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冤家路窄吧,我搬来馨芳花园的第五天,就遇见了分别数月已沦落风尘的婉儿。
我好不容易通过房屋中介公司在馨芳花园租了一套房子。东莞的出租屋很多,但大都是那种既窄小又潮湿的廉价出租屋,挤满了操着南腔北调口音的男人和形迹可疑的女人。他们迫于生计像蟑螂一样没日没夜在阴暗而狭长的楼道里和曲里拐弯的巷弄里往来穿梭。我一看到他们就想起了卡夫卡笔下那个因不堪忍受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而在一夜之间变为一只甲壳虫的旅行推销员。东莞虽然工厂林立,客商云集,但当我辞了宏发贸易公司财务总管的职务后却难以找到合适的工作,无奈之下我打算先租一间房子把自己安顿下来,再慢慢找工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当我站在低矮而窄小的出租屋门口跟房东讨价还价时,一辆警车呜呜怪叫着停在了我们附近的一间出租屋门口,车上冲下来几个警察封锁了现场,事后得知有一个暗娼在屋里接客时被嫖客杀死,直到尸体发臭了才被人发现。我听了不寒而栗,遂打消了在这儿租房的念头,反正兜里还有几个钱,一咬牙在馨芳花园高价租了一套房子。
馨芳花园环境幽雅,绿树成荫,在这儿租屋的大都是在附近公司里工作的白领丽人,当然房价也不低。我租了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月租1000元,房东说得预付半年的房租。这条件虽说有些苛刻,但我还是不假思索地租了下来,因为这儿的条件委实太好了。虽然我暂时还没有找到工作,但作为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我对前途还是充满了信心,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外资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有一份优厚的薪水,也许还会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搬来馨芳花园后我还发现这儿住了许多花容月貌的高级妓女,她们衣着华丽得体,媚而不俗,不像站在街边拉客的暗娼那样粗俗和露骨。她们大都受过高等教育,举止优雅大方,她们一般不会把客人带回出租屋。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小区门口就停满了出租车,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三两两地钻进来接她们的出租车,驶去市内那些灯红酒绿的暧昧场所。深夜时分,那些出租车再送她们回到馨芳花园。她们夜里睡得迟,因而她们往往要睡至午饭时分才起床,才慢吞吞地下楼去小区门口的饭店吃东西。因为我还没有找到工作,往往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这样可以节省一顿早餐,我就是去小区门口吃完午饭回出租屋时在林阴道上遇见婉儿的。
她穿着月白色的真丝吊带裙,乌油油的长发黑绸样飘荡在脑后。她一边慵懒地扭着颀长的腰身,一边和几个女孩子说笑,我知道她们是出去吃午饭。当我跟她们迎头相遇时,我一眼就看见了婉儿,我身子一颤,触电般木在了那里。婉儿也看见了我,她脸上好看的笑容像灰尘一样劈里啪啦地落在了地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美丽的丹凤眼里溢满了泪水。当我醒悟过来的时候,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怒,尚未愈合的伤口流出了汩汩的血液。我在心里骂道,真他妈的是不折不扣的贱货!才分别几个月,居然做了妓女!
我把心一横,扭头走开了。
婉儿曾经是我的女朋友,我就是因了她才狼狈不堪地离开薪酬丰厚的丰田公司的。
我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家校办企业做会计,工作虽然不是很理想,但一个农村学生能留在省城工作算是不错了,我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但后来企业办不下去了,即将倒闭的时候我辞了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省城,坐上火车一路南下来到了东莞。我幸运地在人才市场找到了工作,是一家台湾人投资的生产化妆品的大公司,董事长是台湾人,总经理是一个胖墩墩的上海人。我还做老本行会计,成了不折不扣的白领。也许是水土不服吧,初来乍到的我有些不适应东莞异常炎热的气候,口舌生疮,周身长满了痱子,难受得坐立不安。那天我正坐在办公室向同事诉说心里的苦恼,这时清纯可人的婉儿出现了,她是来送文件的,她听了我的诉说,就带我去了街上的凉茶铺。她让我喝下一碗黑黑的比药还苦的凉茶,善意地说,来了广东就得入乡随俗,过几天就要来这儿喝一碗凉茶,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少生病。而后她带我去药店买了二两清热解毒的金银花,让我回去用金银花煲水冲凉,这样身上的痱子就能消退。我照她说的做了,次日果然满身奇痒难耐的痱子消退了,口腔溃疡也好多了。就这样,漂亮的婉儿成了我的女朋友,我攥着她的手在爱河里徜徉,她用妩媚的笑容和浓浓的爱意驱散了我初来异乡的孤独和不适,让我品尝到了人生的美好和甜蜜。婉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在公司里做文员。她的家乡是山清水秀的湘西,那儿美丽而又神秘,是我神往已久但尚未涉足的地方。我很喜欢读沈从文的文章,他笔下湘西的风土人情以及淳朴而善良的美丽女子深深打动了我的心,我曾发誓日后一定要去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走一趟。如今美丽的湘西女子婉儿来到了我身边,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个奇迹,怎能不让我心花怒放呢?我爱婉儿,爱她的美丽和善良,爱生她养她的家乡!我打算春节就跟婉儿回她的湘西,去拜访她的母亲也就是我未来的岳母,好把我们的婚事定下来,也让我如愿以偿地去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走一趟。婉儿的父亲死得早,家中只有年老多病的母亲。
