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血肉脱离母体，落地成人，一个新生命就这样诞生了，芳草的责任，从那一刻便沉甸甸地担了起来！小毛孩哪里晓得芳草肩上责任的重大，她躺在冰凉的炕上不知愁地哭叫着，全身摇摆着、扭动着，没有一个部位是安静的。好像她在用自己独特的肢体语言，赞美这美丽多彩的世界。好像她全身的摇摆扭动，是在为生命讴歌，为生命而翩翩起舞。生命，真是太奇妙了！芳草灵敏的耳朵，听见女儿如银玲般悦耳的啼哭声，仿佛在听郭兰英唱“一条大河，波浪宽……”一样。
女儿，我有女儿了！芳草心里激动着，欢呼着。立刻，她忘记了折磨人的腰腹阵痛，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感，充溢着她那颗欢蹦狂跳的心。一股强烈的母爱涌上心头，芳草情不自禁抚摸着女儿可爱的小脸蛋，亲啊亲，亲啊亲的，如何亲也亲不够。似乎多少年前，她就盼望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儿，今天，她终于来了。想当初自己是多么地谨小慎微！差点消灭了这个精彩、活跃的小生命。芳草开始暗暗为杨茂森的小聪明窃喜、骄傲！望着女儿吮吸自己的奶水，把她那个小肚子吃得圆圆鼓鼓的时候，望着女儿甜甜、幸福的睡去后，那怡静的小脸，芳草感觉幸福极了。幸福，自豪，骄傲，神圣，那一刻芳草全部拥有了！从未有过的感觉，激励着芳草。芳草开始感谢杨茂森。无论杨茂森向她实施了什么手段，她深知没有他，就没有女儿。没有可爱的女儿，她就体会不到如此的幸福。女儿，你是上帝派来的天使，我的天使，我爱你！芳草在心里，不断欢呼，雀跃，她实实在在陶醉了！陶醉在做母亲无边的喜悦之中！
芳草的精神，从此，有了寄托！
天使，诞生了！
磨难
芳草生女儿时，芳彤来了。她给芳草带来一些东西。见到方彤，芳草很高兴。连筋连血的亲人,一见面，芳草便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
她望着方彤给女儿拿来的小衣物，芳草感激的心情，不知如何表达才好。芳彤和芳草的心情，却截然不同。她流着泪，喋喋不休：“做家里的老大，太吃亏了。弟弟妹妹结婚、生孩子，我都要有所表示。拿你生孩子说吧，这不，我这次，花了将近20元钱，把我们的经济，搞得非常紧张。这辈子我真是对得起你了，即使一辈子，你也报答不完我！”
望着方彤流眼泪，芳草心里难受极了，开始的兴奋心情，也一扫而光。芳彤远道而来，感激还来不及，自己怎好说什么？而强烈的自尊和好强，使芳草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人穷，志不短！我一定要把日子过好，不让任何人小看了我！穷不扎根，富不长苗，我才24岁，怎见得这就是一辈子？我不相信，我一辈子永远是穷光蛋！而她，脸上却堆着笑，“这辈子我报答不完，下辈子报答，下辈子报答不完，下下辈子！”泪水，在她眼里舞动。
女儿的到来，使芳草的内心，发生了质的变化。女儿激活了她的慈母之心；女儿给了她更加向上的力量；女儿使她的意志更加坚强。有了女儿，她不太在意杨茂森对她如何了。她把一切注意力和心血，完全倾注在女儿身上。芳草给女儿取了很好听的名字——杨琳。乳名琳子。芳草常盯住琳子漂亮的小脸蛋遐想：女儿在我腹内，肯定缺乏营养，可她为何生下来，竟有4100克的重量？从未去过医院，她居然在我腹内生存得如此良好！芳草心中，涌起阵阵感动。为上苍对她的眷顾；为生命如此惊心动魄地诞生；为女儿的顽强，而感动。她无比振奋，为自己，为女儿。不久前，她还想要离开杨茂森，离开这个鬼地方，而此刻，她想这怎么可能？我有了这么好的女儿，我怎能让女儿缺爹少娘？自有了女儿，杨茂森的性格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变得似乎体贴人了。