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飞船的雇工舱室在整个货舱的上面，分成十几条走廊，每一条走廊里又有四个舱室。三个工作日过去，海豹渐渐熟悉了自己的左邻右舍：跛子罗德里格斯备受尊敬，似乎是这些人中在船上待的时间最长的；“土豆”阿凯身材矮小却坚硬，据说曾是地球上某国家的生化研究员；“马甲”是天津人，一天到晚穿着那件布制马甲；住在隔壁的“右手”的右手比左手强壮的多，据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对他三十年独身生活的一种讽喻；身材高大的“王子”坚信自己是蒙古王族的十二世孙。当然啦，还有“悲剧的”古蒂。这里似乎很流行给别人取绰号，海豹记不住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名字，因为名字总是由各种稀奇古怪的语言组成。至少到目前为止，海豹觉得与这些人相处还算融洽。他们多数属于容易相处的那一类。在这一点上可比司慕因手下那些自视甚高的解码员强多了。有时候，在漫漫长夜中不甘寂寞的邻居们会跑到别人的船舱里闹腾一番，海豹也乐得拿出罗德私藏的那点朗姆酒，和大家一起乐一乐。
然而，这些彪形大汉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当提到那猴子一般的外星船长时都会压低声音，且难以掩饰内心的恐惧。这让海豹越来越好奇。可是无论他怎么问，他们都不肯告诉他大家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马甲有些神经质地说道，“我感觉他好像能看穿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咱最好还是不要去惹那些事。”
船长给海豹的印象就像是猴子和蜘蛛的结合体。他身上的长袍就像长上去的一样，没人见过他长袍底下的身体是什么样子。有人说长袍本身就是他的皮，里面充斥着白色的丝线，缠绕着极端可怕的内核。这个生物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操纵别人，这个人多数时候是总管“算盘”，有时候也是别人。海豹有一次见到王子正在**纵，行为举止都与平常大相径庭——**纵的人走路姿势都像僵尸一样。据王子事后回忆，他当时还保留着自己的一些意识，只是觉得船长命令他做的事都是正确的，而且有种像吸大麻一样的感觉——总之，那感觉不错。然而当大家问起船长让他做的事情时，他支吾起来，发现自己记不清了。
海豹认为这正是刻在船员身上那标记的含义：那只红眼猴并非船长本人，而是那些**纵的奴隶。他们执行着每一个命令，脑袋里却像糨糊一样。所以面孔显得僵硬。所幸到目前为止，海豹自己还未被船长控制过，他似乎也没那个意思。海豹曾在脑袋里问艾尔这种法术是什么，艾尔却不愿回答，海豹不停地追问，风之幽灵才透露那可能是一种低等生物的把戏，并称自己很不喜欢这个船长。
“你要是喜欢他才奇怪呢。”雅各布不以为然地对寄宿在脑中的艾尔说，“那说明你们是同一种东西。事实证明你在这宇宙里还不是最邪恶的。”
“小心点，小子。”艾尔恶狠狠地咆哮道，“把我和那种东西相提并论是对我的侮辱。”
“至少人家不需要寄生在别人的身体里。”海豹还击。
“你怎么知道？”艾尔呵呵笑着说，“那东西如果是干净的，你闻到的腐烂味道又是怎么回事？”
消失之前，风之幽灵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
食物大多数时候是罐头。在船上，普通的肉类会受到宇宙射线的干扰而变得不可食用，而经过特殊加工的罐头则不会出现这种问题。不幸的是，闪耀号从地球商人那里买来的罐头已经吃光了，如今只剩下摩尔拜产的做工低劣的鸡肉罐头，海豹每次吃都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有的吃就不错了。”罗德里格斯咧了咧嘴，一脸苦相：“我们逃出太阳系的时候，全员节食，每人两天才有一管流体食物。吃了那东西，连酒都灌不下去。直到出去之后才发现原来才过了一个小时。你说奇怪不？”
