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来到了曲阳公园的侧门,远处的树林漆黑一片,密雨中看不到一星灯火。
苏窈窈指挥着司机将车开进一个深深的巷子,忽然往左边一拐,就进入了一条狭窄的仅容一辆车通行的小道。
夜灯下,可以看见小道两旁是密植的斑竹。出租车在竹林小道上左拐右拐,徐徐而行,过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座老式别墅前停了下来。别墅外有霓虹灯箱,上面显示着绿色的英文字母:
Tilk’sBar
灯箱边有高大的盆景,是遒劲扭曲的松。盆景边的小路通向一个亮着幽暗灯光的照壁,上面有龙凤图案。穿过照壁边的木门,走过一条长长的两边的橱窗里展示着古人生活用具的走廊,远远地,终于看见了另外一扇门内、在烟雾中浮现的绰绰人影。
越走越近,孔哲能轻易地感受到那些闪烁的目光,男人的或者女人的,矜持的或者妖娆的。他忽然想笑,在心里他赞美着自己:“哎,像我这样来酒吧都会脸红的纯情男生,现在真是弥足珍贵啊!”
泰然走在前面引路的苏窈窈,回头看见孔哲在自顾自地傻笑,问道:
“干吗脸红啊?看上哪个美女了?”
“我面前就站着一个大美女,还用得着舍近求远吗?”
“那可不一定!”
“我们都认识二十多年了,早就审美疲劳了吧!”
“你可真无聊——别忘了正事!”
苏窈窈拉开那扇沉重的大门,喧嚣的声音立刻像潮水击溃了堤坝一样,灌进了耳朵。
孔哲大声叫道:“你说什么?”
苏窈窈对着他的耳朵猛喊:“我说——赶快找人!”
“怎么找?”
苏窈窈在舞池里摇摆的人群上空划了一条弧线,示意孔哲去人堆里找。她又指了指最里面的昏暗的走廊和包厢,大声叫道:
“我去那里,也许能遇到熟人!”
自在激越的叫喊,疯狂摇摆的手臂,尽情扭动的身姿,在震撼的音乐声和闪烁的霓虹之间,共同制造着心灵深处的地震。一个人的心灵或者身体,要在一场巨大的地震中置身事外,就像在水中始终将嘴巴和鼻子紧闭,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孔哲站在高台上,往下俯视,他感觉到那一双双舞动的手几乎要将他拉下去一样。而音乐的共振似乎在将他不断缩小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刷刷地像豆粒一样就要滑向那个激情汹涌的地方。
只是,即使像筛子一样仔细搜索,人影却在不断地重叠、分离、消失、重生,那个他要寻找的身影依然遍寻不见。
他只好小心翼翼地滑进舞池里。但他并不是一条遍身都是体液的泥鳅,在一片闪烁的目光里,他不断被手臂和热臀触碰,像一个弱小的猎物,落入一把把手枪虎视眈眈的准星里。
滑来滑去,过了五分钟,依旧没有看见桑佩佩的影子。孔哲灰心丧气了。在暧昧的视线的包围中,他低着头离开欢腾的舞池,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靠着柱子,仰着头抽起烟来。
香烟在此刻像一种安慰,而以前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道具。作为男人的道具,或者叛逆少年的道具。
香烟抽到一半,他决定先去找苏窈窈。如果连苏窈窈也弄丢了,那就惨了,会被人鄙视到吐血身亡。拨打了好一会儿苏窈窈的电话,没有接听,在这样吵闹的环境里,能听到手机的声音也算是奇迹。
就在他扔烟头的时候,他发现Tilk’sBar并非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
闪烁的灯光,花花绿绿,男男女女,扭动的身姿,磕碰在一起的啤酒杯,喷发的荷尔蒙,仿佛远处的幻影。茶座的一面玻璃落地窗之外,孔哲发现那里竟有一个湖!灯光投射到湖面,可以看见雨中随风而动的荷花,沁人心脾的芳香也随之到来。
“小哲!”
孔哲忽然听到苏窈窈的声音像荷花上空突然袭来的一阵急雨,将他拉回到世俗的境界,让他再次想起自己此行何为。
“窈窈,我正到处找你呢!”
“捉了半天的迷藏,好不容易看到你,在你背后声嘶力竭喊了半天,你就是不回头地往前跑!”
“里面太吵,估计连‘炮声’都听不到!这里真不错,和里面相比,简直是一片天堂景象!”
“不下雨的晚上,这里会点上灯笼、摆上木桌,是非常有情调的地方。”
“嗯,这里我很喜欢,可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什么都不想,什么也不说,一两个眼神足可以表达一切。”
“看来,你一点都没有变啊,还是在追寻情调!”
苏窈窈一边说,一边偷眼去捕捉孔哲的目光。也许在她看来,她的调侃里带着一种挑衅的意味,只是善意多于冒犯而已。
“没有啊,我哪有资本去追逐那些有情调的东西!”
