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阳光是温暖的,尤其是北中国的冬天,这样的温暖很华丽。
此时的苏联就坐在这样的阳光里,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从她坐的地方可以看到卫生间,她看到马修家的卫生间贯通着两个卧室。马修就是从这间屋子穿过卫生间到了另外的一个房间,对他的妈妈说了什么,他的妈妈,一个很沉静的声音响亮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儿子:“妈妈去上班,这两天街上很乱,红卫兵老抄家,你就在家待着,谁来也不许开门!”
“知道。”
妈妈走了,马修松了一口气,但是他的心被紧紧地拽着,就像一根弹簧,这边松了,那边却更加地紧,紧得快喘不过气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你是男子汉,别这么没出息!”
他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持剑少年。
他悄悄给自己打气,然后到卫生间狠狠地撒了一泡尿,看到自己黄澄澄的尿液滋到马桶里跳出欢乐的小水花,他痛快地打了个激灵,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走进自己的睡房。
苏联坐在床上,怏怏的,又开始哭。平时马修最烦女孩子哭,但是今天,他还是耐着性子伸过来一只手:“我叫马修,你叫什么?”
苏联两眼发直,愣愣地说:“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爸爸突然长了两个翅膀,飞到天上去了。”
马修扑哧笑了,说:“你真有意思,肯定喜欢看童话书,一会儿我给你找好看的故事书。你饿不?我快饿死了,你等着,我给你弄点吃的。”
马修来到餐厅,用带碎齿的面包刀切了两片大列巴,涂上黄油和果酱,用托盘端到苏联的面前。做这一切时,马修突然有一种成就感——他的妈妈经常这样给他送吃的。现在,他做的是大人做的事,足以说明自己长大了。马修活泼的天性一下子被点燃了,他那突然的快乐也感染了面前这个忧郁的女孩。
苏联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也突然有了熟悉的快乐。她大口地吃着,好像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好吃吗?”
“嗯……好吃得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啦!”
“你真逗!”马修也乐了,给她往杯子里倒牛奶,却一不小心倒洒了,牛奶顺着桌子流到了苏联紫红色的条绒裤子上,一股热流传到她的腿上,但那好像是快乐的河流。
尽管裤子是湿的,有点凉,但是她的心里热乎乎的,因为马修的家里烧着壁炉,里面的柈子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满屋子都是暖意,还有松木的清香。
马修家转角楼梯上铺着紫红色的地毯,墙上是木质的墙裙,上面错落地排列着许多照片,二楼起居室中的整整一面墙都是马修的照片,从襁褓中闭着眼睛的小婴儿,一直到在红岸江面上滑冰的少年。
苏联喜欢他们家那些高大的窗子,低垂着印有紫红色小花的窗帘,宽阔的窗台上有绿色的植物,大叶子的,委蛇垂下来。
楼上有马修姥姥和姥爷住的房间,马修说他们去哈尔滨的大舅家了。二楼的书房三面墙都是书,比自己家的还多。
马修特意带她到最大最亮的那间房子里:“这个是我妈妈的画室。”
“你妈妈是画家呀?”
“当然了。”马修得意地说,“你看,这就是我妈妈!”马修指着一幅巨大的一人多高的油画上面的女人说。
画面上是一片高高的白桦林,一个女人侧身站着,背影半明半暗,女人身着长及脚踝的长裙,裙裾上的皱褶栩栩如现,她的上身披着一个大披肩,与裙子几乎相近的色彩,都是淡淡的带有花纹的蓝绿色,不过裙子的颜色深一些,披肩浅一些,与眼前的绿树和远处江水的蓝色形成一个同色系的画面。女人的头发蓬松而随意地向后绾着,早晨的阳光为她的身影染了一层金黄的颜色,她优雅地站在草丛中,微微仰着脸,仿佛在倾听小鸟的歌唱。
苏联不知道这幅画有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它很美,很舒服,让她被堵住的胸口有了出气的通道,这画上的树林,让她听到了早晨的露珠在草丛上坠落的声音,还有小鸟的歌唱……
这个画室是一个玻璃房子,三面通明,从落地的玻璃窗可以看到江边的风景,还有那个铁架桥,竟然能够清楚地看见铁轨在闪着幽幽的光。岸边的白桦树林里,早晨的阳光将树影照在雪地上,笔直笔直的,一道道,像用尺子画出来的;冰封的江面,白雪皑皑,逶迤地向南方伸远,然后猛然峰回路转,再向东,一直到地平线……
苏联第一次看见这条江的全貌,她被震惊了,一股北中国的凛冽之美灌满了她稚嫩的心胸。
8岁的孩子实在是容易忘记。大雪盖住泥土,也盖住了了昨天发生的一切,包括记忆。
白色的萨摩狗拉着雪橇,马修和苏联坐在上面,在红岸冰封的江面上狂野地奔跑,男孩女孩的一声声尖叫,划破了上午的宁静。
这个上午,牢牢地印在了8岁小姑娘苏联的人生画布上,一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