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务村在翠峰山下,居塬之头山之麓,其地形称为“五龙朝凤”。由9个自然村组成,近4000人口。考其村名:原名叫“时雾”。盖因村内有3条河流,因水得雾,时有时无,故名。久而久之,口语音转,成今“史务”。
史务村一代一代人传承下来的古庙竟能成群,总共11座,计有:牛马王庙、北宝宁寺、南宝宁寺、文昌楼、太白楼、七星庙、关帝庙、五王庙、地母庙、唐王井、药王洞等。庙多,自然“会”多;会多,自然“戏”多(过会唱戏)。所以,邻村人都知道,史务村月月有戏。由于月月有戏,史务村又有了“唱戏不请亲戚”(看戏)的习惯。其原因:一是亲戚知道史务戏多,一有闲暇,自己便会赶来看热闹,不必请;二是如果每月都请,主家也忙不过来,没空。
数起来,11座庙,但在一年内却要唱12台戏!这是因为,没算“火神爷”。火神没庙,供在村民家中,户户皆有。也许,这与史务近山、风大、易起火灾有关。故而,村民有防范意识,对“火神”的尊崇意识也就不但强烈而且普遍!戏轮着唱,一个自然村一年,依次主办。谁家主办,戏台子便搭在该村村口。
老辈人说,自唐代以来,要数牛马王庙会的规模最大。这里面还有一段传说:此庙原在北寺(北宝宁寺)旁边。据传,村人发现,每到夜间,便有两盏灯向南走动,至村南停住,其地即遍放豪光,照耀数里。人皆奇之,聚而议定,将牛马王庙迁至此处,起名“亮光院”。之后,又将村上戏楼迁至庙旁,庙会定在八月八日。又传,亮光院虽不算大,但无论看戏的人再多,均能容下。有一年,看戏的人挤倒了一通碑石,压倒4人。情急之中,走来一位小伙,轻轻抱起石碑,将人救出。人们正要道谢,小伙已悄然无踪。这个近似神话的故事越传越奇,牛马王庙会也越过越大。
后来,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八月八会的名气远扬数县,规模空前。
《周至县志》载: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后,全国掀起反抗反动军阀的运动。吴佩孚残部营首王彪,率百余人窜至太白山架沟一带占山为匪,昼伏夜出,祸害周至、眉县、佛坪三县民众。史务人朱来绂颇有正义气节,组织民团,演习武艺,策划剿匪。专请商县王宝玉为武师,于宝宁寺内操练人马,号称“硬兜儿团”。4月,朱来绂受县府委任,进山剿匪。初战告捷,毙敌甚众。撤退时,夜宿困子窑,遭残匪报复,13人遇难。次年春,县府行文拨款,在史务村兴建“英烈祠”,纪念殉难烈士。7月,祠竣。门联为:怕死不英雄,英雄万古,香花万古;殉名成烈士,烈士千秋,俎豆千秋。其时,已近牛马王庙过会之日。八月八日,隆重开光,万众祭奠。自此,八月八会又成了祭祠英烈的大会。每届会期,先前饱受匪患的各县百姓,长途跋涉,专程前来,一为跟会,二为拜谒英灵。
