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
孔哲抱住郑小尘身后的沙发,惊叫了起来。
郑小尘在后视镜里冲孔哲咧嘴微笑,并不作出任何回应。
这时,车子已经冲下了高架,往灯光稀落、远离霓虹和繁华的地方开。黑暗的深处,也许就是郑小尘说的“海边”。看过地图,孔哲知道这段距离并不是很远,但在黑暗中,仿佛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前方有精灵,也有恶魔,有花园,也有荆棘丛。
不过大海却是他向往的。
在所有的词典中,大概只有“天空”可以和“大海”在广阔及深度上争奇斗艳。这两个以蓝色为主调的词汇,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勾勒了无数人的想象。他们儿时的梦境,不是在天空飞翔,就是在海中畅游。
与中国大多数孩子最初学会写的字是“人”、“口”、“手”不一样,孔哲最先学会的是“大海”。这个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反复被他张冠李戴在很多事物上,比如湛蓝的天空中的一朵白云,在他看来,就是大海里一只安静睡着的海豚。
他对爷爷说,他想去看海豚。爷爷说明天就带你去。可是过了好久好久,爷爷都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很久,他还没有看到过海。
十五岁那年夏天,要升高一前的暑假,他独自一人去了青岛。在飞机上,他第一次看到海的轮廓:模糊的一条白线,看不到海浪,看不到帆船,也看不到海豚腾起的细浪。一切都平如光滑的丝绸,一切都静如睡眠的镜子。安静的下午,阳光充沛。
青岛汇泉湾里的海清澈见底,海水从平时的墨蓝变为淡蓝,像液体的水晶,轻轻流动。一尾一尾的小鱼游到近岸的地方,即使有“猎人”的守候,它们仍然放松地扭动身姿,尽情享受充足的阳光。
岸边除了沙滩之外,还布满了礁石和悬崖,亮丽的黄色和海水的淡蓝互相映衬,使海边的景色明丽透亮。有很多穿婚纱的新人来到这里拍照,白色的婚纱和白色的燕尾服,在海鸥的尖叫声中,留下一幅美丽的爱情图画。
终于在黄昏时分,他要出海了。
在快艇上,风很大,船舷激起巨大的浪花。兴奋的他觉得自己都要飘起来,目光紧随着海鸥的翅膀,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同时,他的内心在祈祷,希望能看到海豚。但救生员告诉他,胶州湾海域可以捕捉到鲨鱼,但极少会有海豚的出没。那些偶然现身的海豚或是尾随欲捕食的鱼群途经此地,或者迷路,但它们几乎不会在这里定居,因为海水太冷了。
孔哲回望远处这座城市无与伦比的美丽风景,心里有无限伤感。
现在他长大了。善良依旧,但是已经不再有那样单纯、清澈的目光了。大海依旧牵动着他的想象和梦境,只是其中不再会有那些海魂精灵的影子。他更愿意将大海看作是自己心情低落的时候,可以包容他的一个巨大的怀抱,一个可以抵抗内心风暴的遥远港湾。
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怀抱,不是吗?
“有点冷,我们关上窗户吧。”
孔哲的回忆被郑小尘打断。他愣了一下,“哦”了一声,马上去按按钮,但是关闭程序已经被郑小尘启动,玻璃像几个小人,冷冰冰地刷刷起立。
没有风了,也听不到风声,孔哲感觉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头有点晕,可能是因为睡得太久的缘故。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他闭上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困了?”郑小尘问道。
“不困。”
“但我困了。”
“呃?”
“今天在超市,差点就趴在一棵白菜上睡着了。”
“哦。”孔哲淡淡地应着。
“你来开车好吗?”
“我?”
“实在太困了。如果你不来,我怕我会把车开到海里去。”
“但我不认识路。”
“我会告诉你怎么走。”
“好吧。你把车停在路边。”
孔哲坐在驾驶位,好久没有在夜里摸过方向盘了,感觉有点忐忑。车子开动起来后,慢慢地走,他一直将车速控制在悠闲漫步的程度。
在黑暗中,一切都需要节制,爱情如此,友情如此,开车也是如此。
沿着刚才的路,一直开过来,十多分钟都没有分岔口。车子如陆地行舟,辛苦却也平静。孔哲回过头去,发现郑小尘并没有如他所说的急着要到周公那里去报到。他躺在后座上,双腿蜷缩,头枕着两手,没有睡,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望着轿车顶棚。
“不睡?”
“睡不着。”郑小尘说话的声音很低。
“刚才你不是困得要跳海吗?”
“现在好多了,我们说会儿话吧!”
“说什么?”
“你真的没有恋爱过吗?”
“问这个干吗?”
“呵呵,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讨论过你的终身大事呢!”
“你自己都烂在泥里了,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
孔哲的话里夹杂着略带讽刺的尾音。
“呵呵,兄弟的事从来都比我自己的事重要啊。这都是从你那里学来的宝贵品质呢!”
“少贫了,你先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吧!小心拖泥带水、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还将自己的小命都搭上。”
“我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郑小尘说话的样子,仿佛是有无数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但他与刽子手怒目对视,正气凛然,使天地动容,六月飘雪。
“呃,你真是末路英雄啊,死到临头,还壮怀激烈,浩气长存!”
“没办法嘛,谁叫你是我的兄弟呢!”
说到此时,郑小尘腾地立起身体,抓住孔哲的肩膀:
“小哲,你是不是喜欢不固定的那种?”
“放屁!你以为我有你那么龌龊吗!”
