馆长是和杜老头一起被抬上救护车的。
他的小腿骨折,下巴和眉角都严重擦伤,一片血肉模糊。眼镜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估计已经碎成了若干块,还有一些变成了小碎片钻进了他的伤口里。但这些似乎根本无法阻止他在被抬上救护车的一刹那,试图爬起来做点什么,护士很快将他按住了。
馆长狠狠地瞪了一下站在人群最前面的郑小尘。郑小尘赶快避过他的目光,不巧他看到馆长的手伸进了口袋里,但显然颠簸的担架弄痛了他,他痛得叫了起来,掏出一半的手机又滑进了口袋。
“啊——”
站在郑小尘旁边的孔哲怀疑馆长这次要拨叫的不是院长,也不是校长,而是全副武装的“110”!但这毕竟和“110”扯不上关系,而且日理万机的警察叔叔们,估计也没有时间在职责之外,去听等待翻身得解放的贫苦大众向他们的救星述说地主老财的罪恶。
孔哲笑了。这和郑小尘那张严重缩水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孔哲问。
“和我一起回步岚街吧!”
“橘子郡?”
“嗯,橘子郡。”
“不去那个神秘的地方了?”
“不去了。”
穿过草地和田径场的边缘,还有一条长长的林阴道,再往南走二十米,才会走到步岚街。站在步岚街鲜有车流的街口,远远地就可以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橘树林。密密的橘树林中间又辟出一条石子小路,小路尽头就是灰墙红瓦的橘子郡公寓。
“看起来好远啊,几乎达到了我步行的极限,可走过来,似乎并不远。”
“一路上风景也不错,不是吗?”
“不是不错,是复旦的风景都被你们占尽了!”
“那你还待在东区干吗?赶快杀过来呗!”
“哈哈,我本想申请来这边住的,可惜被我爸‘一票否决’啦!”
“现在还可以申请啊!”
“现在?”
“每个学期末都可以申请的,因为每到这个时候都有些人退宿。”
“呵呵,我倒是想啊,估计我爸还是会反对。”
“你可以偷偷申请,神不知,鬼不觉……”
“算了吧,怕到时候别人不说,我自己都会主动爆料啊!”
“那你真是听话得没救了!哎,说的也是,谁叫你生来根正苗红、枝繁叶茂呢!”
“哈哈,对啊,我家绝对贫农出身,勤劳持家,诚实立命!”
“哈哈!”
说着说着,两个男孩已经来到了橘子郡的门口。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橘叶香味,有点风,晃动的树影,仿佛落进泥土里的碎花。孔哲抬起头,有几只灰羽毛的鸟穿过屋檐上方的蓝色天空。
孔哲的心又一次动摇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里真是不错啊!”
郑小尘的房间在三楼最左边。
推开厚重的木门,对面就是窗,可以看到几棵高大橘树的绿色尖顶。
窗户边,窗台下沿放置着CD架,铁质,冷峻的黑色。花花绿绿的CD整齐地插进去,如凌乱不堪的油彩。地毯上,几本时尚杂志随意扔着。孔哲看到了最新一期《MEN’SUNO》,心想“又一个超级肉艺男”,偷偷笑了。
视线,随脚步右移。三座书架倚墙而立,自左而右,由高到矮。最高的有六层,四层插满了各种时尚杂志,露出光怪陆离的书脊,下面的一层平放着最新的时尚杂志,另一层零散着MP4、照相机和DV机。
中间书架的顶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哆啦A梦”:招手的,作拥抱状的,做成储钱罐的,做成闹钟的,还有一个只剩下圆乎乎的脑袋。最上一层放书,书不多,歪歪斜斜。一两本村上春树,一两本卡夫卡,还有孔哲也一直喜欢的岩井俊二。往下是大大小小的香水瓶,或幽蓝,或墨绿,让人心境清凉。再往下杂乱地搁着一些小物件。在它们的中间,孔哲看到了一张照片:郑小尘俏皮地抬头望天,而桑佩佩怒目狰狞地掐住郑小尘的耳朵,像一只凶恶的大花猫捉住一只可怜的小老鼠。
最矮的书架上,仍旧摆满了书,但书架顶上的一盆青松吸引了孔哲全部的目光。他实在很喜欢在书旁边摆上一盆顽强的绿色植物,少浇水,少施肥,不要阳光,不要月光,它仍长得信心满满的样子。人也希望自己像那些倔强的植物,安于风雨,安于贫困,可生活总逼迫他们作出选择,要么躲进房间里,要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于泥尘。
想得太多了,孔哲听到轻轻的叹息溢出自己的身体。
然后看到右边还有一扇窗,窗下就是床。枕头,被子,床单,散落三两本书。素雅的白色和蓝色。
孔哲看到床右边的墙上钉着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墙布,墙布上钉着一件折叠好的、还挂着价格标签的黑条纹绿底衬衣,明黄色的领带在胸口交叠,领带上印有黑色的菲尔·卡斯特罗的画像。
“你的偶像?”
