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西琳接到国王的信后非常高兴,她先吻了吻那封信,然后打开封套,一口气读完。但是,她看出那表面的客气语调中隐含着的讥讽,读这信犹如吃了一颗苦涩未熟的枣子一样。于是,她陷入沉思,内心感到痛苦,但也无可奈何。真是际遇无常,没过多少时日,却又发生了一件使西琳感到高兴的事,那就是玛丽之死。玛丽的王后的福分和她的生命一起告终了。帕尔维茨心中因玛丽死虽有轻松之感,但他仍然认真治丧,一切如仪,他为了哀悼玛丽而穿起了黑色衣裳。西琳心中也暗自庆幸,但是为了照顾帕尔维茨,她在一个月内不露声色。过了一个月,她突然想起要回答那封带有讥讽口吻的信,她也写了一封信,表面看来亲切有礼,但实际上内藏锋芒。
国王的美人虽已葬身地底,他身边还有成群的美女,虽然比她好的未必找得到,这有何虑?陛下很快会称心满意。
他的目光会转向另一座花园,失去旧好,还会再寻新欢。
美女已黄土掩身,但请勿过于忧虑,生离死别的忧愁有谁承受得起?
无需过虑小鹿从田野上奔逃,这样的鹿田野上随时能够找到。
看了西琳的信,帕尔维茨明白了,这是对他的话的回答。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不是挑衅,是我自作自受,她用石头回答我的砖头。
玛丽丧期过后,他心中又思念西琳了,他想对她好言相劝,使她的心软下来。但是,西琳想帕尔维茨会向她求亲,会派车辇把她迎入宫去,立为王后。因此,她反而任性和矜持起来。不管帕尔维茨如何劝解,她一点也不为所动。帕尔维茨真是束手无策了。后来,他想娶一个女人挑起西琳的妒意,然后再把她娶过来。一天,帕尔维茨大摆酒宴,高官显贵都在他的两旁落座,侍女传杯递盏,众人开怀畅饮。这时国王问道:“天下美女何方居多?”宾客纷纷作答,众说不一,忽然其中一人答道:“在斯帕汗有一美女名叫夏卡尔。”他极力称赞夏卡尔身材苗条,姿容秀丽。
谁若是和她一夜同床,从此这夜终生难忘。
国王听了,不觉对夏卡尔颇为倾慕,他也打算以夏卡尔挑起西琳的妒意,他忍耐权衡了一年之后,终于动身去斯帕汗,要求和夏卡尔定亲,然后,接回麦达因,与她寻欢作乐了一些时日,但是,他很快就对她感到厌倦了,心里又越来越殷切地想起西琳来。由于思念西琳,他像是一枝蜡烛一样心中时时被烈火焚烧:
他心中盼望着尽快得到西琳,夏卡尔无法安慰他痛苦的心。
他时而强迫自己自持忍耐,时而又失去耐心,焦躁不安。帕尔维茨知道西琳离不了沙甫尔,于是他召见沙甫尔,让他侍奉在王宫。这样西琳就会感到日子寂寞难挨而投奔他来了。果然,西琳感到孤单,在一个肃杀的夜晚,惆怅不已,不禁把自己的心事向真主倾诉,哭着恳求真主把她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请可怜贫苦孤儿眼中的泪,请怜悯被欺压老人痛苦的心,请可怜有人在旷野荒郊露宿,请怜悯有人被囚在井底栖身,请可怜有人不断地呼叫真主,请怜悯祈求真主饶恕的罪人。
