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赫·法里杜丁·阿塔尔(1145年~1229年)是一位重要的苏非派人物,也是12世纪~13世纪伊朗的苏非派(注)诗人。阿塔尔早年继承父业做香料生意,后放弃这一营生,转而研究苏非学说,他以激动人心的诗句表达自己精微而深邃的思想。阿塔尔的作品有很多而且都颇为著名,他的诗集中收有颂诗、抒情诗和叙事诗,其中包括《秘密篇》、《真主颂》、《百鸟朝凤》、《霍斯鲁故事》、《吉尔和霍尔姆兹》等。
《贝克塔什与拉贝埃》选自阿塔尔的《真主颂》,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拉贝埃是伊朗第一位女诗人,她留下了一些动人心弦的诗歌。
拉贝埃是巴尔赫的阿密尔卡博的独生女,她生得容貌出众,姿色不俗。人们一看到她就会神魂颠倒的。她的乌黑的眼睛有一种迷人的魅力,她的睫毛好似利箭一样刺穿人们的心。她的珊瑚似的双唇和珍珠般的皓齿,足以动人心魄。姿容艳丽更兼天资聪慧,她堪称是一位绝代佳人。她会吟诗,出口即成,妙语惊人。她父亲对她视如掌上明珠,无时无刻不想着她。但是,他一想到女儿的终身大事,便从心底涌上一股愁绪。当生命垂危之时,他把儿子哈列斯唤到面前,把心爱的女儿托付给他说:“多少王公显贵要与我这明珠般的女儿结亲,可是我看他们之中没有人与她般配。你日后定要找一个配得上她的人,要尽量使她生活得幸福美满。”儿子记住了父亲的话。他在父亲去世之后继承了王位,对妹妹自然也爱抚备至,百般照料。但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一日,哈列斯大张盛宴,庆贺自己登基,宴席就在花园中摆开。园内十分清幽整洁,如同天堂一般。春草闪耀着青春的激情,繁花抚弄着掠过的微风,清澈的流水从花丛下的小溪中匆匆而过,它连头都不抬,连看都不看那盛宴一眼,以免显得唐突无礼。国王的宝座安放在廊下的高台上,哈列斯像旭日一般端坐在上面。朝臣侍卫好像一串串珍珠似的围绕在他的身旁,肃立伺候。臣属们一个个都生得眉清目秀、身材魁梧,人人都是英姿勃发,气宇轩昂。在众人之中有一青年,面如敷粉,体态端庄。他立在人丛之中就像月入星群一般,放射出异彩,吸引着人们的赞叹的目光。他是皇家宝库的守护人,名叫贝克塔什。为庆贺国王登基而前来赴宴的公卿将相都饮得酩酊大醉。
拉贝埃听说宴会盛况空前,就登上王宫的屋顶,想就近观看这番热闹。她四下巡望一会儿,突然,目光落到贝克塔什身上。贝克塔什正在国王面前侍立敬酒,尽心伺候。他虽因醉酒而面泛桃红,但仍然开怀畅钦,时而抚琴助兴,时而像夜莺啼啭一样轻歌一曲,有时又像迎风的花枝一般翩翩起舞。拉贝埃一见贝克塔什的惹人心醉的模样,她那心底登时燃起一股爱情的烈焰,烧灼着她的全身。此后,她白日烦躁,夜不能寐。她发生了惊人的变化,眼睛像乌云一样,雨泪涟涟,心像蜡烛一样,痛苦燃烧。过了一年,她忧愁痛苦,形容憔悴,一病不起。他哥哥把医生请到她的床前,为她治病,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常规医道又有何益,心病还得心药来医。
拉贝埃有一个保姆是个热心体贴、聪明能干的人。她想方设法细语温存地排除拉贝埃的羞涩之情,劝她开口讲话。这位姑娘终于向保姆披露了自己爱情的秘密。她说:
对贝克塔什的爱慕使我失魄丧魂,仿佛百年的痛苦集于一身。
因此,我才心思散乱一病不起,他才是我的心上人,使我称心如意。
既然我自己已把意中人寻到,还何必东奔西走,到处寻觅?
她请保姆马上到她的意中人那里,把她的心思告诉他。为了不泄露秘密,她自己起身,写了一封信:
啊,见不到的意中人,你在何方?
不到我身边,你此刻身在哪里?