每年过会,自八月初六晚起会(唱戏),初九晚结束(戏落台)。这几天,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们南腔北调,商品五花八门,场面热闹非凡。年年如此,已成例制。慢慢的,村中其余庙上过会的规模便越来越小,有的甚至被取而代之。过庙会的次数少了,但每次过会的规模、气氛和影响却越来越大。过会娱乐、过会访亲、过会商贸的因素在村人的生活中所占比例也越来越大。久而久之,这种“庙会文化”,在史务村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效应。
过会时,史务村变成了商品交易的小集镇。讲究的人,在路边搭个凉棚,摆上商品,自己把“行商”变成了“坐贾”。不讲究的人,或是远路商人,在路旁摆个摊点,便扯开嗓门,做开了生意。商人们来自眉县、扶风、武功、兴平、户县、佛坪等地,不少西安人也参与其中。经营的品种有牲畜、农具、土特产、药材、布料、棉花,以及小百货、书籍等等。这里交易的规程是,卖家不高要,买家不还价,一是一二是二,“一口咬定”。即使到了散会前夕,卖家也不愿削价处理,买家也不会压价购货。因而,交易双方信誉度高,成交率高,满意率也高。
古谚云:“史务瓮张,只要种上!”意思是,这里的土厚地肥,旱涝保收,麦质好,产量高,无歉年。因之,史务村人借着天时地利优势,经营饮食生意,卖起了饪饪、凉皮、煎饼、凉鱼。这里的面食生意特别红火。有的外乡人,赶来逛八月八会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尝一尝史务饦饦的厚、筋、香!这当口,做生意之家的媳妇、婆婆配合得格外密切:前一天,婆媳就共同熬夜备好了油盐酱醋、锅碗瓢杓,劈好了烧火用的木柴,擦净了顾客坐的小凳。当天,早早起了床,你推我拉,手提肩挑,将“小店”搬至大路旁、戏台下。开张前,婆媳俩彼此还要整整衣冠,理理鬓发,生怕“损坏”了形象,影响了生意。经营中,偶尔意见相左,也只是小声提醒,暗中协商,从不高喉咙大嗓门地“面红耳赤”。邻人见了,打趣地说:你们婆媳俩要是平常都像现在这样,大伙给你们“搭红”(奖励)!看来,还是要天天过会,这样“神”才能时时“显灵”!老太婆一时语塞,答不上话。伶牙俐齿的媳妇不甘示弱,即刻针锋相对:“去去去!操心你家的冬天冷,甭管我家夏天热;操心你家火灭了,甭管我家锅溢了!”
史务村的土层厚,旱烟长得好,叶长、叶厚,色正、味香,底叶都抵得上薄地旱烟的顶叶!村中老年人,便在会上摆起了旱烟摊子。外乡人,一见史务旱烟,便急忙先买几捆挟上,然后才去逛会。他知道史务旱烟的名气,担心像去年一样,逛完会买时没货了!卖完了旱烟的主人,乐滋滋地装上一锅烟,香喷喷地品咂起来。一边吸,一边哼起了老先人传下来的《旱烟歌》:小烟锅,四两铜,能工巧匠来打成。一头打的福禄寿,一头打的九条龙。绣花袋,吊下边,香味能传九里半!吸一口,劲儿酽;吸两口,昧儿荃;吸三口,人舒坦;再吸一口心喜欢!老弟想吸哥的烟,蹴到一旁嫑言传。先看烟叶开个眼,再闻烟味解个馋。老大老二又老三,一个一个面(往)下传。今年你若轮不上,明年八月会上见!
