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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死是怎么回事?

14岁的越美拿着墩布一边拖地一边和苏联说话。苏联坐在床上,肥大的棉裤里两条细长的腿耷拉在床沿,咣咣地踢着床底下的木头箱子,那里面原来装的都是爸爸的书。

“二姐,我爸爸……真的是死了吗?”她还是有些不明白。

越美把墩布往地上一扔,哇地大哭起来。她抱着苏联:“苏叔是死了……呜呜呜,他被造反派打死了……”

苏联没哭,她还不明白死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想爸爸可能和以前一样,是去出差了,这个“死”和“出差”差不多,可能仅仅是时间长短的不同,也可能是永远回不来了,但是爸爸一定是在哪个固定的地方,而不是消失的。

越美把苏联的弟弟抱了过来:“你就在这等我啊,我把弟弟送过去,让胜美他们看着,再过来陪你!”

苏联点点头,弟弟苏正正还小,才4岁,瞪着两只黑咕隆咚的眼珠子,一派浑然的脸孔。

等越美回来时,苏联竟然在地板上疲惫地睡着了。

越美把瘦弱的苏联抱到里屋朱淡宁的大床上,然后去收拾这个杂乱的家。

越美是车家的老二,也是这两家女孩子中最温顺体贴的姑娘,苏联与她的关系最好,有时像她的跟屁虫。夏天,她们到江边玩耍,捉蜻蜓的时候,总是眼尖的苏联发现蜻蜓落脚的地方,然后大叫:“二姐,这里有一个大力士……”

越美就会轻手轻脚地跑过来,用纱布做成的网子对准蜻蜓轻轻一绕,蜻蜓就乖乖地被网住了。

然后,她们躺在岸边的草地上,摘一些灯笼果吃,有时候唱歌——

阳光阳光多么灿烂,

春天春天来到草原,

白云在我的头上飞舞,

羊儿在我的身旁撒欢……

这是电影《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插曲,电影院外的大喇叭整天在放这首歌。电影院坐落在红宝石大街的路北,与苏联的家只隔着一栋楼。苏联蹲在厕所

里都能听见大喇叭的声音。

苏联觉得这个歌好听,比那“新盖的房雪白的墙屋里挂着毛主席的像”好听多了。可惜红岸已经从草原变成城市了,早就没有了人们想象的洁白的羊群,更别提什么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了。

苏联醒来时,妈妈还没回来。

苏联有些迷糊,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在父母的房里,她趴在枕头上,闻到了妈妈身上常有的淡淡的香味。苏联老是觉得妈妈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那是妈妈独有的体香,不仅仅苏联喜欢,爸爸也喜欢。

这个房间被一张大床占据了一半,床头柜上有爸爸妈妈的结婚照,照片本来是黑白的,明显是后来染的颜色,那染色的技术真不怎么样,妈妈的口红都溢出了唇角,但是爸爸金丝边眼镜后面的小眼睛却闪着温暖和幸福的光芒。妈妈穿的是丝绒旗袍,还戴了一条白色珍珠项链。妈妈给苏联看过她的首饰盒,那条项链就躺在红绒布的底子上,仿佛在向苏联发出召唤:快快长大吧!它是你的啦!苏联也偷偷地试过这串项链,可是自己的脖子太细了,那项链就有些像拴狗的链子,咣里咣当的,很滑稽。

父母的房间是朝西的,挂着湖蓝色的窗帘,妈妈最喜欢这个颜色,她一向喜欢蓝色,就像她故乡的湖水……妈妈说窗帘里面必须要有一层窗纱,平时白天要拉上窗纱,这样从里面看外面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而外面却看不到里面的人:“尤其是我们女孩子,不能随随便便让别人看到我们呢!”

妈妈说这话时还拢了一下苏联的头。妈妈经常娇滴滴地自诩为“女孩子”,那是因为爸爸经常这样称呼妈妈。

此刻,西下的太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白色的窗纱上,有朦胧恍惚的美丽。苏联第一次感觉到夕阳的美,同时,也第一次隐约觉得,美也会让人难过。

此时的苏联心里是难过的,不是一般的难过,是大难过。

这间屋子里最奢侈的一件东西就是朱淡宁的梳妆台,那是外婆送的陪嫁,朱淡宁不惜花费很久的时间从杭州托运到红岸。它是由好木头做的,上面有精细的手工雕刻,那些镂花,苏联的小手指头都能插进去。那木头的温度,在寒冷的北方,好像能够温暖冰冷的小手。

苏联后来对于木质的东西喜爱有加,应该说来自于妈妈的品位。

苏联突然发现:爸爸书架上的书大部分都没了,昨天抄家的人还带了麻袋,把爸爸妈妈的书和古董都扔进了麻袋里。她模模糊糊记得有一套竖版的《石头记》,如今只剩下一本“下”,静静地躺在那里,孤单的样子很像苏联现在的情形。

越美从外屋跑了进来:“你妈回来了!”

