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挑了偏远的白山村。一进那白色的面包车,一阵凉气扑面而来,像进了夏天的老山洞一样。原来车里有空调。这忽冷忽热,老王觉得很不适应,浑身的皮肤一下紧绷绷地,很不舒服。而市里的同志回到空调车上,像鱼儿回到了水里,一下活跃多了。是自己享不起这个清福。
一路簸跛着往山上走,车如醉汉一般,左摇右摆。抓紧了扶手,王主任坐在前面转过头来笑着说:“乡里的同志笑话多,怎么样,王部长给我们来一个?”
车里的人就一阵起哄。老王看缠不过。就讲了一个。
刚开始实现计划生育时,大家避孕的知识都很贫乏。有一个人从医院领回一盒避孕套,心想这东西能避孕,就不跟药一般?又不知是怎样用的。过了一段时间,老婆又怀孕了。医生说,上次领的避孕套你没有用啊,那男的苦着脸说,用了,没有效!医生有些吃惊,问怎么没有效。我每次都用避孕套熬骨头汤喝,一盒避孕套都熬了喝完了,哪有什么效!医生听了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好又给了他一盒避孕套,告诉他正确的使用方法,说千万要注意,下次不能再让老婆怀孕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那男的老婆又怀孕了。那医生有些恼火地对男的说:叫你用避孕套用避孕套,你怎么就是不听?!那男的一脸委屈地说,我怎么没听?说着,掏出一只剩下的避孕套,套在食指上,举过了头顶,对医生说:您看,我每次都这样,手都举麻了。
车里的人早笑弯了腰。王主任笑着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说,“有趣儿!”
车子转了一个弯,车里有人惊呼:“好清的水!”
原来已到了白山村水库。碧水荡漾,倒映着蓝天青山,还有一对野鸭在里面戏水。这是一座小二型水库,也是防汛的重点,去年坍塌过一回,冲毁了几十亩田。由于县里的资金不能到位,冬春水利建设时并没有修彻底,是防汛的一个隐患。老王想,前几天来白山村时,督促村里要住在水库下游的几户人家搬迁,还不知搬完了没有?
大家停了车,到水库里擦了一把脸,顿时凉爽多了。这里的风景真好!市里的同志个个兴高采烈。老王却无心思看风景。他站在堤坝上,望着水库下游的几户人家,见一幢房子里还有人在出入,就有些心急,怎么还没有搬完?
从白山村返回乡政府时,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老王请市计生委的王主任一行下车吃了饭再走,王主任在车上从窗口伸出手来,握着下了车的老王的手说:“饭就不在这里吃了,我们今天还要赶回市里去。今天是周末,我们已整整出来一个星期了,再不回去,我们小张新婚的爱人就要骂我了。”坐在车上的小张脸就红了。他是那个拿着报表,进行核对的。王主任笑了笑又说:“清水乡的计划生育工作经验值得总结啊,我们要推广!”车没有进乡政府大院,直接向县城的方向开走了。老王朝那远去的白色的面包车挥了挥手,就朝乡大院走,心想走了也好,若是他们真留下吃饭,自己还不知道把他们往何处引呢,上次县武装部的同志来吃饭的一张一百多块钱的条子,乡长说没有钱,还没有报呢,东方酒家的服务小姐来催了几次了。
街上的人很少,只有几个学生时时穿过街心。十字街口的荫凉处,只有几个摆菜摊的,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几个摊主没精打彩地在那里坐着,还有一个用矿泉水瓶子朝地上的一堆晒怏的青菜喷水。邹会计的侄子光着上身,胫项里吊着一个油腻腻的帆布包,一面挥着一把长刀赶着案板上的苍蝇,见了老王就说:“王部长,这肉不好卖!”
自己的那两块猪肉摆在案板上,和其他的肉一对照,显得格外瘦小。一头猪只杀了一百多斤肉,可惜了。农村的人爱吃肥肉,像他这样的瘦精巴骨的猪肉,自然是不好卖了。两块猪肉,一块只卖了二分之一。苍蝇在上面盘飞着,散发着一股浓惺味儿。老王下了空调的面包车,此时觉得天气越发热,背心又汗湿了。他抬头望望天,日头被云遮住了,只是闷热。这么热的天,如果肉卖不出去,就不好办了。
“王部长!”
老王扭头一看,见是那“钉子户”的男人,此时不知在何处买了一包红糖,拿着一块豆腐,正要回去给他做了手术的老婆弄中饭。本来是对老王怀有敌意的,但在他老婆大出血,众人六神无主时,见老王二话不说,捋起袖子,抽了自己的血救了他老婆,就对老王敬畏起来。这就是乡下人,只要对他一点儿好处,他就会感恩戴德。
那男人跟老王打了招呼,走过去了。老王看见那男的裤子屁股上补了两个补丁,一只裤腿上还破了一个洞,一双布鞋也穿得露出了脚后跟。
“你等等。”老王拿起案板上的刀就把自己的猪肉割了一块,递给那男人说:
“拿回去给你媳妇补补身子。”那男的还推辞着,老王说:“你快回去吧,病人还没有吃中饭啊。”
邹会计的侄子见那人拿了一块肉千恩万谢地走了,说:“王部长,还没看见您这样卖肉的!”