“我觉得你一直活得很理想的,是一个‘可爱的理想主义者’——其实这样也挺好,不用活得太累……”
“你骂我吧?”
在孔哲看来,这个世界上,骂人第二狠的就是这句:“你可真是一个可爱的理想主义者”,第三才轮到“我操你奶奶”之类的恶俗不堪的狠话。听到人家竟然将“可爱的理想主义者”的帽子戴在他头上,孔哲不得不敏感,他感觉有几根头发立刻竖了起来。但幸好说这话的是所谓青梅竹马的苏窈窈,如果在宿舍里,他早就给对方狠下杀手了——你丫就是一诗人!
“没有啊,我是赞扬你!”
“你赞扬的方式真特别!你也这样赞扬你们家顾子奇吗?”
孔哲说出“顾子奇”的时候,显然有些后悔,他立刻望了望苏窈窈惶惑的眼神,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苏窈窈理了理耳边的头发,紧绷的脸庞忽然松懈下来,扑哧笑道:
“没关系!其实,我平时也是这样赞扬他的!”
“真的吗?”孔哲投递过来将信将疑的神情。
苏窈窈再次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
她继续说道:“其实他和你蛮像的,你从小到大就想当一个老师,去影响别人,所以你会一直好好读书,想从学士到硕士再到博士……”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接着就要当‘烈士’了?”
“哈哈,大概有这个意思吧!”
“‘烈士’很牛嘛,连你们家顾子奇也想‘奋不顾身、视死如归’?”
“他……”
“他?”
“也许你会嘲笑他吧,他竟然和你一样,也想以后混进高校当老师!”
“呵呵,挺好的!告诉他,以后他当大学里的领导了,记得要多多提携我啊!”
“被提携的该是他吧!”
孔哲冲苏窈窈一笑,跳下两级台阶道:“显然——他比我强。”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立起身来,刚要说什么,但他感觉自己刚要甩动的手臂已经被另外一只手拉住了——
当孔哲意识到是苏窈窈在自己的手上留下体温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犹如靠近了一座火山,即将沸腾起来。
他想甩开,但在他轻轻甩动了一下之后,那只手仍像一个环扣在另一个环里那样甩不掉。这个时候,将头低下来的他听到了苏窈窈的声音。
“小哲,原谅子奇好吗?——忘记那些误会,忘记那些不快,其实他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坏,他只是有些过分自尊了……”
“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
“但是,小尘和佩佩……我希望你们几个都能在子奇去非洲前和好如初。”
“他要去非洲哦,我都忘记了!”
“今天我还想告诉你的是……”
“呃?”
“我已经决定和他一起去非洲!”
“天哪!你疯了?”
孔哲正想甩开苏窈窈的手,但此刻他发现苏窈窈的手已轻轻地松开了。苏窈窈转身面对清风吹拂的湖面,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道:
“我已经想清楚了,一个人在国内,一个人在国外,还不如两个人都去。”
“你也想去看看非洲的风光?”孔哲略带调侃地笑道。
“那当然!”
“为了你男朋友和非洲的美丽风光,你就愿意将自己的父母丢下,让他们天天为你们的安危担忧?”
“小哲……”
“……”
“好多事情是你不懂的,你没有仔仔细细、通通透透地谈过一场恋爱,你不懂得什么是爱,也不知道怎样经营爱才能长留心中!”
“对啊,我是不懂,可是也没有人给我机会啊?”
“机会?”
“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也许我真的不理解你们吧……”
“你会长大的。”
“靠,你的口气好像你是我姐姐!”
“我难道不是吗?”
“我们是同年出生在同一家医院的,我是7月2日,你是9月19日……”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啊!”
“怎么?难道不可以吗?”
孔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脸在慢慢地升温。但他努力冷却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
“算了,算了,不和你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去,就去吧。再说非洲也不是每个国家都苦大仇深、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好好保重自己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知道了!”
“当然,别忘了发扬国际共产主义精神,给咱中国人长脸!”
“好吧,我们就是为了那个去的,可以了吧!”
这个时候有一堆人从酒吧里拥出来,大声地笑闹着,孔哲忽然如梦初醒,叫道:
“哈哈,我们都在说什么呢,都忘了正事了!——你找到她了吗?”
“对啊,都忘记我们来干什么了!刚遇到一个朋友,说半小时前还看到佩佩来着,可一闪又不见了!”
“那我们再去好好找一遍吧!”
“好,地毯似的搜索一遍!”
苏窈窈轻快的声音,让孔哲的心情一下就舒畅了起来。他望了一眼雨中盛开的荷花,迅速扭过头,脸上舒展开的笑容向苏窈窈表示他的感激。
推开门,带着热度的空气和喧嚣的声音再次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