“不,我的敌人!”
“啊!你和老美同一个战壕?”
“怎么会!”
“那为什么人家是世界的偶像,却成了你的敌人?”
“因为他太牛了啊!要超过他太难、太难了,所以——我恨他!哈哈!”
“搞笑,又一个因爱生恨的好例子。”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彻底恨上我的!”
“哈哈,真有志气!我期待着那一天!不过,我担心伟大的卡斯特罗同志等不到那天了吧!”
“不会的,有我在天天向上苍祈祷,保佑他长命百岁呢!”
“哈哈,好吧——我也帮你祈祷一把吧。你最好保佑他能活一千岁,否则我估计你只能等他的灵童转世继续来较量了!”
“哈哈!等着瞧!”
墙布往右,挂着一把吉他。伤痕累累,坑坑洼洼,断了弦,碰坏了漆,不是被摔过,就是被人砸过。但此刻却像一件非凡的艺术品挂在墙上,也悬挂在孔哲目光的中央。破坏,同时创造着另外一种完美。
“这把吉他……是你自己砸坏的吧?”
郑小尘笑而不答。
孔哲转身想调侃一下,发现郑小尘已经脱掉鞋子跳上了床。
“原来你还是艺术‘愤青’呢!”
“我只崇尚逍遥!”
“假‘愤青’?”
“我不玩虚的,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那文艺青年总算吧!”
“刚摆脱‘愤青’,怎么那么快又和‘文艺青年’这么高尚的称号挂在一起了呢?”
孔哲指了指那件绿衬衣,说:
“它。”
“它?”
孔哲点点头。
“哈哈,又不是我制造的,我连裁缝都算不上!是在广州的小摊上看到,觉得搭在一起很好看,就买来玩啦!还不辞辛苦地从广州带到了香港,再从香港带到了柬埔寨,再从柬埔寨带到了泰国,再从泰国带回了上海!”
“你真是好人哪,顺便带‘革命领袖’免费旅游了好大一圈哦!”
“靠,那当然!聪明人做不了,好人总得留给我做吧!”
“哈哈!”
孔哲忽然被放在床头的一件东西吸引住了:绳手链。棕色的编绳,缀着一颗绿松石,朴素中掩饰不住一丝华丽。
他刚伸手去拿手链,发现整个房间忽然沉寂了下来,可以听到地板吱呀吱呀地响动。
声音从楼道的那一头传来,越来越近。郑小尘看着孔哲,并不说话,但他的眼睛滴溜溜地左右转动着。
“怎么了?”孔哲问。
“嘘……”郑小尘将食指置于两唇中间,示意他不要说话。
经过一阵仿佛面临敌情的紧张,郑小尘示意孔哲也爬到床上来。
他指了指木地板,意思大概是踩在上面,稍微一动就会弄出响声,以防万一,还是来一个万全之策。
孔哲脱掉鞋子,攀爬,攀爬,像一只走出母亲怀抱的小猫一样,乖乖地蜷缩在床上。
隔壁的门打开了,两个人走了进去,脚步声立刻消失。接着,就听到了两个身体倒在了床上。
辗转反复。
轻微的呻吟声像蚊子一样在耳廓里飞来飞去。
忽然,声音停住,一个人爬下了床,接着打开门。很重的拖鞋声在郑小尘的门外响起,继而郑小尘房间的门就被轻轻地敲响了。
“小尘,小尘,你在吗?”敲门人喊道。
孔哲扭头去看郑小尘。郑小尘抱着枕头,盯着手机。孔哲推推他,他无动于衷。
“不应吗?他不会是来向你借套套的吧?”
孔哲贴紧郑小尘的耳朵,差点没把口水全部灌进去。
“他抽屉里的套套足够让他用上一辈子!足够绕地球一圈啦!”郑小尘同样是耳语。
“那……”
“小尘,小尘,你在吗?”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响。
“他好急了!——迫不及待!哈哈!”
“嘘……”
终于,来人没有听到回音,踢拉着拖鞋走了。
关上门,旁边房间里的声音开始像不断上涨的潮水,不断猛烈地冲击着堤岸,弄得耳膜痒痒的,天边的海鸥漫天飞舞。
“哈哈,知道他为什么敲门了吧!”
郑小尘仍趴在床上,对孔哲诡异一笑,几根手指在手机键上戳来戳去。
“这么搞笑啊!”
“我习以为常了。”
“你同学?”
听到孔哲这样问,郑小尘扔掉手机,慢慢翻转身来,凑近孔哲涨红的脸,更诡异地笑了,轻声反问道:
“你不是认识苏窈窈吗?”
“苏——窈窈!”
“哈哈!”
“天哪!”
当孔哲将苏窈窈和隔壁此时正在巫山云雨中的女生联系起来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都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