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炫目的阳光，站在A、B楼之间，孔哲才意识到刚才一直在开车，忘记将他和桑佩佩要来长海的事告诉郑小尘了。此刻发信息并不妥当，桑佩佩就在他的旁边——对，今天她是女王——索性打个电话吧。
“我给小尘打个电话，看他在哪里。”孔哲说。
桑佩佩并没有回答，她笑了笑，但是笑容在嘴角浮动一下，立刻就消失了。
她的目光被忽然驶进来的救护车所吸引。从车里推下的担架上，有血肉模糊的身体，更有急促的、凌乱的脚步声，令她惊心动魄。
郑小尘的电话无人接听，让孔哲心里有点乱。
“怎么？”
“没人接电话，可能没听到，一会儿再打——我们先去杜老师的病房看看吧！”
“……”
桑佩佩几乎是拉着孔哲的衣袖走近那间病房的。她一边走，一边不断和擦过她身边的穿病号服的人目光相对，仿佛在寻找一种生的希望，而非去接近死的噩耗。
走到杜老师曾经住过的病房门口，孔哲和桑佩佩回头一望，楼道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人去楼空，灵魂仿佛离开肉体，已经飘荡和弥散在了空气中。
倒吸一口冷气，桑佩佩身上所有的细胞都收缩在了一起，她松开孔哲的衣袖，拉紧他的手臂。而孔哲感觉到这只手隔着衣服，将温润的体温和浅浅的害怕不断地传导给自己。
孔哲要推门进去的时候，回头望了望躲在身后的桑佩佩，微微一笑，说：“没事的！肯定早就被推走了，我们只是看看他住的地方而已。”
“嗯。”桑佩佩咬紧嘴唇，眼睛里的光慢慢亮起来。
“进去吧！”
“好！”
孔哲推开门，几缕阳光也趁机从走廊里闪了进去，但两人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人去床空，白茫茫一片。但他们看到，在房间另一头的窗前竟有两个人在拥抱激吻！
阳光在他们的周身轻巧地跳跃着，映衬出他们的面庞像两块光洁如新的瓷器。正因为如此的清晰，才有了如此的慑人魂魄，桑佩佩差点在目光相触的一刹那跌倒在地。
“小尘！”孔哲在桑佩佩之前已经惊叫了起来。
忽然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惊得正在激吻的男孩推开女孩，哑口无言。但孔哲看到此刻在自己面前像风干的鱼一样静静伫立的男孩和女孩的脸上竟然满是泪水！
“佩佩……”
过了好久，郑小尘才开口叫桑佩佩的名字，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轻轻地拉起她的手，但迎接他的却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嘿嘿……”
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莫名的微笑在郑小尘的嘴角浮现。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轻轻地说：“她是我前女友，她叫艾丽斯。”
然后，郑小尘拍了拍孔哲的肩膀，目光从孔哲的脸上滑过。穿过泪水盈满眼眶的桑佩佩和不知所措的孔哲，郑小尘拉开门，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里。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艾丽斯并不动容，她双手环抱自己，蹲在地上，然后房间里传来了她悲痛欲绝的哭声。
桑佩佩的泪水应和着艾丽斯的痛哭声，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只是落泪的女孩并不知道痛苦的女孩之所以痛哭的含义。
孔哲站在两个哭泣的女孩之间，不知所措。他回头去看外面的走廊，有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但看不到郑小尘的身影了。他索性把门关了起来，任两个女孩的泪水淹没她们自己。
放任，也许是对一颗心灵最好的救护方法吧。
过了好一会儿，孔哲的电话响了。
郑小尘的声音夹杂着很大的回音，仿佛他在一个密闭的盒子里，只是他没有发出求救的呼喊，而是平静的舒缓的语气。
“今天注定没有好消息。”郑小尘在叹了一口气之后说。
“还有什么？”
“艾丽斯的爸爸在一小时前也去世了……很突然，没有任何征兆。”
“啊？”
“医院说，她爸爸是自己摘掉了呼吸面罩自杀的，但艾丽斯觉得不可能，于是双方吵了起来……”
“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我知道怎么办那就好了。”电话里传来郑小尘自嘲的笑声。
但笑声很快消失，孔哲听到了郑小尘的哽咽：“你来太平间吗？”
“啊！太平间？”
“我现在住院部C大楼的副二楼，我想去看看杜老师，也想看看艾爸爸……”
“你……”孔哲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但他很快控制住，“你在那里等我！”