“奇怪。”海豹应付着，“我的罐头都酸了。”
“那就是他们腌制的方式。这些罐头都是这样的，他们添加大量的醋用来防腐。”
“原来我每次吃完这个都拉肚子。”马甲剔着牙在一旁插话，“好在适应啦。我刚上船的时候，天天都吃这个，倍儿恶心。当时……******，我还是别说了。”他看着正在吃东西的两人，识趣地闭了嘴。
“还有酒吗？”罗德问道，船员公共舱室的冰箱里除了罐头和冻得发硬的干面包，就是一袋袋简装朗姆酒、黑啤酒和葡萄酒。据伙伴们说，船长自己是不喝这些的。看来那怪物船长有时候也会为船员考虑。美中不足的是，如果你想喝这些饮料，插上管子之后就必须一吸到底，不能松口，否则里面的酒液就会变成一个个小水珠浮在空中，很难处理。
“葡萄酒没了，只剩下黑啤和几袋朗姆。”一边的古蒂打开冰箱，悲哀地清点着，“这样下去用不了一个月，就没有酒可喝了。”
“那真是灾难。”罗德打着哈哈说。
“灭顶之灾。”古蒂悲伤地摇了摇头，“生活即将夺走我活着唯一的乐趣。想到这里我就伤心。”
跛子冲海豹挤了挤眼睛，海豹笑了。
飞船还没有飞出太阳系。尽管启用了核动力，在以光年为单位的浩渺宇宙中前行还是显得非常吃力。海豹还是个叫作雅各布?兰的男孩时，他总是不经意就沉醉在星空的广袤之中，尽管摩尔拜的天空大多数时间被土星所占据，但是土星背后的东西却足以引起每个人的好奇。如今他知道了，土星背后，即是整个银河，而这艘来自外星的船正航向银河的某个角落。那个角落布满了像他们的船长一样的生物。
“也许我们都错了。”“右手”说，“也许船长只是他们那里的合法公民，而那种抽丝剥茧正是他们生存的方式。你看，他还为我们准备了酒。”
“那不能代表什么。”马甲反驳道，“你闻过他身上的味儿吗，右手？”
“那是尸体的味道。”罗德赞同，“我在摩尔拜警备队的时候闻惯了这味道。我可以肯定，‘蜘蛛’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尸体的味道。这就是那种腐烂气息的本质。海豹吃不下了，于是把剩余的罐头扔进收纳通道，抬头看着大家，却发现恐惧呈现在每个人脸上。
“有什么大不了的。”海豹耸耸肩，对大家说，“它不过是只猴子。一旦发现它对我们有危害，大家一起对付它不就行了。”
“海豹说得对。”右手摇了摇头，艰难地站起身，对他们说，“没啥好怕的。我们人多，难道还担心一只猴子不成？快回去干活吧，老子累死了，得先睡一会。”
如果说海豹在船上有朋友的话，那就是这几位了。他不知道当这些人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时会做出些什么，但是相对船上的另一伙人——以算盘为首的船长的走狗比起来，他们显然算得上是正义之士。洋葱头比算盘要高得多，膀大腰圆，对船长一样忠心耿耿。当船长借用他的身体时，这个大个子就像个不倒翁一样晃来晃去。前天晚上，马甲把洋葱头教训了一通，然后头朝下塞进了一桶烷泥里，原因是他在跟随算盘查舱的时候叫罗德里格斯“断腿的老狗”。
“算盘身边多数是那种色厉内荏的人，他们惧怕船长，又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赢得别人的尊敬，就******依附在船长的得力助手身边。这种人，在我们中国有个相当难听的称呼。”收拾洋葱头之后，马甲总结道。他能用出“色厉内荏”这词儿，着实让海豹对他刮目相看。
安迪或许能跟这些人打成一片。海豹想到这儿，笑了起来。本来他还以为安迪嘴里的低俗词汇已经足够多了，没想到这些人个个都和安迪不相伯仲，马甲可能还略胜一筹。想到这里，对老朋友的想念不可遏制地涌来，海豹眼眶一热，赶紧用袖子擦了擦。海豹并不是个很矫情的人，然而说来也怪，尽管安迪与他在价值观和各种各样的地位方面相去甚远，海豹在这距离地球数十个天文单位之远的宇宙深处，想念得最多的还是安迪。
运气好的话，也许还能见到他吧。他想道，回到自己和罗德的房间。
立式睡袋下面的一次性尿袋已经满了，船员在太空中，连上厕所都要用一种不一样的方式，最开始这样做时海豹觉得很恶心，然而一星期过去，反倒变得更习惯这种方式。
他小心地把尿袋从睡袋旁边卸下来，扔到收容管道里，然后在铁桌下面的收纳箱里拿了一只新的。据罗德里格斯说，大多数只提供船员最低生活水准的太空船每人在一次航行中只有一只尿袋，满了就自己清洗，他们才不管干不干净呢。