有时，他让芳草专心看好孩子，他替她干些家务。这在以前，从未有过。他是心疼孩子，还是心疼芳草？或许，兼而有之！或许，良心发现！或许人一当了爹，会自然如此！生活，能改变一切。孩子，能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风儿在轻轻唱/夜色多美好/心儿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
芳草把亲爱的女儿，放在自己伸直的双膝上，边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边摇晃双膝，像摇篮一样哄女儿玩。她脑子里搜集自己所有会唱的歌曲，通通唱给女儿听，尽管女儿听不懂。
“花蓝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
“我们年轻的人，有颗火热的心，革命时代当尖兵……”
她一会儿幽婉，一会儿高亢，一会儿缠绵：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琴弦儿声啊/琴声儿轻/调儿动听/摇篮轻摆动啊/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了那个睡在梦中啊……
这是一首东北家乡的民歌《摇篮曲》。唱着那熟悉的东北小调，不由得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芳草眼含热泪，想起自己沧桑的母亲，仿佛，在襁褓中听过的、母亲那甜美动听的摇篮曲的旋律，就在耳畔回响。母亲！自己如今也成了母亲。一股暖融融，酸溜溜，涩滋滋的感情，涌上心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母亲的恩情大过天。望着女儿，芳草深深地思念着自己的母亲。
她泪眼模糊，望着双膝上的女儿，小宝贝哪知芳草心里的酸楚，她静静的、甜甜的听着芳草的歌，不时用两只小手掌和两只小脚丫在空中舞动，像给她的母亲打着节拍。女儿没有一丝睡意，大眼睛滴溜溜地转。芳草双手托起襁褓中的女儿，给她朗诵自己上小学二年级时唯一一次花5分钱看的一场电影《东方红史诗》里葛兰、夏青朗诵的一段话：
“在毛泽东时代，
祖国的人民多么幸福，
祖国的江山多么壮丽！
可是，我们怎能忘记过去的苦难，
怎能忘记毛主席，带领我们跨过的万水千山！”
芳草对那场大型舞蹈史诗，记忆犹新。对那两位杰出的广播人葛兰、夏青，印象深刻。他们声情并茂的朗诵，深深印在芳草的脑海。以后的日子，芳草曾无数次给女儿朗诵这段话。
夜里，芳草无比爱怜地将女儿柔软细嫩、光光滑滑、一丝不挂如肉球般的小身躯，紧紧地搂抱在怀里。让女儿的小脚丫踢她，踹她。芳草怀着深深的爱，殷殷的期望，哺育着女儿。她恨不得重新把女儿吞回肚里，让女儿在自己腹中，重新享受温暖，享受甜蜜！
芳草和女儿有说不完的话，有唱不完的歌。尽管她说话，女儿听不懂。但只要和女儿在一起，她就会忘记一切烦恼。琳子很乖，只要有人哄着，她总乐呵呵的，不哭不闹。大眼睛滴溜溜好奇的到处张望，小脑袋瓜摇摇晃晃，小手小脚，软绵绵，胡乱舞动。一逗她，她就咧开粉红色的无牙小口，甜甜地冲人笑，快乐得不行。
“女儿，妈妈爱你！女儿，万岁！”芳草陶醉在幸福中。她常常兴奋的站在屋中给女儿跳“伸胳膊伸腿舞。”倘若突然进屋一个人，肯定以为她正在犯神经病。女儿的到来，使芳草仿佛变成了快乐的孩子！上天似乎一直在眷顾苦命的芳草。要吃没有吃的，要营养，没有营养。而她的奶水，却出奇地冲。一个乳房的奶水，足够杨琳享用。另一个乳房的奶水，芳草绝不肯丢掉。她一直觉得杨茂森瘦削的身体，是缺乏营养所致。她喊来杨茂森，“森子，你把富余的奶水吃了吧，也好给你补养补养身体。”
