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
潘恩说得对，这块大陆的确很小。几天的行程里，天上的星象就已经变更了数次。彼得自小在警校学习过星体的特征，却始终找不到南十字星，无法根据星星每天的位置判断出这是星系的哪个角落，甚至无法判断这是一颗多大的星球。在他看来，这里的星星仿佛都有自己的意识，每次出现都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位置。彼得毫无方向感，他的两个同伴也是如此。所以，三人只得紧跟着潘恩的步伐。
潘恩坚持让他们尽快赶到山里，好每天在山洞里过夜，白天赶路。原因是这里的夜晚“像噩梦一样可怕”。
潘恩口中可怕的事物，彼得已经有了些许领教。第一天夜里，一只体型较小却更有攻击性的山猫——或者说类似山猫的动物，彼得还没有见过哪只山猫会喷出腐蚀性的液体——试图拿他们当夜宵，彼得一枪打穿了它的肚子。它死后，身体里的某些物质就迅速吞噬了自身，导致尸体几秒钟内就在众人眼前腐烂掉，并散发出阵阵恶臭。
山里多得是巨大的昆虫和形状怪异的爬行动物，几个人行进的时候端着枪，时刻保持着警惕。潘恩总是说他们正在不断接近目标，老人作为虚拟世界的居民，似乎能感应到什么，却从来不与三位同伴分享，这就是两个世界间的隔阂，彼得想道。
“我累了。”欧阳鹏把刀搁在地上，靠着一棵树坐下来，地面已经开始皲裂，这棵树看来命不久矣，孱弱的枝干了无生机地垂在那里，挣扎着想要抽出新的枝条，然而仅长出了几片病怏怏的浅红色树叶，树叶的边缘仿佛烧焦了一般。
“夜晚即将来临。”潘恩说。
“我不管那个。”欧阳鹏说，“老头儿，我见过的多了，没有东西能够杀死我。如果你们害怕，你们可以先走。”
如果这家伙的本事能够像他吹的牛一样，他无疑是天下第一。彼得十分不信任这个前罪犯，甚至觉得自己与他为伍，随时都有被谋杀的危险。而且欧阳总是夸夸其谈，那种张狂的性格也让彼得相当不快。
“夜晚即将来临。”潘恩又重复一遍。
“我们得赶快了，”阿格利安说道，“你们看，”他指着天边的霞光，“太阳就快下山了。”这个世界居然还有太阳，在那些奇遇之后，不得不说这算个安慰。
欧阳闭上眼睛，“拜托，我们已经赶了一天路了。行行好，起码得吃点儿东西吧。”
“我们两天前才刚吃完。”
那是一头黑色的野猪，长着血红的眼睛，上下颚各有两对獠牙。阿格利安一枪将它击毙，他们在老潘恩剔下附着在颚骨上的毒腺之后把它烤了。它的肉生涩又多筋，却足以填饱肚子。在这里人不需要经常吃东西，这支临时组成的小小远征军便没有携带太多干粮。从村子里带出来的面包吃完后，每隔几天，他们就需要通过捕猎来获取食物。
“我们活得就像野人。”欧阳抱怨道，“告诉你们吧，就连康迦的生活也没有如此糟糕。他们为了能多活一天而拼命地讨好我。你们不知道吧，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杀人。”
欧阳的脾气愈发顽劣。彼得知道这是为什么：像他这类人多数依赖毒品，其中最猖獗的要数****，其致幻效果足以让人在数秒之内把天上地下的快感体验个遍。而欧阳此次随他们出行，是被Time公司直接“邀请”过来，估计没来得及带足够的“冰糖”。然而这种人一旦犯了毒瘾，性情将变得十分狂暴，无疑是十分危险的。
阿格利安望向彼得，指指潘恩，老人没有说话，但是随着天色渐暗，他就显得越来越焦虑。彼得斜眼看着欧阳，轻蔑地说道：
“让他在这里待着吧，他的死活与我们无关。”看到欧阳挑衅地抬起头，加了一句：“自生自灭吧，混蛋。”
“你说什么？”欧阳站起身来，把手伸向背后，握住刀柄。
“正巧，我无论心情怎么样都喜欢杀人。”彼得掏出手枪，把枪口对准对方：“要么站起来继续赶路，要么把刀抽出来，我杀了你。”
欧阳笑了，然后缓缓卸下背后的刀。
“算了。”阿格利安息事宁人地阻止道，一只手按下彼得举着枪的右臂。
“算了？”欧阳笑道，“让开，阿格利安，让我和这自命清高的家伙比画比画。”
