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晚上十点,图书馆就要关门了,稀稀落落的人群陆陆续续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灯光从上到下一层一层地熄灭。
最后出来的三个人是:两男一女。
管理员在大厅的玻璃门内时不时走来走去,他似乎已经发现大厦外有绰绰的人影在游来移去。但过了一会儿,他的好奇心已经被瞌睡虫打扰得无影无踪了,留下一盏大灯,把过道的红灯也灭掉,钻进小管理室,呼呼大睡去了。
当然,在他睡眠的这段时间里,图书馆门前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这个觉睡得很安稳,在他被闹钟叫醒之前,这座巨大的大厦里安宁得像抽去了空气的玻璃瓶。
他一早起来,收拾妥当,透过管理室的窗,他看到图书馆的玻璃大门上贴着两张纸。他走出去,并不知道反面是什么,但也不能排除是什么什么传单。
他联想到昨天晚上有人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停留,觉得事出蹊跷,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大门一探究竟。
当他站到了那两张纸面前的时候,他有点惊讶。这不是什么传单,也不是什么租房或者抢手信息——而是一份言辞恳切的检讨书!
检讨书出现后的一周里,图书馆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晚上的三个身影。对于管理员来说,他们消失了,而对于这座图书馆来说,他们已经是这里的主角。
检讨书出现的第一天,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那份检讨书边上走过,或者忽略它,或者被吸引住,或者因为好奇停下来,看上一两眼,然后笑笑,走开。看起来图书馆依旧风平浪静,每一只昆虫和老鼠都在有条不紊地生活着。
但第二天,图书馆的管理员就发现玻璃大门前经常会有围观的人群,他们很多人并非要走进这座大厦,而是专门过来一睹那份检讨书的“尊容”。更让他惊奇的是,竟有几个女孩拿来照相机,将检讨书郑重其事地拍了下来。很快,日月光华BBS上出现了好几个标题如下的火爆靓帖:
“本校十大帅哥之一的检讨书”
“帅哥的检讨书附其人照片”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帅!”
几乎所有关于检讨书的帖子不到两个小时就冲上“十大”,一时检讨书的主人风光无限,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不仅关注主人的英俊外貌,还对他的漂亮的字迹、优美的文笔甚至用纸都津津乐道。
这是一个偶像变异的时代。这是一个期待青蛙挂着项链、大象穿着皮鞋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人都可能成为娱乐新闻的时代。这是一个三只蝌蚪去餐厅用餐看到端上来一盘牛蛙的时代。
几天来的纷纷扬扬仿佛完全置于郑小尘之外,他的生活路线没有半点改变,吃饭,睡觉,上课,下课,离开橘子郡,回到橘子郡……
本来他就几乎不上网,网络上的风雨完全不能侵蚀他。走在路上被陌生人盯梢也早不是什么新奇事了,一切他都坦然面对,淡定自如。反倒是和他走在一起的桑佩佩感觉到了别人火辣辣的目光,她恨不得像阿富汗妇女穿上黑袍,披上密不透风的面纱,或者索性像拉登一样钻进山洞。
周末的时候,孔哲回了一次家,他回学校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医院。
但那个依然阳光暴晒的下午,眼睛眯成一条长长的细线,汗水湿透背后的皮肤,他走向的不是B楼,而是对面的A楼。
正午的大楼里,安静异常,没有人影的闪动,连电梯的开合都是懒洋洋的,软绵绵的,发出沉闷的声响。孔哲手里的玫瑰还带着露珠,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颜色从猩红、低落变成鲜红、明丽、张扬。区别于白和沉郁,在他看来,这大概就是整座大楼里唯一有生气的东西。
然而,一想到“生气”两个字,他又难过了起来,他埋怨自己好几天没有想起这个可怜又可爱的老头了。他不知道此刻的他是生是死,是苏醒着坐在床边看着远处窗外的沼泽地,还是像上次那样无比安静地长睡不醒。
他往楼道的尽头望去,阳光将所有的物品都归为一片虚无的白色或者透明。
移到门口,孔哲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他甚至觉得衣服里掀起了一阵风,整个人都在风雨中摇晃。
“生命好脆弱啊!”他暗暗叫道。
稍微平定了一下心情,他开始敲门。
里面立刻传出一声模糊的“请进”,孔哲的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但推开门,他脸上的微笑立刻消失了。杜老师床边坐着的两个人,竟然是郑小尘和桑佩佩!
“你们……”
“咦,你回来了!”
“小哲!本来想叫你一起来呢!”
孔哲来不及多想,赶紧问道:“杜老师怎么样了?”
“还是没有醒……”
“医生有说过什么吗?”