“我不吃，你扔了吧！”
“别扔啊，这是最好的营养品。你吃了身体会强壮的，咱一家人的生活，还指望你呢。吃吧，吃吧，啊！”
在芳草的软磨硬泡下，杨茂森只好顺从了芳草。这样，芳草的奶水琳子吃一个，杨茂森吃一个。望着杨茂森吮吸自己的奶水时，出现在她眼前那高高的凸起的额头，还有他无神、忧郁、个性十足的双眸，芳草感觉杨茂森就是自己的儿子。每次杨茂森吮吸芳草的奶水，芳草的眼中，便会舞动着慈母般怜惜的泪花！
生活，是无情的。光沉浸在和女儿在一起，好像“无忧无虑”是不行的。她必须回到现实。芳草要为生活、为女儿，出去奔波。孩子未满月，芳草便背着筐去外面扫树叶，为猪饲料的事开始忙碌。开春，她又用结婚时花15元钱买的一双当时流行的鼻梁式皮鞋，换回30只小鸡精心地侍养着。姚玉荣经常来芳草家串门，她对芳草吃苦耐劳的精神赞赏不已，常鼓励芳草：“好好过吧芳草，没有过不去的槛儿，照你这样的劲头，用不了几年，你家就会吃穿不愁了！”
“是啊，盼着吧。只要有吃的，只要活着，我就什么都不怕！”。
“气人有，笑人无”西岭子有这样一句“格言”。这“格言”类似疾贤妒能。村里常有农妇议论芳草：“你看杨茂森媳妇，人都没的吃，还养猪养鸡，恐怕过不了多久，猪鸡就把人给吃了。”
“是啊是啊，人还顾不过命呢，养什么能养活？你看那小娘们还戴块手表呢，哼，穷臭美！她哪是庄稼主儿啊？咱们老农民下地干活，老爷儿（太阳）就是钟点，戴手表有嘛用？”
“人家和咱不一样，你看她把孩子打扮得像城里人似的。可她怎么打扮，不也是老农民吗！”
农村人总爱吃自家饭关心别人家的事情，自己的事情，未必已经料理好。这是农村人的特点，称其为愚昧，狭隘，绝不为过。
“小市民意识！”芳草心里说。对那些长舌妇嚼舌头的无聊语言，芳草以为对她们最好的轻蔑，便是沉默！她昂起高高的头，只管做好自己想做、该做的事。这样冷处理与农妇的关系，是芳草孤僻、高傲的性格所决定的。别人愈说她不是庄稼主儿过日子的人，她愈要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她知道，最有说服力、最能证明自己的，便是把日子过好。人在逆境中，精神力量最关键，只要精神不倒，生活，就有希望。芳草的精神力量，来自于女儿琳子，也来自她倔强不屈的性格！
忙里忙外，有日子不见奶奶婆了，芳草想念老人家，便抱着打扮得干干净净的琳子，兴高采烈地去看望奶奶婆。边走，她边高兴地逗弄女儿：“宝贝，心肝。”和女儿在一起，她时时感觉陶醉，快乐，兴奋。
奶奶婆见到重孙女漂亮可人的小脸，和撩人疼爱的小模样，赶紧一边伸出手，高兴地抚摸琳子光滑的小脸蛋，笑呵呵的。一边怜爱的说：“芳草，你若去地里揪菜或拔草，就把孩子送这儿来，可不要把孩子一个人丢在家里。你住村子一头，当心狼把孩子叼走。咱村伍彩霞她哥哥，就是让狼给吃了，你可千万当心，啊！”
肖淑艳闻听她婆婆的话，有些不耐烦，她瞪起卫生眼球不悦地说：“看看，你又这样说，让她把孩子送这儿来，你能哄吗？你还得用人伺候呢，她要把孩子送来，我可不给哄，我把话说在前头。”说完，肖淑艳觉得不解气，又小声磨叨一句：“我才不给哄丫头片子呢！”
许久许久被压抑的芳草，刹那，便不能自控，她上来了倔脾气，“不哄不哄，我谁也不用你们哄！我自己养的孩子，我自己哄！”倔里倔气抱起琳子，她泪水滂沱地离开了婆婆家。去时的兴奋心情，一扫而光。
杨家第四代子女，都由奶奶婆及肖淑艳哄大。到杨茂森有了孩子，奶奶婆上了年岁，患上了哮喘病，她心有余，力不足。肖淑艳骨子里重男轻女，琳子只好重复芳草一样“多余”的命运！
