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像扎根时的感觉
植物和人一样是爱扎堆的东西。南方漫山遍野长着的花花草草一被精心地移植在养尊处优的花盆中很快就黄了、枯了,蔫蔫的地像害了相思病。
花草受不了冷清,像人受不了幽兰之谷中的无所事事一样。类比起来,植物离开了青草、花木的热闹,急速垂暮终老也不应是受谴责的事情。
所以看到郁郁青山,落英缤纷的生物繁华是一种风景。看到石头山上突兀闪现,毫无章法,东一棵西一棵的孤伶树木就觉得它们又上了一个境界。
这样的树不是高人出尘的心境,至少也怀揣着流浪歌手的落拓和洒脱情怀。
我把这些想法说给她听,她侧着脑袋,半晌指着两个毗邻的山头。
那两座山头上孤零零地各自守望着一棵树。留心看看两棵树是多么的般配:一样颀长的躯干,一样俯仰天地的豁达,看不见万千青草的喧哗。
她说这两棵树会说话。
半夜我听一棵树对另一棵树说:
“你爱我吗?”
“爱,但我得守着我的山。”
“你也爱我吗?”
“爱,像扎根时一样的感觉,但我也有山。”
这样的对话谈了千万次了,每一次拒绝更是心心相印的承诺。心中有所托付的树哪怕独守一座山,心中也是盈盈饱满着的。
相互守望也是一种美丽,两棵树儿达成千年的默契。
她却双手掩了脸,树们有相互张望的空间,人哪里能够。
隔岸芦花
新房交工那天,我去看了它。物业管理不错,人还没人住,清洁工已开始做起了保洁工作。白的墙,亮的窗,宽敞的居室让我多多少少滋生了点接受它的心情。
我惦念我的旧居呀。有了新房,就得卖掉旧居。因为一个新房变成一个新居,必须靠旧居的价值来充实。每每想到生活了六年的,被我称为“香格里拉”的小巢另易其主,不知要经营到什么样人的手中,心就在隐隐地疼痛。环顾新房,想象着我旧居的客厅不知会被贴到哪块墙面上,想象着我旧居的卧室不知会被锯材到哪块木板上,无奈而痛心。我抵制建立在抛弃基础上的纳新。旧居里有我六年具体生活的盛载,我活得很好。我恐惧到一个陌生的新地方去重新经营、熟识。
愿不愿意,程序都到了徜徉装饰材料和选购家具的分上。听说这是个在一掷千金中体验辛苦的过程。虽跟班样地跑了几回市场,因我什么也不懂,并不辛苦。感慨还是有的,譬如说品出了拿卡消费的好处,购物不见现金从手中出入,单看卡面上数字的增减对我来讲没有更强烈的心理上的震撼和刺激。买吧,每个新家的充实都要做同样的加减法。
家装、家具市场还是很漂亮的,有种任挑几样拉回去都挺不错的感觉。所以让我发表意见时,我则是一点见解都没有。在过于撩眼的见识面前,见解丢了,这是我的正常。
在布置新房上,丈夫也是追求个性的人,彼个性与我个性重复了,那就听我的。彼个性与我个性分歧了,我乐于听他的。不是我逆来顺受,因我觉得没有争执的价值,一切都平庸着让人舒适,都处在挺好挺好的水平,我的坚持、争执绝对是多余。
丈夫疲惫而兴奋,我轻松而无所谓。溜溜达达地从这个家具城穿至那个家具城。在他打听价位、材料时,我可以坐在看起来很漂亮的沙发上,时而喝喝茶。
一直不知道我还有期待存在。在视觉疲劳中,最初吸引我目光的是那组家具墙上的一张写意山水画:加了悬轴的仿宣纸挂布上,淡淡的水墨勾出了涧边一丛兰草,迎风而动,行云流水地写着“传说中的飞天与彩云总在梦中出现”。字画很合意,整个氛围很舒服,便留心了旁边的一组家具。仅无意的一视,心便被紧抻抻地给攥紧了,那桌、那柜、那床像几百年前的旧相识。见到了我才知道我潜意识中仍有要等待的东西。若我从前明白自己的想象,这就是我的想象了。若我从前知道自己有期待,这就是我的期待了。