老王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突的一声,一辆摩托像划船似地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划过来,一下停在肉案前。戴着墨镜,穿着T恤,腰里别着一只醒目的手机,就像女人戴着炫耀的大耳环般的人停住了摩托车。来人就坐在车座上,取下墨镜,原来是东方酒楼的老板李胖子。李胖子原来当乡干部时并不胖,后来不知怎么就象馒头一样发起来。
“王部长儿,在割肉啊。”李胖子在“长”字后带了一个很长的儿化音,让人一听就觉出一股戏谑轻蔑味儿。李胖子也是当过兵的,退伍后在乡民政办公室工作,那时对老王还很尊敬,要求进步时,还提了两瓶酒要老王给他做入党介绍人。
“李老板在忙什么啊?”老王态度冷冷地。不知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鄙视那并不光明正大的两瓶酒,老王一直不喜欢这个家伙。
“我么,又不是什么级别的领导,还不是穷忙。去洗了一个头。”李胖子摸了一把油光水滑的上了摩丝的头发。
邹会计的侄儿高兴地说:“这下找到大老板了,王部长的几斤肉正愁卖不出去,李大老板就帮忙销了吧。”
李胖子一听:“哟,大部长做起生意来了?稀奇!”在李胖子入党时,老王对他不负责的工作作风提出过批评,李胖子一直记恨着。又说:“上次的一点儿账,我的小姐去了几次。我们个体户可经不起你大部长这样拖呀。”
那是上次县武装部的同志来吃的一顿饭。老王听了,就对邹会计的侄子说:“你手里有没有五十块钱?”
邹会计的侄子说:“有。”就从油腻腻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张伍拾元的钱来。
老王又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中秋节时乡里发的准备给儿子交集资费的一百元钱,一起递给李胖子说:
“对不起,拖了这么长时间。”
李胖子接过钱,见那张伍拾面钞上沾着油圬,皱了皱眉,还用手弹了弹上面的一点儿肉星儿,这才插进衣袋。
李胖子发动摩托车走时,说:“老王你把肉扛到我酒楼来吧。不买你的肉,今年换届时你进了乡党委的班子,成了副科级的领导,我怕穿小鞋呀。”
看着李胖子走了,邹会计的侄子说:“王部长,把肉给他送去?”
日头仍躲在云里,天仍闷热着。老王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轻轻地却坚决地说:
“不!”
那邹会计的侄子便一下把刀插在案板上,朝那李胖子驱车去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妈的,老子见不得有几个臭钱的人!王部长,你这肉我给你包了,保您公子明天有钱去交集资!”
老王苦笑一声,挥了挥手,朝乡政府走去。一进乡政府的大门,秘书小崔见了他忙说:
“王部长我正找您呢。”
老王说:“什么事?”
小崔指了指大门口的黑板,说:“书记回来了。”
书记经常在外面跑,不是去开会就是招商引资去了,只要一回来,必定要开会。
老王见那门口的黑板上写着:
通知
今天下午二点,在乡党校会议室召开乡党、政领导班子会议,传达县
委防汛及乡村换届会议精神,请乡人大、政协及武装部的同志参加。
清水乡党政办公室
因为老王没有进乡党委的班子,自然不是乡党委班子成员,也不是乡政府班子成员,所以通知上要另外注明。同志们见他和乡人大、政协的排在一起,就开玩笑说,老王你已是正科级了。因为乡人大、政协的级别是正科。老王听了,心里再不舒服,脸上也要苦笑一声自嘲。但昨天晚上回家老婆也讥讽他还不是副科级,他却受不了,虽然书记已明确告诉他今年乡村换届时他要进乡党委班子,但他不能把这事告诉老婆。老王抬起手腕一看表,离开会时间只有十分钟了。
开会时,书记的脸色很不好看,大约是进城去活动得并不顺利,大家也就不象往日样说笑,都闷着头抽烟,一时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大伙都在那烟雾想着自己的心事儿。老王想着那案板上的猪肉,想着儿子的集资——虽然名义上说的是捐款,也感到一筹莫展。窗外的天空仍是阴着,密云不雨的样子。蝉在闷热里是拚了命似地叫着:会热死,会热死——
四
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首先传达了县防汛工作会议精神,要求大家要立足防大汛的准备,不可麻痹大意;接着书记又说到交教育集资,说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达标工作,是全县的大事,我们不能拖后腿。可教育集资款就是收不起来。特别是我们乡里担任着一定职务的领导,都同是乡干部,都同样几个月没有发工资,为什么别人交得齐,你就交不齐?听到这里,老王被烟呛了,忙用手捂着嘴,强忍着咳嗽,泪都憋出来了。
正说着,秘书小崔进来,在书记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书记抬起头来说,“王部长,县武装部来了两个科长,你去接待一下。”老王从窗口望出去,院子里果然停了县人武部的一辆车。
他们是来检查国防教育情况的。老王先在办公室里给他们做了书面汇报,然后又带他们去转了两个村。正愁在哪里安排晚饭,他们却说今天是周末,不在这里吃饭了。老王便放了心,就大大方方地挽留着:“你们是我娘家的人,来了不吃饭怎么行?”
天上下了一阵雨,还没有压住灰尘,就又停了。天暗着,空气里有被一阵雨溅起的灰尘味,呼吸几口,胸口就像压了一块石头。乡里的会早散了,住在城里的回家度周末去了,家在本乡的干部,除了一两个值班的,也都回家了。老王出了两口长气,想把粘滞的呼吸道清理顺畅,可心里又急着他的猪肉,也不知卖了多少,这么热的天,怎么办?
待老王急忙忙地来到街口,那摆摊的都不知到哪儿去了,案板上也空空如也,街上的店门也正关着,那还没有关的,店里面早点起了灯。老王急着往乡里走,一进乡政府院子,只见邹会计笑眯眯地一走一簸地过来说:
“王部长我正找您。”邹会计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叠钱:“一百一十斤肉,壹千壹百块钱——算通调,我侄儿子说您已拿了伍拾,这是一千零伍拾。”
老王有些不相信地说:“那肉就卖了?”
邹会计说:
“哪儿有这么快!他把肉拖到城里去了,这时还没有回来。”
“那这钱——?”
邹会计说:“我侄儿子说怕您着急,钱他先垫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