孔哲觉得自己的脚步飞了起来，但他忽然想到自己将两个互相视为敌人的女孩扔在了病房里，他想停住脚步，但是身体已经钻进了即将关闭的电梯里。在电梯即将闭合的一刹那，他望了望楼道里，没有人走出来，也没有人走进去。光和人在电梯闭合的瞬间，都消失不见了。
走进C大楼。
是选择电梯还是沿着楼梯走向住院部大楼的副二楼，孔哲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电梯。在他看来，在一个密闭的、清晰的空间里比一个开放的、路径多样的空间要安全得多。但在电梯关闭的瞬间，他本能地感觉到灯闪了一下，仿佛就要熄灭一般，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幸好灯又亮了，比刚进来的时候要亮好几倍，让他感觉到一切神秘的、恐怖的东西在此刻都无处遁形。
他靠在按键的一侧，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来看杜老师的遗容吗？来看艾爸爸的遗容？很快，他确定都不是。现在，他告诉自己，自己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郑小尘出现在了这里，而他在接听电话的那一刻，被一种可能叫“勇气”或“人情”的东西打动了。
电梯门“哐”地一声打开，他看到了对面靠墙而立、香烟的烟雾将半张脸笼罩的郑小尘。
“你不怕？”孔哲问。
“怕啊！”
郑小尘将手里的香烟递给孔哲，孔哲叼在嘴上，开始环顾四周。
“怕你还来？”
“你来了，就不怕了啊！”
“原来你是在找一个垫背的！”孔哲说着，感觉一阵寒气已经钻进了衣服里。
“这里比外面凉快多了啊！”
“停尸房能不比外面凉快吗？这里都没有什么活物，再说了，活着的人一般在这里大气都不敢出，呼出的二氧化碳肯定少！”
“那你来这里干吗？增加二氧化碳的浓度？”
“来冷静一下！”
“嗯？”
“其实，我挺难过的……没有想到一天中会出这么多事！”
“是啊，生命就是如此脆弱。”
“我昨天来的时候，风平浪静，艾丽斯的爸爸和我谈笑风生。后来我去看杜老师，护士还告诉我他的情况正在好转，甚至有醒来的可能！可是，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
“是啊，一切都变了……”
“一切……我和佩佩，还有艾丽斯……有些事迟早要发生的，来得迟不如来得早。”
“但这对佩佩太不公平了吧！”
“公平？不要和我说公平！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公平’！更何况我对她们都是真心的！”
“同时对两个人？”
“怎么不可以？同时对三个人都可以！”
郑小尘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起来。孔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处于愤怒边缘的郑小尘，那个对一切都几乎没有热情的花样少年忽然消失了。
“呵呵！我还不知道你是如此博爱的家伙呢！”
“现在你知道了吧？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坏人了吧！”
郑小尘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烟雾猛地往墙壁上喷去，烟雾反弹回来，将两个男孩的世界淹没在一片昏暗的光影中。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孔哲也学着他的样子，吐着烟雾，但他的语气平淡得就像每天清晨橘子郡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影的鸟鸣。
“哦？你怎么知道？”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你是半仙？”
“呵呵，差不多吧。”
“嗯，不错，永远不会失业的职业！”
“嘿嘿，有些东西早就注定，我们都无力去改变；有些东西早就赋予，我们也只有静享上天的恩赐。”
“哦？怪不得你叫‘孔哲’呢，天生就是当哲学家的料，虽然你说的话我一直都听得云里雾里的！”
“哈哈，你懂的！”孔哲说完，扔掉烟头，立起身来。
“那还去看吗？”他指了指楼道尽头的“天平间”几个字。
“你说呢？”
“我？我不知道……”孔哲没想到郑小尘会把皮球踢回给他，所以回答得吞吞吐吐，同时他对去那种地方还是感到脊背发凉，“我看你的了，你去，我当然奉陪！”
“真的？”
“你在考验我的勇气，还是考验我的信誉？”
“当然是勇气！”
“那走啊！”孔哲说完，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一样，径直往太平间走去。在他的身后，郑小尘反方向走到电梯口，按下1字键，然后他的声音远远地像一只嗡嗡的蚊子：“没有证件，你又不是人家亲属，你去个屁啊！早就说了是来冷静一下的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