“你们俩谁先动手，就会面临以二对一。”阿格利安宣布，然后掏出枪站到一边。
欧阳看看阿格利安，再看看彼得，放下了刀，“听起来不错，你赢了。”他耸了耸肩，收起刀。
一行人继续赶路，彼得刻意走在最后，对这个前罪犯随时保持着警惕。
直到日落之时，四人才找到一个勉强能够容身的山洞，他们用树枝搭成一个小小的火堆，潘恩用随身携带的打火石点燃了其中的枯草。他们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欧阳鹏站在那里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找了个角落睡去了。他从来不值夜，理由是他不如另外几个人那么惜命。如果遇到生命危险，他将其视为自己的命数。彼得不得不承认他对欧阳这种洒脱有种令人恼火的钦佩。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阿格利安打算值第一班夜，于是彼得拖着似乎沉重不堪的警用狙击筒在岩壁上半躺下来。潘恩一言不发地靠在旁边一块石头上，闭上了眼睛。
彼得躺下休息了几小时，醒来后去叫阿格利安。对方点了点头，疲倦地走到潘恩身边坐下。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他显然太累了。
外面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过了不久，雨势渐渐滂沱，空气也变得逐渐潮湿寒冷起来。彼得一个人坐在火堆旁边，想着这个世界的种种蹊跷之处，还有最后的目标。彼得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那个他以为只出现在传说中的人物的样子：一个精灵，听起来却更像是一个魔头。警署里的前辈谈到他时的那副表情……
一个让凯斯迪为之战死的人，银河系最让警署头疼的罪犯。彼得发现自己在以一种近乎崇敬的感情想着麦克哈迪，视线却停留在发出巨大鼾声的欧阳鹏身上。鼾声盖过雨声，响若惊雷。
罪犯就是罪犯。本性难移。麦克哈迪也不例外，我必须除掉他，然后被奉为英雄。彼得这样想着，挨到凌晨，身边的火堆即将燃尽，他用一根木棍拨拉着下面的燃料，随着夜风渐冷，难以抑制的睡意袭来。彼得站起身，发现三个同伴还在酣睡，阿格利安和潘恩靠在一块石头上，以便有危险随时行动；欧阳鹏在地上摆成一个“大”字，夸张地打着鼾，手中却始终紧紧攥着他的刀。此时的欧阳似乎已经摆脱了毒瘾的困扰，一般来说，吸毒者如果不及时吸食毒品，会寝食难安的。彼得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误会欧阳鹏了，他根本就是个没有那些劣习的杀人犯也未可知。
外面还是黑天。彼得打了个哈欠，向洞口走去。
“别出去。”
彼得转过身，发现潘恩已经醒来，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盯着他。
“为什么？”彼得问道。
“天还没亮。”
彼得不屑地笑一声。
“黑暗并不可怕。”潘恩平静地说道，“可怕的是借由黑暗现身的东西。”
“那到底是什么？”彼得迈进一步，咄咄逼人地问，“这个世界的怪异之处我们见过不止一次，你倒是说说，夜里到底有什么？还有什么比那些异型般的生物更可怕的？”
潘恩没有回答。彼得转过身，大步走出洞外。
空气前所未有地清新，有那么一会儿，彼得相信潘恩不过是在夸大其词，他转过身，正准备嘲笑老人的胆小，突然发现老人就在他身边，他的眼中有恐惧还有——绝望？
是的，彼得不会看错，潘恩正恐惧而绝望地望向西方的天空。
这时，一道红色闪电自无尽长空劈下，借着那震人心魄的雷光，彼得看见了。
有什么东西在夜空之上看着他们。那东西如此巨大，以至于彼得最初以为它是天空的一部分。它比黑暗更黑，像一个诡异的暗影矗立在群山之后，遮蔽了虚拟世界的星辰。它又像巨大的镶嵌在天幕中的山洞，吸引着人走过去。