主体床的床头是用乌鸡木为柜加藤条编织出来的那种。喑哑的光泽中流露出一股醇醇厚厚、实实成成的感觉来。柜体、柜门同体同材,厚重、大气、简约、时尚。最精巧的是那用藤条编织如鸟巢样的悬灯,灯光柔柔地就从编织缝隙中漏下来。看到了这杂揉了精妙艺术构思和工艺制作却洗尽浮华的灯具,怎么感觉都像是回到了老祖母的草屋中,可以从容地安安静静地挑灯夜读。与之同系列的几组家具各有春秋,仅名字就让我痴迷良久。朴逸、黄河流、传说、听禅……颇有意境的字眼与那带着明清遗韵气息,流淌着现代简洁线条的风格是难得的天人合一之境。
好东西是共识的。他显然也痴迷于这种氛围中,只不过他更相中同源异品的另一种。
还是没心境与他发生争执、争取。看到对于我喜欢的大类,他也能同声相应也是一种不错的安慰。很多东西都很美、很漂亮,但能触摸心灵的物什却少之又少。他已经维护了我心灵的感觉。
丈夫又有了购买的冲动,我却还在恍惚。总是这样,对于我真切喜欢的,心思就不在要与不要间徘徊了。还有一种奇怪的念想,最爱的不一定要拥有,最爱的应该是总悬着人的期待和想象的那一种。
因为感觉太强烈了,有种想立即找笔、找纸记下来的冲动。他看我思想又游离开了,乘机想说服我去相中他最喜欢的那套。我却说,没关系,哪种都行。
他很奇怪:“你不是最喜欢刚才那套吗?”
我说:“就像嫁娶一样。最爱的不一定要嫁,最好的不一定要娶。只要知道了喜欢的东西在世上好好的存在,就足够了,人生仅此而已,选择由你吧!”
不知他听懂没有,本来这些话就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盼有人听懂,也觉得没人能听懂。此时只盼有支笔,他及时给递上了。
于是我写下:静默中有人感受到秋天,芦花对岸纷纷如雪。
山有音画有色
走固原山区的王洼煤矿,从出发到停站500余里,近半数的上盘下盘山路将每块骨头都颠得散散的,晕乎乎中思绪却在舒服地蠕动。
看山,山在脚下,山在眼前;看路,路在延展,路在天边。曾感叹过六盘山像极了立体的涟漪,这次攀行依旧如此感觉。只不过是仲秋时节,层层梯田的色彩更成熟斑斓了,红是晒透了的高粱红,绿是浸过风雨的岁月绿,黄是盛满厚实的收获黄,像是天地间有一副大调色板,有一双可穿透沧桑历练的操笔之手。你可以去想象,在浩浩荡荡、行百里不见一人的旷山静谷之中,时时悬挂着这么一幅用最纯脆自然五色挥洒出来的立体画卷是多么的荡气回肠,何况你就在其中,听山山有音,看画画有色。
路是百回千转的那种,在一坡一弯之中猛然就有了一段平坦,在畅然奔跑时忽地就有了个急转弯。人生是无定数的,多像这路。于是我想拉上一个多桀的朋友同走这山路上。人不在,就为他写下了一段感悟:成功的人生不是从头到尾都衣香鬓影、荣华富贵的,缺乏了波涛汹涌、高低起伏的剧情,只是垫档用的泡沫剧。一时的穷途,只是成功人生的必要安排和伏笔,只有这样,才能让成功的结尾终身难忘。
山,沟壑无数,却始终坦坦荡荡,显得我的那一段呻吟格外矫情,好坏我自知罢了。山谷中是少不了飞鸟的,或者是鹰吧,最好是鹰。因为有了飞翔,山才有了“名山有主”的意味,飞翔是山的主人。车颠得厉害了,我就在想,若能飞多好。我就是那先振翅而起,继而平稳滑翔的那种。我喜欢滑翔,是天生的惰性使然。既然已在空中饱览过五色,何苦再去追求拔峭之类呢,潇洒的展展的滑是多么舒适,这感觉大概世人都有的,只不过别人心更大些,界更宽些。心中始终有目标的飞翔、冲刺是我倾慕的,能挣脱滑翔的舒适去探究生命乐章的新高是鹰的境界,我总在空空的羡慕后继续羡慕。
从尘路上观天路也是一种想象吧。人就在路中,思考一下停顿一下继续走路总是对的。不过再想想,有些人能稀里糊涂走下去并且走得很好,又是一种更高的境界了。鹰飞于天,雉伏于蒿,猫游于堂,鼠噍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活法不同,走路的脚不同,人间的路却是有定数的,这就是多彩人生的单一无奈。