愈如此被轻视，芳草愈想活出个人样，证明给世人。她忍痛把8个月大的女儿锁在屋里，去玉米地揪来野菜，剁碎，喂猪喂鸡。猪长得水灵灵肥头大耳，小鸡也变成了大鸡。芳草心里，异常欣喜。只是苦了女儿琳子，芳草的心，滴血般地痛。有时，芳草刚欲把琳子放到炕上，想去外面干活。刚刚学会爬行的琳子，非常机敏，她立刻意识到，妈妈又要走了，她两只小手死死地抓住芳草的衣襟不放。她的力气大极了，甚至，芳草都无法将她的手掰开。无论拿什么东西骗她离开，琳子都不要，她只要芳草。刚将她的一只小手掌掰开，她另一只小手又抓了上来。芳草与女儿，像是一老一小在比赛拳击。只是，她们没有拳击比赛那种兴奋的心情。好不容易把琳子两只手掰开，将她放到炕上，芳草咬牙含泪，快步走出门外。脚，向前走。头，朝后望。回头望见女儿像一匹小野马一样，飞快地爬到窗台边，扶住墙壁和窗台站立起来，透过玻璃窗，边哭泣，边向外张望，并着急地跺着两只小脚丫。一双小手不停地拍打玻璃窗，想跳，又跳不起来，她哭着，喊着，闹着，杨琳的可怜摸样，就像即将与母亲面临生离死别一样。
芳草住的土坯房，却安着玻璃窗，这是盖房时芳草出的主意。虽然不伦不类，不土不洋，但，芳草实在喜欢晶莹透明的玻璃窗。透过玻璃窗，芳草和女儿相互对望。她望见女儿，已哭成泪人。小杨琳望见芳草远去了的背影，她多么地恨那个背影！
那是怎样的一幅画面？用伤心、难过形容芳草的心情，远远不够！
假若土坯房上不安玻璃，芳草就不会目睹女儿那凄惨的模样了！眼不见，心不烦。若看不见，心里或许好受些！她背着揪菜筐，边往地里走，边默默呜咽。女儿多么愿意俯伏在她暖融融的臂弯里听她心跳，看她目光，吮吸她奶水，享受母爱啊！如果她会跳，琳子一定会不顾一切像孙悟空一样“嗖”地一下，跳到芳草的脊背上，跳到她的手掌心。可是琳子不会，只好扶住窗台，望着窗外，自己在那儿哀鸣、哭叫！芳草迈腿向外走的那一刻，阳光碎了，她的心，也碎了！
芳草默默的说：“亲爱的女儿，我的孩子，请你不要怪妈妈心狠，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你孤孤独独一个人，面对空寂的屋子哭泣，你哭碎了妈妈的心啊！妈妈有什么法子呢？你，还有爸爸、妈妈只有填饱肚子，才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创造好的、理想的生活！你是妈妈的孩子，妈妈的骨肉，妈妈的心肝，妈妈怎忍心把自己的心和肝丢下？那样多痛？可是，妈妈实在没有办法啊！”世界上没有任何语言，能够真切形容婴幼儿时期的孩子、愿意和母亲在一起、完完全全依赖母亲、那种强烈而专一的依附心理！只有当过母亲的人，才能想象芳草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心里感受，那真的像撕心裂肺，似万箭攒心，“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琳子气性很大，她常常一哭就背过气去。那情景，凄惨极了！每次，芳草揪菜回家，琳子都会从炕上摔到地上，哭得满脸是泪，小手掌把脸抹糊得像泥人儿似的。她被磕得鼻青脸肿，惨不忍睹！有时，孩子掉在地上，哭累了，就躺在地上自己睡着了。不知情的人若看见，还以为孩子已经……
芳草既不忍心丢弃女儿于不顾，又要干活糊口，两方面，都要顾及。怎么办？总这样让孩子磕得鼻青脸肿，也不是办法！她想了个主意，用绳子绑在琳子腰上，绳子另一端，拴在窗拉手上，她想以此，避免女儿挨摔。一个心眼想把日子过好的芳草，哪里会想到，当她拔满一筐菜兴致勃勃回到家，一幕惨剧，出现在她面前，使她一生，挥之不去——那根倒霉的绳子，绕住了琳子的脖颈，可怜的琳子，歪在一个角落，已奄奄一息！若晚到家一步，她就……
芳草发疯了似的一步窜上前，双手解开绳子，抱起女儿哭着大喊：“老天爷呀，你可怜可怜我们的孩子吧！你不要让她死，不要让她死啊！她是我的孩子，她是我的孩子啊！”芳草的眼泪在沸腾，像决了堤的长江水，恨不能把这人间的苦难，通通淹没。哀伤，已到了极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