彼得看着潘恩，老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因恐惧而颤抖。
“那到底是——”
彼得没能说完，他的嘴巴突然张成了O形，愣住了。
在洞口站着……一具死尸，或者说是一具骨架，因为血肉显然早已离它而去，这家伙只剩下黏糊糊的一把骨头，正用空洞的眼窝注视着他们。
彼得掏出离子枪，高能粒子喷射而出的一瞬间，骨架灰飞烟灭，归于尘土。
让彼得惊慌的是，周围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远处，还有更远处传来。接着，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骷髅。
漫山遍野的骷髅。
它们拖着迟缓的脚步，举着瘦骨嶙峋的双手，慢慢地向着处在山腰的洞口靠近。
彼得把潘恩推进洞中，自己站在洞口开始不断射击，试图把它们击退。
开始的几分钟，这种阻击卓有成效，可是它们的数目似乎越打越多。有人在身后喊着什么，彼得听不见，手枪里的能量快用光了，而他面前还有数以千计的骷髅。
彼得一步步退回洞中，外面的不死生物蜂拥而入。我要死了。彼得想道，一只冰冷的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
空气中传来金属的轻语，彼得感到那令人厌恶的手松开了，欧阳鹏高大的身形出现在他身边，脸上写满了即将大开杀戒的快意。
“谢谢。”彼得虚弱地说。
阿格利安跑过来，仔细地盯着洞顶的石头看了片刻，给了欧阳鹏一个疑问的眼神，后者点了点头，两人合力把彼得向后拖。接着，趁着那些可怕的东西没能堵住入口，阿格利安朝着洞顶开了一枪，一块巨大的石头轰然砸在地上，砸碎了那些离得最近的骷髅，却也堵住了洞口。四人陷入山腹中令人绝望的黑暗。
“你这是干什么？”彼得急了，“我们岂不是要困死在这里？”
“不会的。”阿格利安的声音答道，彼得这才发觉，听到他的声音居然如此让人安心。“过个几小时，等到黎明到来，我就炸开洞口。别太低估罗森碟客的威力。”
“那根本行不通。”潘恩的声音说。彼得猛地回头，黑暗中，他仿佛都忘记了老人的存在。“那并不是夜行鬼，这种不死生物并不惧怕阳光。它们被你们的气息吸引着，我们一日不出去，它们也就一日不会离开。”
“你很了解这东西？”彼得问，想起自己刚才的愚行，感觉有些理亏。
“我原来住的村子毁在这些东西手中。”
一阵杂乱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四人竖起耳朵聆听，仿佛是那些东西正在外面试图搬开那道他们寄托着全部希望的石墙。
“阿格，炸开它。”欧阳鹏的声音自离洞口近得多的地方传来。
“可是——”
“炸开它。”欧阳鹏重复着。
“你疯了吗？”彼得鄙夷地说，“远远不止你看到的那些，外面还有，它们的数量成千上万。”
黑暗中忽然透出一抹微光，刹那间，彼得还以为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那些东西终于想办法搬开了石头——然而当他仔细观察，发现光源似乎来自靠在石壁上的欧阳鹏的影子。
他褪下了包在武器外层的包裹，极度的黑暗中，绝世名刀悄然出鞘，刀刃似乎放射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寒光。
“成千上万，”欧阳轻声说着，“那又如何？要么拼命冲出去，要么在这里面等死。”
彼得费力地在黑暗里辨认着欧阳的脸，他无法看清这个罪犯脸上的表情。然而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将要发生：欧阳的声音轻得可怕，似乎渗出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彼得恍然大悟：这家伙的确是个瘾君子，但是他的瘾不在于毒品，而在于杀戮。
