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魇森森,烟树沉沉,兽啸凄远,虫鸣喑深。
提孤灯,携孑影,小沙弥懵然独立山道间,一时竟记不得来路与去向。
笼在桑皮纸中的孱弱光晕只映出数步之遥,阻隔其外的夜色愈加漆黑,丛丛幽深间似有魅影涌动,小沙弥瞪大双眼骇然望去,那魅影又倏地化开了。
脚步声远远传来,本是极轻盈的,可在这夜深人静时听来,却近在咫尺,似有一只不明来处的冰凉枯手,自腰背间慢慢爬向脖颈后……
三师兄说过,自己这副辟邪长相,不走夜路真是可惜了。
辟邪归辟邪,怕还是要怕的,且听说,这夜半的千芳山上,常有山魈魑魅出来吃人的。
想到这儿,小沙弥心肝脾肺肾皆颤,麻雀般的一双细腿也战战发抖。
待那脚步将踏进光晕中时,小沙弥吓得闭上双眼,僵待宰割。
“无花寺的?”男子清朗的声音响起,似暗夜中忽现一轮皎然明月。
小沙弥壮着胆子,偷偷抬起一只眼皮,对面却是个斜挎着医箱的颀长男子,缭绕其周身的,是清淡的药草香味。
男子站在小沙弥近前,上下打量着他,抽了抽鼻翼,舔了舔嘴唇。
小沙弥惊魂未定,瞪大眼睛看着男子。
“你们方丈在画宅,随我来吧。”男子说着,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小沙弥已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点点头,拖了脚步跟在男子身后,走出百十丈后突然想记起,自己正是要去画宅寻方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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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丈名济衍。
据《无花寺志》记载:长安四年五月初一,方丈纳弟子一名,静灵聪慧,佛缘极深,取法号“济衍”,期渡无尽苍生……
无花寺自建寺以来就以盛产艳僧闻名,门下弟子皆才色出众,每年被前来进香的权贵男女以近身供养为名带走者不计,请注意“近身”二字。明空女帝在位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崇尚佛教,连帝号都起的像法号——更是将当任方丈聘为国师,日夜配王伴驾,请注意“日夜”二字。
十七岁时,济衍已因才色双绝名动天下,每日以进香或听法为名来寺中瞻仰济衍的女子无数,智空禅师认为衣钵有继,择了个吉日将方丈之位传给济衍,自己游历天下去了。
济衍做了十来年的方丈,仍一副十七八岁的青涩模样,红唇诱润,星目莹黑,梨涡甜甜,左眼角一颗殷红泪痣尤其动人,神情带着出家人特有的单纯平静,因将一身大姑娘都不好意思多用的粉红色广袖僧袍,穿得天经地义,故而人称桃花方丈。
济衍之于无花寺,如同镇馆之宝之于博物馆,虽然非卖,可但凡不是只穿了拖鞋背心儿大裤衩儿的都可以进来瞧瞧,若实在喜欢,可以到门口的纪念品商店里买个仿品或者明信片拿回家聊作慰藉,而无花寺其他僧众,自然就是那所谓的“纪念品”。关键在于,那镇馆之宝要一直陈列在博物馆里,门口的纪念品才卖得掉。
这为绝大多数佛门弟子所不齿之事,无花寺众却不以为然,且光明正大的发扬这一光荣传统。从商业的角度来说:宗教是一项产业,寺庙是一个企业,僧人就是一份职业,能旺了香火,让寺众吃得香、喝的辣、穿得体面、住得宽敞才是正经。从修行的角度来说:容色出众本是与生俱来的劫数,经历更多劫数之人自然也有机会参透更深层次的禅机,对修成正果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善哉善哉!
从无花寺步行至画宅,只消两刻钟的工夫,济衍总在晚课后溜来,一享画宅的琼浆美馔——色戒都爱破不破了,口腹之戒不过尔尔。
幸,画宅主人慷慨好客,济衍为人又沉默少语,沉默之人,很难招人厌烦,两下相处多年,倒也和谐畅快。
莲池一畔风楼,是画音特意建来饮乐飨友的地方。楼宇通体无墙,只依靠粱椽桁柱承重,冬日遮棉衾挡凛冽,垫毛毡寻柔暖;长夏悬竹帘避蝉燥,铺苇席取沁凉;春秋宜人之季,便空了四方,任风光来往。
一方黄檀食案,上置陈酿二坛、菜点若干,都是吉厨娘的手艺、
僧人与武将对坐,浅酌慢品着,一旁的乐师刚校过琴音,即兴弹拨出一支应景的曲子,极是好听。
趁画命不在,我也来凑热闹。
我幻想自己也能像画音这样随心所欲的弹琴,幻想风华绝代的他,手把手的,教绝色倾世的我弹琴。
要是我没有死就好了,我想。
不对,如果我没有死,就不会遇到他了。
我傻笑一声。
住进画宅的日子虽不长,我还是费了些心思去了解这几人的底细——第一时间弄清角色身份及人物关系是开展旁白工作的首要条件。
将军王准,祖父王卓是开国元勋,封了世袭将军的爵位。理论上说,这种功高震主的角色通常都活不过大结局,但王卓是个聪明人,自觉自愿交了兵权,领着封赏做个有名无实的闲散爵爷,倒也落了个善终。祖父死后,父亲王麟袭了将军位,至今仍活蹦乱跳的健在着,严格说来,王准只是个少将军。王准自觉怀才不遇,一身高强武艺、满腹诡道奇谋,只叹盛世太平鲜见狼烟烽火,偶有夷狄来犯,也都被戍边将领现场灭了,从未轮到他一显身手。
“今日这酒水甚是寡淡。”王准道,身上那件束袖藏蓝衣袍是惯常穿的,腰际一柄重剑,四尺二寸长、四寸二分宽、四分二厘厚,寻常人恐怕拿着都吃力,他却只当是个饰物随身带着。
济衍轻嗯一声,表示赞同。
琴声骤停,画音拿过酒坛自斟一碗,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含了一小口在嘴里细细品了品,鼻头一皱道:“许是封口不严,漏了香气。”
萃了滋味精华的酒魄,已被作为亡魂的我吸干了。
“福叔,再取几坛酒来,要密封好的。”画音吩咐道。
“是。”那清癯的老管家应过,转身取酒去了。
玫瑰琉璃酥是吉厨娘的得意之作。
开了八分的各色玫瑰连梗取,花朵部分蘸满调了琥珀色的热糖浆,头朝下将多糖浆控去,半冷却时在花瓣间洒进杏仁粉,注意,杏仁粉不要粘在花朵外边,待完全冷却后再蘸一层糖浆,反复几次,整朵玫瑰便被包裹得晶莹剔透,这才去了花梗放进盘中,再于顶部筛上一层细米粉,琉璃新雪相映一般,一咬之下,七分杏仁油糖的酥甜沁腻,三分玫瑰鲜朵的苦涩沁香。
济衍正双手捧着一只玫瑰琉璃酥啃得专注,神情动作活像只松鼠。
“和尚,这是你家走丢的吧?”画命领着那十二三岁的小沙弥上了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