照这么说，“闪耀”号还真是考虑到了多数船员的利益。然而，海豹记得来往于欧罗马星和地球的飞船上往往有很多机器人，它们负责清理舱室、做饭和杂务，有时候做一些人类无法完成的舱外作业。有些舰长甚至把掌舵的任务也交给它们。海豹注意到这艘飞船上一个机器人都没有。机器人在科技相对而言并不十分发达的欧罗马星尚且遍地都是——圣运城和落夜城尤为突出——更何况能够轻易穿越虫洞完成星系旅行的外星猿人呢。
海豹一直想着这个问题，直到这个工作日的最后一个小时，在轴心舱室干活的时候，他忍不住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罗德正在搅拌一大桶燃料，却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我不喜欢机器人。”一个声音自他们背后传来，呼气喷在海豹的脖颈上，吓得两人急忙转过身，却看见“右手”那张宽宽的黄脸。
“是你呀。”罗德挥了挥大手，“别他妈蹑手蹑脚的，吓死你老爹了。”
话音未落，罗德就后悔了，他随之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然而话一出口便无法收回。
“右手”目光呆滞，他的左臂上，正连接着一根细丝，站在他身边的小个子赫然就是船长“蜘蛛”，这猴子正面露凶光地盯着罗德，一双黑眼睛深邃得可怕。
“我不喜欢你说的话。”“右手”僵硬地说，一根丝线悄然搭上罗德里格斯的太阳穴。
几件事同时发生了：罗德惊恐地大叫起来，表情痛苦万分。艾尔在海豹脑子里疯狂地咆哮着想要出来，却被海豹坚决地关了回去。周围干活的人往这边看了一眼，却又急忙回过头去，没人敢说一句话。几秒钟后，“蜘蛛”抽回丝线，任罗德无力地瘫在地上，不省人事。
猴子在笑。它的嘴角弯曲的弧度如此之大，显得非常诡异。一股腐烂的气息再次袭来，呛得海豹几乎难以呼吸。这时“右手”再次开口：“我的家乡曾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们被机器人背叛。我不喜欢机器人。”海豹面无表情地听着，集中全部精力压制艾尔，然而眼睛却无意间望向猴子的右手，不觉松懈了对艾尔的精神禁锢。刹那间，一股怪异的能量自海豹体内涌出，在空气中荡起肉眼难辨的涟漪。然而他很快发现艾尔并未得手，而是感到一种深切的厌恶。他好奇地询问缘由，却发现自己身体里的艾尔愣在了那里。一时之间，这个寄生在擎天血脉之中的强大魔灵也变得不知所措。
“蜘蛛”牵着右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马甲走过来扶起罗德，爬上了落在磁质地板上的升降梯。铁皮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犹如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海豹的思想。
“怎么了？”海豹集中注意力想道，他站在那里，与身边重新忙碌起来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
艾尔突然在他脑海中发出一连串尖利的声音，海豹难以忍受，便闭上眼睛紧皱眉头。他的大脑犹如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被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卡住，无法正常运转。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海豹不解地问。
“我进不去。”艾尔嘶声回答，“那里面就像一块石头。那只猴子没有灵魂。”
说完这句话，他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就立刻从海豹脑海中消失了。海豹抹了一把额头，这才发现上面的一绺头发早已被冷汗浸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