来啊,来安慰我的心灵和我的眼睛,要不,就请一刀结果我的性命。
你掠走了我的心,纵使有一千次生命,我也要一千次为你而牺牲殉情。
我每时每刻也未曾把你忘怀,我的心从未与心上人分开。
你要是前来,我就会获得重生,你若不来,我时刻都会启程远行。
我每根手指都提着一盏明灯,在田野园林里寻觅你的踪影。
你来啊,像蜡烛一样出现在我面前,你不来,我就死了,像熄灭了明灯一盏。
她写完以后,又在信纸上画上自己的肖像,然后让保姆拿走交给贝克塔什。贝克塔什看了来信,那信上流露出的真情和那娇媚的肖像使他喜出望外。顿时之间,他也从内心里泛起一股爱慕之情,好像与她很早以前就相识似的。于是投桃报李,他也捎回一个温存体贴的口信作答。拉贝埃从保姆口中得知自己的心上人也情意绵绵,不禁高兴得滴下了热泪。从那以后,凭着她那敏捷的才思,日日夜夜书写情诗送给心爱的人。贝克塔什每读完一首情诗,他的爱情就变得更加深挚而炽烈。
过了一些日子,一天,贝克塔什在一处看到拉贝埃,他立刻认出了那位姑娘,马上走上前去,想拥抱她。但他得到的不但不是温存体贴,反而遭到一番冷遇和怒斥。他的鲁莽的举动惹得那姑娘满腔怒气,她脸色一沉,用力把他推开,责备他说:
啊,无礼之徒,这是什么举动。
狐鼠之辈,你岂有雄狮的心胸。
我今日若失身于你,谁还会待我以礼对我尊敬。
贝克塔什呆立在原地,他心灰意冷地说:“拨亮了我心的姑娘啊,这里可有什么蹊跷,你暗地里写诗送我,使我神魂颠倒,现在又把我像陌生人一样赶开。”姑娘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你还不懂其中道理。你不明白我心中燃烧的烈火要把我烧成灰烬了,这种激情对我多么珍贵,这种烈火岂是泥土之胎所能领略的。我痛苦的心灵祈望的决不是庸俗的肉欲满足,你要作为我炽烈爱情的寄托和我隐秘衷情的知音,你不要和我纠缠,若想使我陷于不轨之行,就请像陌生人一样走开。”她说完就走了。这位皇家侍从却在原地呆立比以前更加神不守舍了。此后拉贝埃依旧吟诗作歌,抒发内心的激情。那诗像清水一样使这火样的激情平息下去。一天,心中充满爱情的姑娘只身来到一处草坪,她顺口吟诵道:
啊,夜风啊,你轻轻地远去,带走我给心上人的信息。
你说我干渴得无法入睡,是他断绝了我解渴的清水。
她得知哥哥知道她经常吟诗,便把“心上人”改为水夫,即“红脸送水人”,但仍引起疑心。又过了一个月左右,忽然有一股敌人兴兵犯境,敌军人数众多,无以数计。哈列斯立即率一支威武雄壮的大军出城迎敌。两军相遇,鼓声震天,敌兵的鲜血把大地染得一片殷红。死神的利爪紧紧扼住世人,仿佛世界末日来到了。
哈列斯把自己的兵力集中到一处,自己像一头狮子一样率队冲向敌阵。那贝克塔什也在另一路双手挥刀杀敌,威震敌军。忽然,他的眼睛受了伤,头也被敌人挑了一刀,正在他即将陷入敌手之际,只见一个蒙面人,身带兵器,飞马驰到,大喝一声,吓得敌军魂飞胆丧。蒙面人向敌军冲杀了一阵,只见人头纷纷落地。这时,蒙面人又转身奔向贝克塔什,把他挟起退回本阵,交给本军兵士,然后就像一道闪光一样消失了。谁也不知这蒙面人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原来这位勇敢的战士正是拉贝埃,是她赶来救了贝克塔什一命。但是当敌军看不到这位战士之后,他们又像海浪一般涌来,像洪水一样往前推进。如若不是布哈拉国王的大军赶来救援,他们的城里恐怕连一枚金币也剩不下了。哈列斯得到援军,战胜回城。这时要查找那杀敌立功的战士,却一点线索也没有,那战士就像天使飞离了人间一样。拉贝埃由于贝克塔什受伤而内心焦虑,夜不成眠。她写了一封信给他:
不知你因何身体倒在血泊,这是世上对我最大的折磨。
整夜我都像蜡烛一样燃烧,夜尽天明又一个不幸的白昼来到。
我忧心如焚,你可有什么要求?
为了你,我日日夜夜担忧。
为你忧愁,愁得我忘掉自己,出门不辨前后,不知路在哪里?
心痛欲碎,受尽了痛苦折磨,愁肠百结,可又向何人诉说?
若非希望与你见上一面,我早已化作尘埃和轻烟飘散。
这信对贝克塔什好似一剂良药,使他感到宽慰,他的泪不由自主地涌出,他也给情人回了一封信:
心上人啊,你让我孤独到什么时分,你为何不前来把我这病人探询?