敏感的孩子已经听到妈妈的声音,她跳下床跑到门口,怯怯地看着妈妈缓缓地被超美和方姨搀着进来。朱淡宁踉跄地把鞋甩下来,一头扑到床上。谁也看不见她的脸。

但是苏联看出妈妈的脸都哭肿了。她害怕,除了害怕还是害怕。

极度虚弱的朱淡宁看了女儿一眼,侧身从裤兜里掏出两毛钱给苏联,让她到群众饭馆买一根麻花吃:

“孩子,你去吧,平时你最爱吃的麻花,买回来,和弟弟一起吃,妈妈想睡一觉,妈妈太困了……”

其实才11月份,但是红岸的雪已经覆盖了整个街道、广场和江岸。

大街上有许多大雪球,有半人高,都是男孩子们一点一点滚起来的。他们从手里的小雪块开始滚起,一会儿就弄到那么大了。北方的雪实在是太厚了,足够盖一座大房子了,苏联想。

男孩子们把大雪球摆了一排,故意拦截那些装载货物的大货车,然后躲在远处看热闹。

缓缓开过来的大货车到大雪球前面停了下来,司机骂骂咧咧地从高高的驾驶楼里跳下来:“小王八羔子,我操你家户口本的第一页!”

他推了推大雪球,那大家伙死死地立在那里岿然不动,他只好过去拦住另外

几辆车,朝车里的司机摆手:“我操!都下来下来,别他妈擎现成的!这帮小×崽子,看老子一会儿咋收拾你们!”

几个司机不悦地下来,几人合力推,费劲儿地喊:“一、二、三——”

推走了一两个大雪球,留出能行驶一辆车的空当,他们再回到车上,货车排

着队,逶迤而来,从两个大雪球之间穿过。

男孩子们躲在楼角偷看,有时会被脾气大的司机逮住,一顿拳打脚踢,奇怪的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疼,嬉皮笑脸无所畏惧地哄的一声,瞬间就消失在楼群中。

这群人里就有克飞,从今天起,他已经变为苏联的仇人了。苏联听见大人们议论说,昨天来抄家的人,也就是把爸爸打死的那些人,是廖大胡子单位的,而廖大胡子是他们的头头。

苏联一看见克飞,就恨不能把指甲抓到他的肉里,想掐死他。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疼,像有好几把小刀同时在拉她的小心脏——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感觉让她的心被剜割了一样,鲜血淋淋地撕裂着。

有一颗仇恨的种子,今天开始,就此生根并且发芽了。

克飞没有看见苏联,继续跟那些淘气的大男孩劳作着,如果能够飞檐走壁,他们一定不会只在那些平房上飞奔的。

想起爸爸,苏联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往东走,她觉得只要这条街不到尽头,她的眼泪就不会流尽。

沿着红宝石大街向东,她经过了电影院、新华书店,过了一道横街;经过向阳商店、照相馆,再过一道横街就到了群众饭馆。

这是这条大街上唯一的饭馆,大木头门上面挂了一个横匾,写着隶书体的“群众饭馆”。

这里平时人就不多,今天几乎没有人。

苏联费力地推开厚厚的棉门帘,那上面有油乎乎的手印,还有冻冰的硬结,碰到她的头,像被锤子砸了一下,生疼。

玻璃窗里,一个戴着挂满油渍的白帽子的女人坐在椅子上打盹,空荡荡的长条案上,有一个被苫布苫着的竹编筐,这个筐吊着全红岸孩子们的幸福味蕾,那里有大馃子、麻花、糖三角、豆包等好吃的东西,但是这些东西不是每天都能吃得到的,只有在快过年时,或者是谁的生日、小孩子生病时,才有机会光顾这里。所以,好好的时候,苏联特别盼着自己生病,生病就能吃到那黄灿灿的大麻花了。

“阿姨,我要买一根麻花。”苏联踮起脚,递过去已经攥湿了的两毛钱。

“你谁家的孩子啊,整得这么埋汰?”女服务员看看脸上都是泪水和鼻涕的女孩,皱着眉头说,“凉的,行不?”

她打开苫布,苏联看到里面只有三根孤零零的麻花躺在那里。

“行。”

服务员把大拇指食指放到舌头上舔了一下,捻出一张黄色的油纸,用夹子夹起麻花放到纸上,卷了几下,从窗口递给苏联,同时找了她两分钱。

苏联馋得使劲咽吐沫,这是她平时最喜欢吃的大麻花啊!她的手就快触到油纸了,她就要享受那满嘴的香甜了……

突然,那一点欲望消失了——

今天是爸爸死的日子,但是今天吃麻花……好像有点不对,但为什么不对?不对在哪里?

苏联冲到门口,撩开厚重的门帘,飞跑起来。

一路上,她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根麻花,那张包裹麻花的油纸,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响。

推开家门,见车大爷和方姨围在妈妈身边。方姨眼睛红红的,唉声叹气地拍大腿,车大爷在狠狠地抽烟,喘着粗气,满屋子的烟气像刚蒸了一锅馒头散发的热气。

苏联上去抱住妈妈,妈妈的头发里都是车大爷抽的烟草味,妈妈的手腕上缠着纱布,有鲜血染透了的痕迹。

朱淡宁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她像铅笔画的仕女图,细细的白描一样的眉毛和眼睛仿佛被橡皮擦掉了,却仍然留有淡淡的痕迹,以往的温婉美丽全被眼前的绝望掩盖了。

苏联最害怕的是妈妈这时候的眼神,连看都懒得看自己女儿一眼的眼神,让苏联彻骨地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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