也许是好事多磨吧,年底公司要筹建分公司,公司的高层员工要加班加点一律不准回家过春节,我和婉儿回湘西的事只得推迟了。过了春节,我和婉儿打算阳春三月请假回湘西,没料到婉儿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
婉儿出事前的那几天,我成天像一只斗红了眼的公鸡盯着瞬息万变的股市。我打算和婉儿结婚后在东莞买一套房子,虽然我工作后省吃俭用存了几万元,但离一幢房子的价钱还差得远,当务之急是想办法赚点钱,为我和婉儿的幸福生活打下坚实的基础。思来想去我把仅有的几万元都投入了股市,期望能赚个盆满钵满,谁知股市连日下跌,眼巴巴看着辛辛苦苦赚来的几万元钱即将化为乌有,那滋味真不好受。那天我回到公司上班,没有见着婉儿,她的同事说她请假了。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同事都用怪怪的眼神看我,有的三五成群交头接耳说得正欢,见我来了立马噤若寒蝉,我心里一紧,他们这是怎么了?后来我拉住一个和我关系好的同事悄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不以为然地说,你真的不知道吗?我有些恼怒地说,屁话!知道了还问你?那个同事支支吾吾地说,听说昨天公司来了个很重要的客商,总经理让……婉儿……陪了一夜,给公司签了有史以来最大的订单。
我脑袋轰地一响,像被子弹击中的野兽一样捂着滴血的心脏慌忙逃出了办公楼,我来到婉儿的宿舍,她用红肿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就又低头嘤嘤地哭着。我气得浑身发抖,握紧拳头朝她吼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说完我掉头就跑了出去。
我听到婉儿在我身后哭喊着说,龙哥,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
我没有停下愤怒的脚步,这有啥好解释的?全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知道了,我还能在这儿混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跑回宿舍收拾好了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公司大门。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目光呆滞,几近崩溃。我不明白向来温婉善良的婉儿为什么要如此伤害我?老天啊,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在街上走了一会儿,天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雷声,我看见路上的行人惊惶失措地跑起来,有人还向我指指点点,骂我是白痴,我这才发现我浑身都被雨淋湿了,湿漉漉的成了落汤鸡。我没有像行人那样去找地方避雨,而是顶着风雨勇往直前,我不知道我的目的地在哪儿,就那样在疾风暴雨里走着,如同行尸走肉。冰凉的雨点不住地敲打着我的头颅,狂暴的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我的衣衫,我在心里呼唤,暴风雨来吧,来得再猛烈些吧,我不会害怕,我不会倒下,我相信在不远的前方,一定会有灿烂的阳光!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走了多远路程,终于大雨初霁,明媚的阳光照亮了我脚下的道路。我行走在灿烂的阳光下,心里厚重的阴霾也逐渐消散,心情随之变得开朗了许多。雨后的阳光带给了我温暖,烤干了我身上曾经被淋湿的衣衫,我的头脑也清醒了许多。我知道虽然心灵的创伤一时半会不会痊愈,但我必须振作精神,鼓起生活的勇气。
我得尽快找到工作。我在东莞街头奔波了几天之后一无所获,那些工厂大都只招收生产工人,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做一个又苦又累收入又低的生产工人的,毕竟我是名牌大学本科毕业生,不能白读了几年大学。万般无奈之下我打了个电话给丰田公司的会计主管,他是地道的东莞人,亲戚朋友多一些,我让他帮我找一份工作。我知道他会帮我的,因为他还欠着我的一个人情。说来好笑,我刚去丰田公司当会计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打电话给我,他说他嫖娼被抓了,让我带一万块钱去派出所把他保回来,他再三交代我要为他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当时他还不是会计主管,由于公司的会计主管辞职了,他正与一个广西人为争夺会计主管的位置明枪暗箭地斗着,而且他始终处于上风。如若这件丑事被对手知道了,拿来大做文章,他即将到手的会计主管的位置只能拱手让给别人。我一声不响地把他保了回来,并且为这事始终守口如瓶。后来他介绍我去了宏发贸易公司,老板是本地人,瘦得像猴子一样,是他的亲戚。上班的头一天老板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表示欢迎和重用。他让我主管公司的财务,这可是委以重任啊,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他说你好好干,虽然现在工资低点,等公司的业务发展了,我给你加工资,给你买房子买车子,他一口气给我许诺了许多好处。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老板如此看重我让我感激涕零,我在财务主管的位置上兢兢业业,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公司的业务上去了,利润成倍增长了,老板买了一辆又一辆高档轿车,包了一个又一个漂亮的二奶,但我的待遇还在原地踏步,一怒之下我辞职不干了。