请可怜贫苦人终日闭门不出,请怜悯被杀害的人倒在血泊呻吟。
请可怜有人背井离乡到处流浪,请怜悯有人与商队走散只身离群,有的人一生正直,避世隐居,有的人洁身自好,不染一尘。
对您的恭顺就是人们的功德,人们的祈求,您都一一降恩。
主呀,请可怜我这充满痛苦的心,请帮助我从这片苦海中脱身。
这番发自肺腑的倾诉果然对帕尔维茨产生了影响,使他的心像水上的船一样上下翻摆。
次日,帕尔维茨出城打猎,打了七天猎,天亮来到西琳的宫殿附近,在离宫殿约一里左右之地驻扎下来,那地方很冷,于是他们点起一堆篝火。然后,帕尔维茨就入睡了。次日一早,司酒的近侍递过几杯酒,他饮下之后就跨上乌骓马,醉醺醺地奔西琳的宫殿而来。有人把他到来的消息告诉西琳。西琳怕与他这样交往玷污了自己的名声,于是下令把宫门紧闭,只在路边设些杯盘招待,她自己则上到屋顶上,远远瞭望。她见大路上醉醺醺的帕尔维茨慢慢走来时,心中倒无主见了:
如果我不与他重温旧情,便忍受不了离别的苦痛,我若稍稍心回意转,就像维斯①[①维斯是伊朗安息王朝时流传的一部爱情叙事诗的主人公。]一样毁坏了名声。
帕尔维茨见西琳只在路旁招待一下,宫门并不打开,先是一惊,接着伤心地站住,命一个从人传信进去:
你对她说国王不是奴隶,现在给你传达君主的信息。
你应大张庆宴,为他接风洗尘,由你决定他是否进你的宫门。
西琳含娇带媚地罩上细纱巾,又登上屋顶,把成百的珍珠向帕尔维茨撒去。帕尔维茨向她致意道歉之后,问她关闭宫门,在屋顶见面的缘故:
你的唇边总是闪着一丝笑意,为什么见客人来反把门儿关闭,请把门打开,我毕竟是一国之主,而且是向你来致歉赔礼。
你应该大方地和我共叙友情,见不到你我不能踏上返回的路程。
我不是你的客人吗?而当客人到来,为什么宫门紧闭寡义绝情?
西琳很委婉地说明了紧闭宫门的原因。她告诉帕尔维茨,虽然她心中充满了对他的爱慕之情,但是她不愿使自己的名声受到玷污。并且她说,如果以皇家礼仪来迎她,她是甘心情愿进宫去做王后的:
我紧闭宫门自有道理,醉醺醺来找我于理不合。
我离群索居,你却酩酊大醉,谁能逃得过世人的责备?
你应请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名正言顺,登门求亲。
以皇家的仪礼明媒正娶,把我按照礼节迎到宫里。
但你却千方百计用尽心机,要我陪你消遣取乐,酒后茶余,像骗醉酒人一样把我欺骗,欣赏了花香再把花儿抛弃。
西琳又提到夏卡尔,她埋怨说:
一颗心不能把两个情人同时喜爱,聪明人绝不会犹豫摇摆。
你从此不要再提起西琳之名,提到她反显得你寡义薄情。
你好像我的天房,我至今初衷不变,你却各方朝拜,天房成万成千。
你何时曾把我记挂在心,你可曾有一天使我喜在眉头。
你可曾为我而感到内心难过,你可曾为我而忍受痛苦折磨。
你那里杯觥交错与人畅饮欢宴,沙甫尔笔不停挥,法尔哈德力劈高山。
帕尔维茨向西琳深致歉意,他承认自己的过错:
从古至今,谁能无过?
