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已经有摩托车的声响了,王小莉羞愧难当,急于要抽回自己的手,她先是摇了摇了头,又接着胡乱点了点头。这回是真的有人来了,孔书生也松开了手。
一直等孔书生走了,王小莉才突然记起,手里还提着那瓶菜罐。可孔书生,已经走进铁门了。
下午李国强来店里换她的时候,王小莉一见他就说,这天气暧和了,以后我把饭菜送到店里来吃。李国强疑惑地望着她,问为什么,王小莉别过脸去,说中午一人在这里好发睏,要在屋里睡午觉。
从此以后,王小莉再也不再来换李国强,中午在这里守店了。她来时匆匆忙忙的,骑着自行车,把自行车网兜里的饭,菜,两个盖着的碗朝柜台上一放,就又骑上自行车走了,不是说要回家去睡觉,就说有几个姐妹喊去打牌,总之是不在这店里呆一刻。有时实在不巧,碰见了又来店里买东西的孔书生,她也只是点一点头,回避着那人灼人的目光。她骑着自行车匆忙而去,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出店门来的人,那遥望着她背影的目光是如何的忧怨又伤感。她硬着心肠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脚下也在使力地踏着自行车的脚踏板,可是在这自行车滚动的哐啷声中,泪水却忍不住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那一天,她没有赴约,没有去孔书生的宿舍。她倒不是怕那个守学校大门的人,那鹰鹞似审视的目光,也不是抽不开身,她经常到茶馆里去打打小牌,散场后半夜回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是她不想去。她没有料到会走到这一步,她只是想把这份感情藏在心底,藏在看得见却又够不着的地方,象月亮,象太阳,象她那一面小镜子映着的洁白亮光。能够有一个她喜欢的人常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她已经非常知足了,她不敢奢望,再有什么非分之想。那一天晚上,她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她强忍着内心的波动,做好了晚饭,儿子和老李还在吃的时候,她跟老李说自己头痛,感冒了,想睡觉。她饭也没吃就进了自己的房,关上了房门。等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崩溃了,全身真象得了重感似的颤抖起来,她感到盖在自己胸口的被子被抖得老高。她抚摸着自己的脸,此刻正在尽情的肆意地燃烧。孔书生想吻她,她本能地一挣扎,滚烫的吻就落到了她的脸上。那吻就象一粒火星,此时还沾在她的脸上燃烧着,一直烧遍了她的全身。她想,不能让自己出去,只要自己一跨出这个门,这个家,心中那份美好的情感就会象一件精美的琉璃器皿,就象手中的那面镜子,会跌得粉碎。那一夜,她失眠了,她象挣扎着,象过刀山过火海的人,熬过了漫漫长夜,当窗口又在发白,当窗外传来院墙里学校的起床铃声,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她睁着失神的眼,感到了轻松,又感到了虚脱,她既有一种淡淡战胜了自己的喜悦,又有一种漫天卷来的甸甸的内疚。她仿佛出于习惯,就着室内黎明的弱光,又拿着那面小镜照着自己的脸,那脸上,两只眼睛周围,有了一圈深深的黑框,黑框里是两潭深渊般的忧伤。
她竭力着回避着那个人,可心头却时时想起他。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她不自觉地向儿子打听起学校的情况,因为她知道,儿子一开口,必定是我们孔老师如何如何。接下来儿子也没有时间跟她说学校,说孔老师的事儿了,总是匆匆忙地扒完两碗饭,筷子一丢就走了。紧张的毕业考试,已经到了。
一家人的心事都用在了儿子的考试上。考试成绩出来,全家人喜出望外,原来中等成绩的儿子,竟考上了全市有名的重点中学,仅地方政府和学校颁发的奖学金,就足够这接下来几年读高中的全部费用。在一家人高兴的同时,王小莉也想起了那个完全改变了儿子性格和命运的他的老师孔书生。一想到他,她的心中突然象被什么击打了一下,隐隐做痛。
我们是不是,要怎么感谢一下人家孔老师?