片刻之后，阿格利安的声音再度响起：“离洞口远点，我要开枪了。”
当确认所有人都处在安全位置之后，没有实体的子弹自黑暗里再次轰向山壁，岩石随之崩裂。
夜光猝不及防地从岩缝中间迸射而出，一瞬间仿佛亮得刺眼。欧阳的身形飞快地移动着，穿过爆裂的岩缝，从洞口爆射而出。然而彼得不敢开枪：在欧阳的这种速度之下很容易敌我不分。
欧阳鹏站在洞口的石堆中舞动着“十四红莲”，他的动作如此之快，以至于彼得无法看清他全部的招式。在速度看起来达到极限时，空气骤然发出一声爆响，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山洞里窜了出去。
金属的声音在山洞里铮铮回响，似乎在空气中的某一个平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燃起一种若有若无的亮蓝色的火焰。接着，黑暗中凭空浮现出一根黑色的长矛，在涟漪的中心搅动。彼得慌忙扑倒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瞥见看到阿格利安也采用了同样的动作——一道道威力巨大的气流贴着两人的头皮呼啸而过，彼得瞬间明白了Time公司叫欧阳一起来的目的：刀客尽情地挥洒着，砍瓜切菜一般屠杀着这些异类。
几秒钟后，空气中的涟漪便消失了，接着，堵在洞口的岩石不堪刚才的轰击彻底粉碎。那些骷髅的身体迸裂开来，支离破碎地撒在地上。彼得和阿格利安走到洞口，发现整个山谷都被黏糊糊的骨头所覆盖，那景象与地狱别无二致。一只干枯的手像蜘蛛一样在地面上爬来爬去，试图找到自己的身体，阿格利安举起枪，粉碎了它对生命的最后希冀。
“你干了什么？”欧阳鹏出现在两人身边，拍打着双手问道，眼睛却没有正视对方。
“你干了什么？”彼得反问道。
“哦，那个，”欧阳鹏心不在焉地说道，“那是我的招式。一共有四十四轮，每一轮有十四刀。据说这把刀就是因此得名的。”
“好快。”彼得停顿了一下，严肃地说道，“你是个出色的刀客。多谢，朋友。你救了我的命。”此刻，他衷心庆幸自己在白天没有和欧阳鹏决斗，否则恐怕早已横尸荒野。
欧阳鹏咧开嘴笑了，金牙闪闪发光，“你们警察也该学会不要用老眼光看人。”
彼得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刀客刚刚在他心里赢得了一个席位——至少，他的能耐让彼得不得不对其另眼相看。
“那是什么招式？”阿格利安问道，“看起来破坏力十足啊。”
“不知道，”欧阳鹏低下头，眼神闪烁，“如果我说是这把刀教给我的，你们相信吗？”
“你疯了。”彼得不以为然地说。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欧阳鹏脸上露出了少有的认真表情，“但这是真的。嘿，这把刀好像总是有自己的主意，我跟着它的想法，就学会了这招。”
欧阳是个疯子，如果我继续和他争论，那就比他更加疯狂。彼得想道。
“那就是你们将要面对的东西。”老潘恩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
“他在西方俯视着大地，邪恶的生物被他巨大的能量影响，变得残暴无比，这些生物越是残暴，就越会被他所吸引。在世界最西边的无尽之地，就是这邪恶的源头，那里冷得可怕，而且，据说那里的土地正在不断地崩坏。”
“你在说什么呀，老头？”欧阳鹏大声问道。
“我现在想知道，那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阿格利安说。
彼得想起刚才亲眼所见的诡异景象，与来自特洛伊的新闻中提到的阴影如出一辙。他正想指给其他人看，却发现天已经晴了，迎着初升的阳光，一朵红云正孤独地向西方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