我的过错,望你的善心把它宽赦。
我虽身与他人共枕同床,但这颗心一刻也未把你遗忘。
我过去虽然有时耽于逸乐,但,那是年轻人的过错。
虽然如此,西琳仍然像过去一样不肯失掉贞操,轻易委身于他。他们又说了半晌话,最后,她发誓道:
不明媒正娶,虽然你是一国之君,也休想和我联姻成亲。
帕尔维茨见实在进不了西琳的门,就闷闷不乐地取道回自己的驻地了。他回来后对沙甫尔讲了自己的心情,埋怨西琳无情无义,并说他要设法报复。但沙甫尔对他好言相劝,他提起西琳还是有情有义的,劝他动之以情,不可粗暴无礼:
受了委屈,对情人也不能绝情无礼,对心上人的娇嗔切勿发怒生气。
此时,西琳心里也由于把帕尔维茨拒之门外而感到懊悔,她悔恨自己举止无礼。她立即骑马去帕尔维茨的帐篷找他。沙甫尔见远远来了一个骑马人,由于他百般劝解才安慰帕尔维茨睡去,因此轻轻走出帐篷想问来人用意。他忽然发现来人正是西琳,见她面带愧悔之色。西琳此时已经束手无策,只好请求沙甫尔帮助。她提出两个要求,并说如能得到满足,她就留下不走了,否则,她还要回去。一个要求就是她要躲在一个角落里看一看国王,第二个要求就是要明媒正娶地结亲。
沙甫尔听懂她的心愿,起誓发愿答应桩桩照办。
帕尔维茨一夜好睡,早晨起身,心中还因昨夜的好梦而高兴,沙甫尔也说他做好梦是吉兆。
真主驱散夜的黑暗,送来亮天,心上人就会来把你陪伴。
于是下令摆好酒席,布好杯箸。旁边早有宫廷乐师纳吉萨和巴尔巴德弹唱起悠扬的歌曲,琴声伴着鼓声缓缓响起。这时,国王令左右退去,只剩下乐师和沙甫尔在旁。沙甫尔按西琳吩咐请纳吉萨到她藏身的内帐,好弹奏符合西琳心情的曲调:
你要按这帐中人的吩咐演唱,一一遵照她的词句唱腔。
不一会儿,纳吉萨便唱起了西琳的情诗,他炽烈的琴声传达出她心中的痛苦,而巴尔巴德也扮作帕尔维茨应和着,表达了一种殷切之情和美好的憧憬。西琳与帕尔维茨这段爱情的波折被他们在琴声伴奏之下表演得淋漓尽致,催人泪下。连西琳本人在旁听了都不能自已。她突然喊了一声,而这时,帕尔维茨也出了声,好像是在回答:
和着西琳的曲调,帕尔维茨应和回答。
像是有人向高山倾诉心事,高山居然与他答话。
这时,帕尔维茨令乐师们退下,然后问沙甫尔这催人泪下的曲调是谁作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正说话间,西琳从帐内奔出,她情不自禁地伏身在地,吻国王的脚。这时帕尔维茨要求吻西琳,西琳面有难色。沙甫尔从旁暗暗在国王耳边说:“从小家庭教育就叫她注重名节,她担心陛下失于检点,使她名声扫地,无颜见人。”帕尔维茨见西琳不可侵犯,除去以仪礼相娶之外,别无良策。于是发誓一定邀请达官贵族,以礼相迎。西琳听到帕尔维茨的决心,心中十分高兴,她这时轻轻地吻了国王的唇,作为定情之礼。他们在一起朝夕相处,畅叙了七天。
到第七夜帕尔维茨情不自禁,要娶西琳,他择吉日迎亲。
国王叫西琳暂回自己的宫中,他也启程回城。到城里后,他命星相家选择吉日以便迎亲。他吩咐要派一千峰骆驼及骡马,一千名宫女携带装满大颗珍珠和绫罗绸缎的箱笼,以及一个黄金宝座前去迎娶西琳。
一路上前呼后拥,宫女貌似天仙,一乘乘软轿后面是一乘乘驮篮。
宫女们个个都喜气洋洋,脂粉香水施洒在鬓间唇上。
一个个满面春风兴高采烈,缓缓地前去把西琳迎接。
一路上施舍着钱财珠宝,迎亲的队伍中个个百媚千娇。
西琳被迎娶到宫中,国王把黄金撒在她脚下,然后请来祭司,行礼如仪。礼成之后,便心满意足地把她送到特备的后宫,自己又去欢宴庆贺去了,到天色将晚,他才烂醉如泥地来找西琳。西琳见他醉得这样狼狈不堪,不觉心生一计,要考验他是否还省人事,能否分清明暗云雨。她母亲留给她一个贴身的老妇作伴,那老妇人已到衰朽之年:
她的乳头如同漏水的皮囊,双腿支不住身躯左摇右晃。
她的两片厚唇撇向左右,活像一座掩埋死人的坟丘。
鼻子像是倒支在脸上的帐篷,牙齿像是被打碎的雄黄。
迟暮衰老,已经毫无生气,看那牙齿,哪还有一颗留在嘴上。
西琳把那老妇人打扮起来,让她去陪国王。国王虽已烂醉如泥,真假难辨,但他还是发现这不是自己的意想之中的人,一下子怔住了:
我面前的是乌鸦,不是凤凰,榻上的美女转眼变为一条巨蟒。
这真是神差鬼使,阴差阳错,是我醉得糊涂,还是大梦一场?