尽管多情
旅途中有个漂亮女孩相伴绝对是件赏心悦目的事儿。哪怕不搭腔,远远看看她悠闲的举动,清丽的侧影,也会觉得车厢中空气通透了很多。
许多男人都在看这个女孩,眼神清澄的。他们是在欣赏,欣赏一幅画。
女孩手上戴了一个银白色粗厚手镯。那是借用一个个贝壳边缘最恰当弧度的部分一枚枚嵌合而成的。古朴、厚实、个性中透着干净的优雅。女孩和手镯一样有韵味。
一下车,海滨城市的气象就潮湿了他的眼。
他刚刚吃完从蔚蓝海水中打捞上来的海鲜,随后又联想到曾经在酒楼中吞吐过的貌似神离的海货。没见大海之前,粼粼的湖面也可以是海,没吃海鲜之前以为酒楼中的鱼虾也叫海鲜。
他喜欢真实的海,海水一次次舔舐着他的双足,温柔而多情。尽管是一个人,他也没觉得寂寞,是一种无牵挂无对视目光的轻松。
他徜徉在海滩上,隐隐约约的有一个目的,找一个如车上女孩戴的那样的手镯。
银色干净透着华美的镯子就揣在了他的旅行包中。一回到家,镯子就成了送给家中女人最好的礼物,还诚实地说:“我看到一个漂亮女孩戴着它很美,很般配,就找着给你买了一个。”
镯子带着海的气息泛着内敛着的银光。躲在美丽光泽后的女人反复思量:是因镯及人还是因人及镯。是怀念一个美丽的相遇,还是期待家中同样有美丽的等候。
男人呼呼地睡着了,像是海涛的节奏,做着他自己才懂的梦。
窗弈
那藤不知疲倦的金银花,是窗外的主要风景。绿了的叶子拍打着呼吸的香。
金银花开时孤独的人会很落寞,那一黄一白,举案齐眉着的花骨朵,风轻云淡着就牵出了一些淅淅沥沥的东西。
金银花的藤爬得很快,每一片叶子每一时刻都奋力往上举着。遇到窗棂,覆盖窗棂,挨到房沿,便淹没房沿,铺天盖地地挥霍着绿色。初夏,窗口便融在了一层绿中,装点着又黄又白的零星碎点,揉着一袭清气。
只有窗口里的人洞悉藤的本质,它是怎样牵强附会,又是怎样地俯仰生息,它斑驳着错落的骨架和它甘腴荤厚叶片下触须样的细爪。
在这个窗口前站得时间太长太久了,该看到和本可以忽略不计的都尽收眼底。心灵上的桎梏,将勃着生命张力的四肢紧锁在了窗前。有点像那架藤子,因为那些虽细却连着脉络的触丝的不安分,便放纵了走向。
有一种象棋,便携式的,旅途中常见。巴掌大的铁片吸盘,衬衣纽扣样的磁石棋子。微缩了棋子和棋盘,将操纵者的棋者风范束到了极限。
有一种窗户,钢窗架的,透明的玻璃夹在其间,形成了棋盘样的走势。将纽扣样的棋子吸附在钢窗上,被浓缩了很久的局势就放大了在大而阔的呈透明样的棋盘中。棋子突发想象地纵横驰骋,甚至每一个小卒子都有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冲动。但棋手却沉默着,当面前的一切都无法用声音来表达时,沉默便表达了一切。除了棋子和藤,一切都像在无法企及的远方。
有人躲在藤子后面,品着一盘没结局的棋。所有在等待中的抗争便消磨在了临窗而弈的棋局中。
金银花的藤悄悄地遮盖着窗内的棋局,消化着,吞噬着,无声无息地每天孕育着,抗争着。窗内棋手永无对手地对弈在有形无形的棋盘中,把玩着纽扣样的棋子。时间长了,棋子被时间淹浸地透着亮光,那亮光有时移挪得郁闷沉结,有时飘忽得心神不定,有时举步维艰,有时迅疾地任意肆虐。
金银花的藤还是有节律地不知疲倦地向上举着。又黄又白的花开了,溢着香;又黄又白的花落了,打着旋。下棋人突然明白自己需要的只是一个肯过河的卒子。
有人在敲藤下的门,边犹豫着边坚定;
有人又在敲藤下的门,笃笃有声,很有耐心的;
有人还在敲藤下的门,和着动脉的节律,至此不悔着……
每一次,金银花藤与细碎的花都在轻轻叹息……
沉在棋局里的人,依旧在棋局中。棋手注视着卒子,那是一个多么微不足道的生命!