正跟儿子说笑的李国强,听见老婆说出这话,望也不望她的淡淡地说,你看怎么感谢就怎么感谢吧。说罢,就又跟儿子眉飞色舞地说起考试的事情来。
可是,王小莉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孔书生。她想到了千万种感谢的方法,却总觉得样样都很俗气,都拿不出手;这所有的感谢的礼物,都抵不上她一直压在心头的,她想当面对他说的一句话。每次感受到背后他那双忧怨的目光,她好想对他说,自己已经是残花败柳了,能得到他的喜欢,不,是垂青,她真的,非常感激。
可是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学生毕业,学校放假,老师们都回去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开学,老师们返校了,跨进校门的老师也换了几副新面孔,可是那个孔书生,却再也没有在这校园里出现过。
他调离了本县,到省城去了。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王小莉怔住了。她想起孔书生跟她说过的话,忙屈指一算,他回家乡已经教够了十年书,已兑现了他的诺言,现在去求个人的前程去了。
他把一切都带走了。
儿子离开县城,到宜昌去住读了,这家里便只剩下了俩口子,守着一个小店子,不用再天天急着要按时给儿子做饭,日子应该过得更悠闲,更安宁了,可是李国强们两口子的生活却从此不再太平起来,经常为一些家庭小事儿闹矛盾,发地震。有一次,俩人竟在店子里当着客人的面吵起来,一个板凳儿竟被谁使气摔出店门来了。
当然,这些矛盾主要是王小莉挑起来的,一时她要换窗帘,一时又要换沙发,一时这也不好,那也不行——总之,这屋里一切都不顺眼,都会让她火冒三丈。
你干脆把我也换了。有一回,李国强实在忍不住了,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个没得良心的——王小莉含着泪眼一冲而起,俩人又吵了起来。
闹过一段矛盾后,接着是一段时间的冷战。俩人都不说话,进出门都象两个哑吧,也互不相望,各干各的,眼角都象挂着冰冷的刀剑。家里的气氛冷得象个冰窟窿。很早以前,就是分床睡的,现在更是各眠一间房,天一黑,饭一吃,各人进了各人的房,一个屋里便分成了互不来往的两个世界,就象现在关系紧张的南韩和北韩。李国强出事故的时候,那个命根子也爱了伤,医生说,要看以后能不能恢复。刚开始的时候,俩人还很有信心,可是试了几次,李国强满面羞愧,浑身冒汗地先打退膛鼓了,这以后,俩人基本上就没了身体的接触,也少了情感的交流。
那一天晚上,王小莉起床去上厕所,以前为了怕打扰儿子的睡眠,她养成了轻手轻脚的习惯。当她悄无声息地从厕所出来,走过李国强的房门时,她听见里面传出一种异样的声音。她靠着门听了一会儿,突然冲了进去,一把扭开房门背后的灯开关。灯光下,赤身裸体的李国强坐在床上,手里正拿着一把水果刀,正划着自己那一条残废的腿。
李国强,你要做什么!
她赴向李国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刀。李国强,这个大男人,竟然孩子似的一咧嘴,哭了起来。
见男人一哭,王小莉就慌了,她一面找来纱布和创口贴,清理着那腿上面的两道带血的伤口,一面安慰似地抱着李国强说,都是我不好——家里什么都不换了!
李国强像个孩子似的哽噎着说,如果不是还有小宝,我早就,早就——你喜欢那个人,你跟他去吧。他又呜呜地哭出声来。
王小莉的眼前突然闪现出李国强几次暧昧不明的神态。她忙说,你不要这么说,我和他,什么也没有啊。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人。你跟他去吧。李国强仍然呜咽着,说着已说过的话。
你瞎说什么?!王小莉扯开了被子,给他盖上。
也象所有的家庭一样,冷战多日的这一家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瘸子李国强又无大无小的跟来卖东西的邻居们开着玩笑,或者跟谁就着店门口的那个小凳儿,低着头啪啪的砸着象棋,没有人来跟他下棋,也没人拿卖东西的时候,他就双肘撑在那个琉璃柜台上,远远地望着隔着一道铁栅栏门的学校操场,那正上体育课打蓝球的学生们。
切,这个球臭得!——他一脸不屑地望着那个投蓝的学生说。到了吃中饭的时间,要不了多久,他的漂亮的老婆就又来换他回去吃饭了。
怎么不送饭到店里吃啊?
天冷了,炖个炉子吃热的。再说,我现在天天都要咪一口的。李国强伸出两个手指,弯成洒盅的样子,一脸得意和幸福。
这个家伙,倒是越过越快活了。人们望着他,羡慕地议论说。
来的人都散了,都回去吃饭了。学校的大门口,这正午的时候又一片空旷和宁静,连着学校大门的大道,又空无一人。王小莉坐在小店里,越过那个陈旧的琉璃柜台,望着空旷的学校大门,那铁栅栏门里空阔的操场上高高飘扬的红旗,一脸的茫然又落寞。
除了对着那个校园大门发呆,寂寥的时候她也会掏出那面小园镜,专心致致地凝望着镜子里的人,有时会扭一扭头,理一理鬓角的头发,那时发现了一根白发,她把镜子伸到了肩旁,摆成了瞄准或是拉弓的姿势,进行费力地清除,或者是对着镜子,一根手指头儿擂着眼角,仿佛是在努力地抹去那又添加的一条皱纹。如果有人来买什么东西,也许还会碰巧看见,这坐在店子里面的女人,正对望着她手掌心的那面镜子,抚摸着一边的脸颊,回味似的独自含笑呢。
或者是想起了什么值得一笑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