但他终究是醉得昏昏沉沉了,他伸手就去抓那老妇人,老妇吓得惊叫起来。这时盛妆的西琳已从幕后出来拜见国王,国王见到她就:
见到月样的美人心情激动,就这样睡去一觉不醒。
次日一早,他起身之后:
见新人姿容越发秀丽,心中大喜,趁热烙饼,不能错过良机,当天夜晚彻夜不眠,倒凤颠凰一意贪欢。
此后,帕尔维茨与西琳心满意足地生活了数年。
青春年华、志得意满、身为君王,天下有什么比这三者更令人向往。
帕尔维茨生活幸福美满,又亲政治国,广施仁义。但还有一桩事常招惹他生气,那玛丽留下一个儿子,名叫西鲁耶,他常常与父亲顶撞,那孩子不觉已长到九岁了:
当他看到新娘西琳姿容秀丽,自言自语:最好她配与我为妻。
西鲁耶忤逆不孝,但他父亲并未把他赶走。帕尔维茨想这孩子是自己的骨肉,所以并不真正讨厌他。
转眼又过了多年,一夜,国王正睡在西琳身旁:
他们双双相倚而眠,从不入睡的命运却泪流满面。
这时,那西鲁耶像贼一样:
手执匕首溜到国王枕边,如风扑烛,一刀刺向国王的心肝。
国王睡得正香,剧疼之后睁眼一看,自己的内脏已被剥去,寝室中流满鲜血,他想唤醒西琳,要口水喝,但是终于不忍把她唤醒,他怕她醒来一见这幅惨相再也不能入睡了。
他忠心不二这样悲惨地送了性命,临死也未把西琳从梦中唤醒。
但是国王的鲜血的温热终于使西琳醒来。她此时像飞得筋疲力尽的鸟儿一样不知所措。她撩起国王的帷帐一看,只见血流满地,她不禁失声痛哭,悲伤不已。后来只得用玫瑰香水和香料给国王洗去身上的血污。
且说那西鲁耶暗地捎口信给西琳,说过了国王的丧期以后,你这貌如皎月的美人可以来投我,我会把宝库的钥匙交到你手上,我会比帕尔维茨使你生活得更好。西琳听了这个口信,愤怒已极,但她虚与委蛇,不使生疑。
次日,按波斯皇家仪礼把霍斯鲁·帕尔维茨盛殓,遗体由王公贵族们抬着,徒步送至墓地。西琳戴了耳环,描了眉眼,头上罩块黄纱巾,身上披块红绸走在宫女们中间,像是站立鸡群的仙鹤一般。人们看了都想,原来帕尔维茨死了她并不悲痛,那西鲁耶也心中暗喜:
她一路之上且走且舞,渐渐接近国王的坟墓。
人们把帕尔维茨的灵柩安放在墓中,西琳关上墓门,又吻了一次他被刺伤的地方。然后就用一把预先藏在衣服中的匕首,照准自己的肝刺去。
她举起匕首刺向自己的玉体,任鲜血把那墓地冲洗,然后伏身紧紧抱住死去的国王,唇儿相吻,身体依偎着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