夏夜的雨很精彩,呼着雷声,喝着闪电。敲门人一双焦灼的眼,透着那层扯不断的帘子,长时间地看着雨滴在藤叶上攀跃。
在刺白的一道闪电中,一枚卒子淌过了河。
喝饱了的藤闪着油绿的光,伸展着自己的筋骨。裸露在外界的窗口就剩狭狭的一角了……
门终于被守门人打开了,好亮好亮。
那天,一个女孩在一片喜气中出嫁了,金银花摇曳了一地。
爆米花的清香
几年前刚买来微波炉时,不想让它“无计可施”,便在超市中遍寻可以供微波炉工作起来的材料,发现了“微波爆米花”。纯属游戏心理,将“微波爆米花”的纸袋扔进微波炉中,定了几分钟运行时间,在一阵轻微的劈啪声中,纸袋子迅速膨胀开来,满屋便充满了香香甜甜的奶油夹着爆米花的香味。取出纸袋,拍拍打打着会变魔术样的纸袋子,欣喜的心情无以言表。高呼着“心情点心来了”,将久逝的小满足与家人分享。
但我更怀念那挑着担子,飘着几缕灰白胡子,支个火炉,边拉着抽匣边像唱歌一样喊着:“爆——米——花——了”的情景以及那从路边能飘散到很远的清香。
真是奢侈的行为。那天坐车回家的路上,看见离家不远不近处有一个燃着红红火苗的炉子,上面转动着黝黑的米花锅,心便动起来,立刻到小粮店买了一大包玉米,然后又驱车赶到爆米花处,很虔诚、很心切地等待我的米花出锅。我买的是玉米,那才是记忆中最正宗的材料。想吃米花的人还真不少,还排起了队。心情不错,温柔地蹲在爆米花老头儿的炉前跟他闲聊着。老人说,这行当,现在干的人少了,来钱慢。早些年呀,挑着个担子走街串巷能养活一家人呢。现在是舍不得丢下,有时手痒痒了,出来操练一下,是为了晒晒太阳。你看,惦记的人还真不少呢!
在每一声巨大的“轰”声中,我都会欢喜地捂着耳朵,贪婪地嗅着那浓郁的香气。老人看我也看得高兴,从别人刚爆出来的米花中抓了一把塞到我手中,我也就不客气了。
在这样的愉快氛围中,两块五毛钱一锅的加工费让我觉得很平易近人。一声愉快的响声后,排在我前面的一个妇女的爆米花出锅了,她不满意筐底还有一些米粒未爆开,喊着叫着要少掏五毛钱。老人短胡子一翘一翘地说:“锅锅都有呀,老祖宗都是这样爆的——”妇女还是不依不饶与老人僵持。看着老人被火焰沁晕着的满是皱纹的面孔,我递上了五毛钱平息了争执。大家怪怪地看着我,那妇女转身离去。
又享受了一下“轰”的声音,我的米花也熟了。我把脸埋在米花香气中,去嗅那甜热的芬芳。老人突然问,你为啥要替她交钱,我也不是非要那几毛钱,就是有好些人不体谅别人的辛苦。我笑笑没答,把多余的玉米留给老人,捧着我的米花离去了。为啥?也许是为了让老人感知,有人承认他的劳动价值,也许是为了让那个人意识到她无聊的精明,也许只是为了自己,不想被那区区的几个铜子破坏掉爆米花带给我的愉快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为某事某物纯粹、简单地快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