你若真的通晓事理人情,应到我这陌生人床前探询一声。
如果我的头上只有一处伤痕,心上的伤痕累累啊,我的亲人。
思念你,思念得我痛不欲生。
写完此信他就昏迷不醒。又过了几天,贝克塔什的伤势渐渐好转了。一天,拉贝埃恰与诗人鲁达吉路遇。他们吟诗致意,互相酬答。姑娘的诗使鲁达吉惊愕异常,因此也就了解了她的爱情故事,知道了她写诗的因由。
鲁达吉到了布哈拉就去晋见曾出兵帮助哈列斯的布哈拉国王。正巧那天哈列斯也到布哈拉宫廷敬致谢忱。于是布哈拉国王大摆御宴,公卿王侯出席作陪。国王请鲁达吉吟诗。鲁达吉站起身,把他记得的那姑娘的诗诵了几首。众人一听,赞不绝口。国王也十分赞赏,便问鲁达吉这诗是什么人写的。鲁达吉也是酒助诗兴,不顾哈列斯在场,就把那桩风流的韵事绘声绘影地描述了一番。他说,这诗是卡博之女写的。她爱上了一名内侍,因此,寝食俱废,终日吟诗作词偷偷送给情人。她的诗中隐含的深意正是这番儿女痴情。
哈列斯一听这话就装作喝醉了酒,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等他回到自己的京城,不由得怒从心头而起,想方设法要把妹妹杀掉,以雪自己胸中之耻。
贝克塔什本来把姑娘给他的充满激情的信都放到一起,珍藏在一个盒子里。他有一个伙伴,心地险恶,他看到那个小盒子,心中顿时起了贪财的念头。他以为盒子里装的是珠宝,他把盒盖打开,一看是信,就全部交给了国王。哈列斯一见,气得暴跳如雷。他恨不得把妹妹立时推出去斩首。他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贝克塔什召来,抛到一口井里去,然后又计划好如何杀死妹妹。他下令准备一座水牢,把姑娘投到水牢里去,然后,找来挑脉搏的人,把姑娘手上的脉搏全挑断,任凭血往外流。刽子手们依命而行。他们把拉贝埃关到一处水牢,用铁索缠上石头把大门牢牢锁好。姑娘高声呼叫,内心十分痛苦。但她不是因胆怯而呼救,使她内心焦灼不安的是那炽热的爱情和青春的火焰,是如醉的心境和对名节的关注,是身体的伤痛和虚弱,这一切都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任凭什么水都不能把它扑灭。血从她的身体里缓缓地流出来,在她身边流了一滩。这位多才能诗的姑娘用手指蘸着自己的鲜血在墙上写下了激动人心的诗句。墙上的血迹斑斑的字写得越多,她的脸色也就越苍白。最后,水牢的墙上已经没有可写的空白之处了,而这时,她的体内也没有可流的血了。墙上写满了诗,但那位像皎洁的月亮一样美丽的姑娘也像一面墙一样跌倒在地。她的生命就在血和爱、火与泪的交汇合流中结束了。
次日,人们打开水牢,只见那姑娘像红花一样倒在血泊之中,人们给她沐浴之后,就把她安葬了。那水牢的墙上写满了这样动人的诗句:
心上人啊,看不到你我泪如涌泉,心中的血染红了我的颜面。
我赢得了你的心,心满意足,大错铸成,原来这是烈火一团。
你闯入我的心扉,不再离去,不,我不幸时你为何不与我一起?
是你使我双眼如河,泪流不断,是你使我终日以泪水洗面。
我似一轮残月放射着余晖,你因何不到水牢和我相会?
因这爱情我遭到国王的严惩,但他也会活活地陷入地狱之中。
世上的爱情常有三种东西伴随:
那就是烈焰、鲜血和热泪。
把我的心点燃吧,我祈求烈火,可你在我心中,我不忍把心点着。
我召唤热泪,这泪水献给意中之人,我任凭鲜血滴流,毁灭我的自身。
此刻,我心中充满无限的忧愁,善自珍重啊,我亲爱的朋友!
我厮伴着火焰、热泪与鲜血,要离开这可诅咒的世界。
遗憾的是你不在身边,我的生命告终,我启程走了,愿你获得永生。
当贝克塔什得知这一消息,他立即暗暗地逃走了。后来,他乘着夜色,来到哈列斯的住处,一刀结果了哈列斯的性命,又急奔姑娘的墓地,在那里,用匕首划开了自己的胸膛。
失掉挚友,他无心只身在世上生活,他随她而去,这故事也就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