“有护士来过,说她也不清楚,估计凶多吉少。”
“怎么会这样?照顾他的人呢?”
“刚才才知道,他妻子已经去世很久了,只有一个女儿远在加拿大,估计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
“难道就没有人管他了吗?”
“图书馆安排了一个老师,每天会来一次。”
轻轻的叹息,从孔哲的胸腔里氤氲出来。他走到杜老头的床前,老人眼睛紧闭,清癯的面庞上添了不少灰白胡须,老年斑的颜色渐渐变深,像一块块不断蔓延的苔藓。他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白色的胶布在他的脸庞上交织为一把小小的叉。
“小哲。”郑小尘的声音。
“嗯?”
“算了,还是让佩佩来吧!”
郑小尘犹豫了一下,转向了身边的桑佩佩。
“我?你要干吗?”
“我们打点水,帮杜老师擦擦脸吧。”
“噢——”
“嗯。”
平时作为大小姐、被人捧在手心的桑佩佩从床底下找到水壶,走出房间到楼道的另一头去打热水。
热水刚打来,就有护士推门进来。
“你们俩又来了啊!”护士对郑小尘和桑佩佩说。
“对啊!”桑佩佩答道。
“杜老师有你们这样的学生,真是幸福!”
“隔壁二床有个老太太,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都没有人来探望过。据说家里儿孙满堂,有当官的,有住别墅的,有开小车的,但几个儿女谁也不愿意为老太太的住院费买单!”
“那老太太不得气倒啊?”
“幸亏她早就气得昏迷不醒了,否则醒着真还不如一‘走’了之呢!”
“哦——”
“你们把他的身体侧起来一点,我给他打一针。”护士说。
孔哲和郑小尘小心翼翼地将老人的身体侧过来,而桑佩佩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脸上的氧气管。
看见药水从针尖里滋出来,桑佩佩立马恐怖地闭上了眼睛。
打针需要褪下裤子。郑小尘看到了老人皮肤上的红色的疮。
“是褥疮。”护士说。
“该怎么办呢?”
“长期卧床的病人,出现这个东西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除非经常翻动他的身体,并经常帮他擦洗身体。”
“啊——”
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过了几秒钟,郑小尘望望孔哲和桑佩佩,说:“我们还是做点事情吧!”
“嗯。”
“杜老师他……”护士继续说道,“恐怕时日不多了,所以你们还是叫他的家人赶快从国外回来。”
“时日不多?”
“那是多久?”
“几天,几周,一个月,都有可能,但是不会超过两个月。”
“啊!”
“嗯,知道了。”
针管像子弹一样刺向老人臀部的时候,孔哲看到他的腿微微动了一下。
“天哪,他动了一下!”孔哲欣喜地叫了起来。
“我也看到了!”
桑佩佩拉住郑小尘的手臂,声音高亢得像只求偶的天鹅。
“医生,你看到了吗?”孔哲叫道。
“是条件反射而已。他的具体情况过几天手术之后才能最终确定。”护士说,“你们不要担心了,人一旦老了,生死便由命!所以放轻松点!”
护士走了,留下三个人在房间里低头默不作声。
“小哲,我们帮杜老师把全身都擦洗一遍吧!”郑小尘说。
“啊?”
孔哲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半空中迅速下坠。
“不愿意?”
“当然不是!”
“那就来吧!”
郑小尘一边说,一边将被子的一头抓住,等待孔哲和他一起将被子掀起来。
“啊,你们真要——这样啊?”
站在一旁的桑佩佩显然被两个男孩的举动给吓着了,她觉得两个男孩完全无视她是一个女孩这样重要的事实。
“你靠边去,坐沙发上,或者帮我们去打水!”
“我……我还是帮你们打水,就在外面看门吧!嘿嘿!”
桑佩佩一脸尴尬的笑容。
“老实点,别偷看啊!”孔哲调侃道。
“我只会偷看你!”
“好了,我下次帮你制造机会。”郑小尘说,“你先去打水吧!”
郑小尘向桑佩佩努了努嘴,墙角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桶。
“这么大的桶!你们虐待我吧!”
桑佩佩看着那只桶,想象着自己像包身工一样的惨景,脸上愁云密布。
“你是猪啊,不会只提半桶啊!”
“好吧,好吧,我做一个借机减肥的猪吧!”
桑佩佩提着桶,摇摇晃晃地从门缝里闪了出去,两个几乎靠别人照料自己的男孩就开始行动了。
墙角有一只蜘蛛停下吐丝,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在它的眼睛里,这个时刻,世界不仅在无数的网之中存在,还多了一丝人间的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