“蝌蚪在水中待久了,还会想着变成青蛙跳上岸呢!你处男做久了,难道就没有腻烦的时候?”
“我可是良家子弟,别把我往坏处引!”
“我有吗?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佩佩呢?”
孔哲犹豫了一下,还是惴惴不安地问到了这个名字。虽然他不确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所有的“可能”都会使他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我们现在去找她。”
“现在?”
“嗯。”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现在去海边找她?”
“对。”
“发生什么事了?”
孔哲的心一下就被揪起来了。他感觉握着方向盘的手渗出了汗,远处的弯道变得异常扭曲起来,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九十度,人和车都即将从悬崖上飞出去。
“她一个人来了海边。”
“现在她就在海边?”
孔哲发现自己一边惊叫,身体一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手一滑,车子立刻在路面上扭起了“秧歌”。
一阵慌乱失控之后,车子终于停在了路边。
“怎么回事啊?”
郑小尘被吓到了,车还没停,他就爬到了副驾驶位。他看到黄豆大的汗珠从孔哲的额头上流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魂未定。
“没事了,没事了……”
郑小尘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给他高声的鼓励:
“靠,小case啦!我刚学会开车那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开着车就冲进稻田里去了。因为泥土柔软,所以毫发未伤。庆幸自己福大命大之际,发现稻田里的风景真是好啊,坐在车子里都不愿意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力推开车门,打着赤脚从稻田里走出来的!更搞笑的是,车子被拖上来,竟然发现里面爬了好几只青蛙!哈哈!”
“哈哈——哈,拜托,大哥,你讲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孔哲跳下车,听到郑小尘追出来,在他身后叫道:
“你那么在乎她啊!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孔哲听到这句话,站住了,他仰头朝布满星辰的天空笑了笑,回过头,一脸天真地说:
“靠!你说谁呢?求你别搞笑了好吧!你是好人,你对兄弟好,难道我就是衰人,我就天天只想着挖兄弟的墙脚?真是——世道艰难,好人难做啊!”
“哈哈,我也是随便调侃你一下啦——谁叫你刚才一听到她怎么怎么的,差点掉了魂!”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什么?”
风很大,声音很快就被吹散,郑小尘远远地只能抓住孔哲的尾音。他跑过去,大声叫道:
“你说什么?”
孔哲笑了笑,望了望远方平坦的旷野,大声在他耳边回答道:
“我说——你很帅!”
“我当然很帅啦!”郑小尘也大声叫道,“你以为我是谁啊!我是美貌与智慧并重,英雄与侠义齐飞,风靡万千少女,征服无数阿姨,净化社会风气,提高青年内涵,两只黄鹂鸣翠柳,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超级无敌美少年郑小尘!”
孔哲听了,笑得两只眼珠都要被挤出来了。末了,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抱紧笑痛的肚子说:
“拜托你以后去肛肠科工作好吗?可以为洗胃病人节约很多开销呢!”
郑小尘笑笑,刚要说什么,孔哲已经从他身后绕开,进了轿车里。
郑小尘理了理飘扬的长发,依旧笑笑,然后,他躲在风中,努力去点燃一支香烟。刚往星空吐出了长长的第一口烟雾,他就听到了轿车启动的声音。然后,他看到轿车冲到他前面,越来越快,迅速变成两个几乎消失不见的小红点。
郑小尘沿着公路向前走了五分钟,第二支香烟已经剩下烟头了,还没有看到孔哲回来。
此刻,疲惫像铅水一样,在他的双腿中发挥作用了。他甚至觉得脑袋也昏沉沉的,真的要倒在路边睡着了。
掏出手机,打孔哲的电话,无人理会,他又发短信。
“你劫车逃跑,就不怕我打‘110’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你将因为抢劫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十年!”
孔哲的短信迅速发来:
“你土了吧,不是内行了吧。我的行为顶多算是偷窃,哪里是抢劫,连抢夺都算不上!”
郑小尘此刻才意识到与自己斗嘴的这个人是法学院的。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感觉看手机屏幕的时候,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他没有办法了,最后他想到了刚才遇险的那一幕,诡异地笑了。
他发给孔哲的那条信息上写着:你要独自去找佩佩吗?
不到一分钟,郑小尘看到了前方有车灯扫过,将自己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郑小尘跳上副驾驶位,车迅速启动,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在道路上狂奔起来。黑暗像流水一样冲刷着玻璃,仿佛有无数的眼睛透过玻璃在向内窥探。
“你疯了吧!”郑小尘的整个身体都被惯性甩向车后部,他紧紧抓住把手大叫道,“你这样真的要把我们送到上帝那里去的!”
反光镜里,孔哲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道路。车速并没有减下来。
“这就是你的爱的证明吗?”郑小尘忽然叫道。
此话一出口,车速放慢了下来,并且再一次停在了路旁。
车子还在震荡,孔哲回过头来,说:
“物归原主!你要怎么开就怎么开,要像鸟飞过去就飞过去,要像蜗牛爬过去就爬过去!反正现在你们与我没有任何干系,就当我不存在!”
“哈哈,我还是在开玩笑啊!不激将一下你,你真的会将我们送到大海里去!”
“拜托——我还不至于饿得要拉上你钻进鲨鱼肚子里去抢东西吧!”
“嘻嘻,你不饿,是急!”
郑小尘的调侃都指向桑佩佩,孔哲已经不堪忍受。他爬到后座,躺下来装作蒙头大睡。车子再次启动,传来郑小尘的笑声,但是笑声和车子发出的所有声响都越来越小……
就这样在颠簸中,孔哲真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