老太婆们是史务会上十分活跃的人物。只见她们,顶上头帕,缠好裹脚,拿上竹篾扇子,斜襟的褂子纽扣上还绑着一节红布条(图吉利),三五人结伴而行。凡是要做买卖,必先互相商量,问遍各家价格,尔后才择廉成交。她们买的东西,大多是顶针、剪刀、竹篮、瓦罐之类。生活宽裕一点的,才肯咬咬牙狠狠心,再给小孙孙捎几根麻花、几个干馍(烤饼)。取钱时,要背过身子,解开纽扣,从怀里掏出包了几层手帕的钱囊。就这,还要找一位路过的男人,说:“你叔,帮我数一数钱,看这对不对?”见状,好开玩笑的摊主故意高声与她结账:“四七三毛八,送个人情,收你老人家二毛八算了!”听了这话,高兴得她连声道谢,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史务村离山近,常有江湖商贩进山买点中草药,加工后,拿到八月八会上叫卖。初来史务逛会的人,很容易被药贩子卖药的“顺口溜”吸引得挪不动脚步。听着听着,就伸手掏钱买开了草药。当地人把这种买卖方式叫作“上当”。年年都来逛会的人,虽不一定买药,却也围过来听草药贩子的“叫卖歌”,图个热闹为个开心。摊主的开场话是:“走江湖,闯江湖,各州各县我都熟。走耀州,闯乾州,今日卖药到史务。一不卖膏药,二不卖丸药,今儿只卖中草药……腰杆疼,吃杜仲;夜尿多,吃蜂柯;四肢无力,吃点五加皮……‘隔山浇’,生得高,浅山寻不着,长在半山腰。十人上去采,九个把命抛……尿尿尿不高,就吃‘隔山浇’。吃了‘隔山浇’,能尿丈八高。站到地上,尿过墙上;站到炕上,尿过梁上;站到房上,尿到老鹰膀子上……”末了,他还要作一段一语双关的自我介绍:“本人姓庞(旁),名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生闯荡,堂堂正正。若要不灵,请来找我旁(庞)边人!”药是配好的小包,用黑麻纸包着,一来价不贵,二来货不多,再加上叫卖人的能言巧说,很快便一售而空。说来也怪,以这种方式“上当”求医的人,竟也屡有应验者。这,或许是一半儿归功于草药的作用,一半儿归功于叫卖方式对病人产生的“心理暗示”效应吧!
过庙会引来了客商,也兴起了文化:庙门要写对联,戏楼要写台联,耍社火要扛牌联,过会之前要贴告示,从始到终接待客人要讲礼节礼义等等,这些都离不开文化。于是,重视文化、重视教育已蔚成村风。耕读传家,礼义治家,书香门第在这里屡见不鲜。清末,该村一位朱老先生写过一首《忍字歌》,远近皆知,至今仍被传诵,以之教子持家。《歌》中写道:“为人莫把便宜占,忍让吃亏理当然。忍让吃亏福寿添,爱占便宜惹祸端……善人福大肚量宽,恶人气大坐牢监。忍是福来让是善,忍让内边有利钱。穷人能忍不愁富,吃苦耐劳心莫焦。富人能忍家业保,高枕无忧睡得着。父母能忍儿女孝,儿女能忍孝名高。兄宽弟忍双为贵,妯娌能忍两贤惠。当家能忍家祥和,众人拾柴火焰高。出门在外也要忍,免得生事惹风波……忍忍忍,让让让,忍字放在让字上。忍忍忍,饶饶饶,忍字还比饶字高。你要忍,你要让,请你记住三忍让;你要忍,你要让,犹如刀在心上撞(“忍”字为“心”上一“刃”);你要忍,你要让,犹如刀割心一样;你要忍,你要让,一刀割断心头账。心宽真似海一样,千事也不思,万事也不想!”
每年逢会,外县人来的很多,且大都留住几日。因之,史务人家家户户都须接待客人。有的人宁可自己睡地铺,也要把客人让到炕上;有的人宁愿自己吃糠咽菜,也要让客人吃上细粮;有的人宁可把自家的牲口拴在外边,也要将客人的牲口拴在槽上(让牲口吃好,不掉膘,好卖)。这一切,全都免费提供,无一家例外。谁家要是怠慢了客人,会遭村人谴责,会被大伙小瞧。多年来,从史务村走向社会的人,把谦诚好客的风气也带到了四面八方。如今,有的进了县城当了县官,有的进了中科院成了科技界名人,有的进了新华社走南闯北周游天下,甚至有的当了省部级领导成为全县人才中的“屈指可数”,他们仍然保持着老家人的本色,为人真诚,待人谦恭,帮人热心,先人后己。外乡人夸赞他们:“平易近人,热心肠!”乡党们心中明白:“那是真正的史务人,没变样!”若是夸赞的话说到了史务人面前,他会答上一句谦逊中略带自豪的话:“请你来年到我村逛逛八月八古会,那时你会发现:史务人,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