自从知道婉儿也住在馨芳花园,我心里一直郁郁寡欢,甚至有些恼羞成怒。我原本打算搬来幽静的馨芳花园,独自舔舐她带给我的心灵的伤害,重新鼓起生活的风帆,但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住在这里,而且沦落成了人所不齿的妓女。我曾想搬出馨芳花园,但最终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还没有找到工作,不能白白扔了那预付的半年房租啊!就当没见着她吧,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那天我在晚报上看到有一家公司公开招收文员,次日下午就按地址找了去,虽然我是学会计的,但做一个文员还是没问题的。在公司人事部里,我把大学毕业证和身份证毕恭毕敬地递给一个身着西装肥头大耳的家伙,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让我填一份表,我心里暗自庆幸终于找到了工作。填了表,他对我说,你明天早上八点去车间找王主任报到。我一听急了,忙堆起笑脸说,让我去车间做什么工作?他不耐烦地说,去车间当然是做生产工人了,难道给你个官做?我一听气炸了肺,真想朝他那张堆满了脂肪的猪屁股一样的脸上来上一巴掌,但为了工作我不得不强压住怒火,挤出几分笑容说,我是本科毕业生,是来应聘文员的!他不以为然地说,本科生有啥了不起?车间里有大把本科生,你不做大把人来做!如果他态度好一点,我也许会留下来,但他恶劣的态度激怒了我,我气呼呼地走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越想越生气,都是婉儿,如果不是她的话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蔫头耷脑满怀沮丧地往回走,经过馨芳花园门口的饭馆时我一抬脚就走了进去,要了两个小菜和一瓶二锅头,埋头喝起闷酒来。平时我至多能喝八两酒,再喝就会醉得一踏糊涂,但今天喝完了一瓶二锅头还意犹未尽,就又要了一瓶。喝着喝着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哧溜一声滑到了桌子底下,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了。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婉儿,她红肿着眼睛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我,见我醒来了她欢喜地说,龙哥,你终于醒来了,我好担心啊!我恼火地说,你走开!我醒不醒来不关你事。婉儿一怔,随即双手掩面抽泣起来。这时门外进来了两个护士,她们指责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昨晚你喝醉了酒不省人事,你女朋友把你送进医院,她在你床边坐了一夜,哭了一夜,你还对她这么凶?护士说得对,毕竟她帮了我,对于一个帮助你的人你不但不能发火还要感激,我只得轻声说,婉儿,不要哭了!她似乎很听话,真的就不哭了,还削了一个苹果给我吃。
那天下午我就出院了,婉儿送我回到了出租屋,她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帮我收拾凌乱的屋子。前几天心情很差,什么都懒得做,连屋子里的卫生都没搞,脏衣服胡乱堆在椅子上。她像一个贤惠而能干的主妇,手脚麻利地把脏衣服泡在了盆子里,然后开始打扫卫生。我坐在椅子上喝着茶,冷眼看着忙忙碌碌的婉儿,等她做完了这些的时候,我阴阳怪气地说,行了,不要再表演了!你走吧。
她抬起头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泪水溢满了眼睛,她轻声说,好,我走。
她转身离去之际,我幸灾乐祸地说,你为公司作了那么大的贡献,没有升官发财反倒沦落到了卖肉的地步,你冤不冤呀?
她歇斯底里地啊了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客厅里,我慌忙跑上去把她抱在怀里,婉儿,你怎么了?我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终于醒来了。她挣脱我的手,爬起来跑到茶几边抓起一把不锈钢水果刀就往自己身上戮,好在我身手敏捷,一个箭步跨上去夺她手里的刀,幸好没出什么事,刀尖只划破了她的手臂,鲜血像蚯蚓一样顺着她光洁的胳膊爬行。她在我怀里拼命挣扎,哭着说,你让我去死吧,你让我去死吧!我的心软了,我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淌了,毕竟我们曾经爱过,我和婉儿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儿。哭了一会儿,我才记起还没有为她包扎伤口,没有纱布我就撕破了一件雪白的衬衣,为她包住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