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亲人群中,有一位文笔了得的表姐,她写了很多令我羡慕嫉妒的好文,常常看着她的文章,感慨自己为什么不能够有她那支唯美动情的文笔,也感慨自己为什么不能够像她一般,经年累月的去记录下自己的心路历程,或者是生活感悟,终于有一天,在群里,有一位表哥感慨说,姐你要是把我们这代人的经历能够写成一本小说,那一定是精彩绝伦的好书。很少在群里发言的妈妈突然就发了一段字,“敏(表姐名),你帮姨写一本书好么?”
本来在群里是活跃分子的我,久久的没有进去搭话。母亲曾不止一次的向我表达了,想让我把她的一生,写下来,甚至于她自己用A4纸,工工整整的开始书写她从小就在给我们讲的故事。但是我,终究是没有赖住性子,把她的心血转化成电子文档。心中的愧疚之情,竟然是挥之不去。
我的母亲是一位赤脚医生,她做的事情很伟大,却也很卑微,伟大是因为她的医术在过去的三四十年帮助的人何止千千万,卑微的是因为她赤脚医生的身份,是整个社会医疗体系之外,说的直白一点就是体制外的医生,我甚至在我的学生时代我都耻于告诉我的小伙伴我母亲是赤脚医生,而且在我这么多年填个人履历之时,也无一例外的在她的职业一栏填上农民,因为曾经所有人都认为只有吃国家饭,铁饭碗的人才能够真正的配的上医生两字,而在生活中我的母亲也一直谦虚在别人说谢谢医生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嗨,谢谢啥哦,什么医生嘛,打赤脚片的医生哪是医生哦。”
其实她很有能力,她是正经的科班出身,从县卫校以第一名成绩毕业,然后回到乡上,做妇幼保健工作,然而我的母亲,在那个糊口需要挣工分的年代,却还要顾及弟弟妹妹,最终为了供弟弟上医专,为了把妹妹嫁出去,选择了回自己的村子,做了一名赤脚医生,还兼任着村子里的会计(她打的一手的好算盘,直到现在还不用计算器,而是拨算盘),就是为了能够给自己的家多挣些工分。她原本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但是,因为外祖父母很早就已经撒手人寰,他们姐弟四人相依为命,是一种割舍不掉的亲情,让她选择了担当,选择了放弃自己唾手可得的铁饭碗。单从这一条而言,她就是伟大的。
从我记事以来,村里的不论男女老少,都叫她姐姐,很多她的长辈甚至都跟着大家一起叫姐姐,常常让我的母亲费力的去客套半天,说再怎么乱叫也不能乱了辈分啊!但是那确实是那个时代的乡亲,对她最亲切的称呼。
她一辈子做了多少值得称道的事情呢?我只记得,那时候生孩子都不是去医院生,都是把她接到家,她就在家里帮人接生,仅仅凭着她一人,十里八村的孩子,多半是她领到这个世界来的,说到治病救人,根本无法统计她到底帮助过多少人,但是在我们那一方水土,可能几乎找不到没有她帮过的人。在如今这个医闹频繁的时代,我为什么要用帮这个词来形容医生呢?那是因为她,一生之中,治病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帮人,如果是不值钱的草药能医治的病,她一定不会收人一分钱,也不会让别人出一分钱,如果对方得的是大病,她也一定是尽量采用中西结合,尽可能的去减轻病人的负担,就在我们兄弟都在求学的那几年,家贫如洗的几年,母亲也从来没有把做医生作为赚钱的职业,而是勤勤勉勉与父亲一道,多种几亩地的烟,多喂几头猪,多喂些鸡,多喂群羊这样的途径,供着我们兄弟上学读书。
她从来没有觉得她的医术等同于价值,常常把一个病怏怏的人医道活蹦乱跳了,收取一点诊金还纠结不已,常常要不是把零头抹掉,要不是就让对方随便给一点完事。她的这种行为在现在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当然,也许是时代使然,因为她一直说,毛主席教育出来的赤脚医生,是为了救死扶伤,实现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我们耳濡目染,也理所当然的认为她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要说她有什么愿望,也许,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她们这个群体,能够得到社会的认同,她常常给我们讲,民办教师的问题都解决了,赤脚医生是同时代产物,为什么就没有人管没有人问呢?我们实实在在的为这个社会付出了我们的一生。我明白,她是希望自己这一生,最终能被体制认同,被社会认同。
等到我们兄弟都走出大山,在喧嚣的城市谋得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后,我们就坚定的不希望她再做那个赤脚医生了,毕竟现在的时代,不再是二三十年前的时代,而且她那操劳半生的身体,也在我们都顺利完成学业以后,在大病一场之后,就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好了。
母亲辛苦了一辈子,做儿子的本来想把母亲接到身边,让母亲享享清福,然而,这些都经不住她对她职业的向往,我常常对她说,按照退休年龄,您也早该退休了,您为什么还非得要坚持?
她气鼓鼓的不跟我说话,其实我明白,她是希望自己坚持到有关部门能够认同她们这个群体的身份的那一天,我常常劝她,这个社会,默默为社会奉献一生的人太多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的国家才会如此美好,所以,您就不要在想着,什么时候,能有人来管这台历史旧账了。在她来到我的城市跟我们一起生活的几个月,我不厌其烦的不停的给她灌输的观念,似乎起到了效果,她似乎不再在我的耳边说还要回去做医生了,然而,这一切都被红十字会援建的一个村卫生室给击得粉碎。
崭新的村卫生室,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场所。因为我们老家的贫穷落后,一个标准化的村卫生室,竟然最后要借助国际红十字会的援助,才得以建成,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跟她合影,她告诉我数,这个村卫生室,是国家给她建的!
我们兄弟两极力反对她再来做这乡村医生,我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高危行业?她告诉我,我热爱这份事业!哑口无言的我,鼓动了离家更近些的大哥回家去劝说她,阻止她,最后却是我大哥掏钱,去购置了村卫生室所需的必需品,我问我大哥,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哥说,没有人能阻止她,只能帮助她。
于是她再次成为了一名村医!
很多时候,我也在反思,我对母亲是否还是从心底觉得她就是个农民?赤脚医生就不是医生?实际上她是持有乡村医师的执业资格,若是我没有记错,在她们那批考试的赤脚医生,她依旧是分数最高的,而且甚至得到了去乡医院工作的机会,而因为她不愿意向负责的领导送上一些本就不值钱的土特产,最后被人顶替了。也许我是确实存在这个心理的,对一个能够横流倒背我看起来稀奇古怪的药书的人,我似乎确实没有在心底认同她。
等我终于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却对她只有一句话的评价:最平凡的伟大,不仅是对她,也是对天下所有跟她有相同经历的赤脚医生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