容易燃起的生活的激情又要熄灭,天空将暗下来,一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又将回到身边。不行,绝对不行。她也要让自己像别人一样,生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杨国防明天就要走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向他摊牌的机会。上班的时候,金小月坐立不安,六神无主,最后决定还是先回家去,把还在睡懒觉的杨国防叫起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就请了半天的病假,匆匆忙忙往家赶。
可商谈离婚毕竟不是赴约,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儿。虽然她已想了多少遍,但要真正实施起来,金小月发现这仍然颇费心血,让人萎靡不安。想到与杨国防共同生活了上十年,突然要提出与他分手,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给他,心理还是有些不忍;这个念头一起,对这个将要分手的男人,想起来的都是他的好处。除了他对自己的漠不关心,除了不懂情感,除了缺乏一个大男人的气魄,其它也还不错。能够说到做到,还没有发现他对自己撒谎;对自己的父母也还能尽到一个女婿的职责,过年过节的,自己说要买些什么东西,他从没有反对过;除了冷战,他也从没有对自己动过一根指头——想着这些,一种内疚的感觉更浓郁地漫布在金小月的心头,也丝网一样牵制着她匆忙的脚步。回家的路一时变得漫长,脚步也变得滞重。这个上午,是雨过天晴,从东边的楼顶升起的太阳,灿烂的阳光灌满了小城的大街小巷。望着笛鸣声声,阳光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道,金小月突然有一种疲惫的感觉,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
可是决定的事情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她的白马王子正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她;她的充满阳光的幸福生活,就在前面某个一拐弯的地方。金小月强打精神,继续朝家走去。这是一个不怎么声张,走路也是无声无息的女人,尤其是心头有了什么事儿时,走起路来更是飘忽,像一个影子。当这个影子打开自家的门时,卧室里的杨国防并不知道上班的金小月中途踅回来了,大约是手机的信号不好,仍然扯着嗓子在通话,通话的声音从那半掩的房门传了出来。听懂了通话内容的金小月,面色突然变得苍白,一阵摇摇欲坠,还差点儿碰翻了放着水果水果刀的茶几。她一把扶住了墙壁,呆呆地望着那个虚掩的门,像望着无底深渊的入口。
那你们什么时候约会?——后天?别忘记了给我拍几张照片,人证物证都有了,我提出离婚她才没什么说的——什么?还要好处费?!狗屁,老子送你方便,还要我贴婆娘送枕头?!——杨国防突然感到到门外有异样的声音,他慌忙关了手机,跳下床,开门出来,见金小月倒在客厅的地上,胸口插着一把水果刀。
你、你、你,你怎么了?杨国防吓呆了。
金小月凄怆地笑了一下。她虚空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闪过了她的那些美梦。哈,你们,还有什么白马王子,都来欺负一个女人——她傻笑着抬起血淋淋的手,手掌满是鲜血,红红的像玫瑰。原来玫瑰是女人的血染的。
阳光下,一辆120救护车,尖声厉叫着,闪着红灯,摇摇晃晃急穿小巷而去。人们侧身而望,心想这么好的阳光,还有什么不幸的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