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香草的父亲调去县里任县委书记,那时已在公社有了一份正式工作的宋旦看到很多人当了包工头一夜暴富,心想自己有这么好的社会关系不利用很可惜,遂辞职拉了一帮人马去县城当包工头,有一个当县委书记的岳父做靠山,他很快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钱赚得越来越多。宋旦在县城买了一幢最漂亮的住宅,把家安在了城里,还买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挥金如土的宋旦身边美女如云,他越发难以面对一脸麻子的香草,常常编造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连数日不回家,也不陪香草去公共场所,甚至回村里都不带上香草。他早已动了跟香草离婚的念头,但香草的父亲还在县委书记的位置上,他一个包工头还没有胆量得罪县委书记。
珠玛当天晚上没有回来,马卓就像丢了魂似的坐立不安,我看他难受的样子就拍着他的肩膀说,马卓,你放心,不会有啥事的!马卓忧心忡忡地说,她只去过一次县城,还是我陪她去的,今天她孤身一人在城里不知会不会遇上坏人?我哈哈一笑说,你放心我早已交代了宋旦叔陪着珠玛去买风衣,不会有事的!马卓这才放下心来。第二天珠玛还没有回来,马卓收了工草草吃了晚饭就下山去了,他在公路边一直站到深夜,等到了月亮等到了星星就是没有等到珠玛,他如同一匹受伤的狼一路低声哀嚎着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我坐在火塘边等马卓回来,为了驱除潮水般涌来的浓浓的睡意和孤寂,我特意沏了一壶酽酽的绿茶,一杯接一杯地狂喝。门哐啷一声开了,马卓轻轻地飘了进来,就像被风卷起的纸人一样,一声不响地落在了火塘边。我看他脸色苍白神情疲惫,忙斟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小心翼翼地问他,珠玛还没回来吗?他接过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个精光,尔后拉着我的手脸涨得鲜红,语无伦次地问我,那……宋旦……人咋样?他的样子让我有些害怕,我赶忙拍着胸口说,宋旦是我们村的人大家都知根知底不会有事的!他放开我的手,怔怔地坐在火塘边不吭一声,我说明天还要修路快去睡吧,就撂下他悄然溜去厢房睡觉了。
翌日中午珠玛回来了,她穿着橘红色的风衣,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不见了,烫成了卷发波浪般在脑后汹涌着。她手里提着一包东西,笑吟吟地走过筑路工地,每到一处,民工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嘴巴张得很大不眨眼地看着她,之后便会发出一片很响的啧啧声。珠玛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不用再面对马卓那张苦瓜脸了。晚上我照例在火塘边喝茶,我想待会儿马卓回来准会笑得合不拢口,他的珠玛变得比电影明星还漂亮了。没想到马卓回来后还是唉声叹气还是满腹心事,我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有病?珠玛都回来了你还这样!他苦着脸说,珠玛变了,她进了一趟城变了!我故意逗他,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他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说,她嫌我是农民了!我问他,她咋嫌你是农民了?他气哼哼地说,他嫌我穿得土气嫌我不够浪漫嫌我没有钱!我说不会吧,你父亲是大队支书,你们家是这儿最富的,你也是全大队唯一的高中生,她咋会嫌你呢?他咬牙切齿地说,她说她喜欢城市,等路修通了去城里就方便了。
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凛冽的北风宛如一群饿红了眼的狼,在萧索的山坡上疯狂奔窜,凄厉的嗥叫声震得耳朵发麻。筑路工地上红旗猎猎作响,炮声和歌声响遏行云,我们越干越勇,一条通往城里的盘山公路初露雏形。
珠玛去县城打工了。那天我们吃过晚饭回到马卓家,见到了很少回家的马卓的父亲,他铁青着脸坐在院子里吸烟,马卓的母亲红肿着眼睛站在门前,看样子是刚刚哭过。后来才知道,珠玛要去县城打工,说是宋旦帮她找了一份既清闲又挣钱的工作。马卓先是苦劝,让她放弃去城里打工的想法,等路修通了他再带她去打工。但珠玛是铁了心要去县城,任马卓声泪俱下地劝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无奈之下马卓也决定陪着珠玛去县城打工,但他的想法遭到了他父亲的强烈反对,他暴跳如雷地说,全大队的人都看着咱家,如果连大队支书的儿子都不筑路跑去县城挣钱,那还有谁肯在天寒地冻的恶劣环境下去修路?最后脾气暴躁的支书说了狠话,你要是敢撂挑子去城里,老子砸断你的腿!
那天晚上马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饭都不出来吃,我跑到他的卧房门口将耳朵贴在木门上,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我轻轻敲了几下门,屋里的抽泣声住了,我又大声说,马卓,我是辉娃,你开门呀!过了一会儿,屋门吱扭一声开了,马卓垂头丧气地站在眼前。我叹了一口气说,马卓,想开一点,大丈夫何患无妻!况且珠玛只是去县城打工,并没有跟你分手,你还算不上失恋!我拉着他的手,走,去火塘边喝茶。他跟着我来到了火塘边,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他的心情渐渐好转。过了一会儿,马卓母亲端来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是那种手擀的面条,细长而又爽滑,加了香菜和辣椒,一筷子挑下去,蹦出两片肥厚的腊肉。那天晚上马卓的心情终于变得开朗起来,他高兴地说路快要修通了,到那一天他就可以从家门口坐上汽车到县城找珠玛了。他还说如果珠玛喜欢住在县城,那他就和她在城里做生意,等挣到钱了就在县城买一套房子,让珠玛生一个大胖小子……
一进入腊月年味就浓了,我们心里无比高兴,再有半个月路就修通了,我们就能回家过年了。
就在这个群情振奋的时候,马卓却出事了。
那天中午去了县城打工的珠玛回来了,是宋旦开着轿车送她回来的。盘山公路虽然还没有铺上沥青,还没有最后竣工,但全线已经贯通,路面也比较平坦,汽车已经能开上山了。宋旦提着一大包东西,挽着浓妆艳抺的珠玛迈进了珠玛家那幢低矮的土坯房,珠玛的父亲闻讯赶回家里,宋旦拿出厚厚一沓钱塞到他手里,大大咧咧地说,珠玛跟我好了,她回来是跟支书家的马卓退婚的!
珠玛的父亲勃然大怒,他将那一沓钞票劈头向宋旦摔去,用手向门外一指,你给我滚出去!
他随手抄起一根橡木扁担,口里骂道,我打死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向珠玛奔去。珠玛母亲一把抱住男人的腰,气得骂道,死女子,还不快跑!
宋旦拉着珠玛落荒而逃,狼狈不堪地跑到公路上钻进了汽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晚上滴酒不沾的马卓在自己卧房里猛灌了一壶苞谷酒,然后像木头一样横在床上,醉得面色发青不省人事。
我是吃晚饭时得知珠玛回来跟马卓退婚这件事的。那天下午我有事去了筑路指挥部,宋旦和珠玛回来时我不在工地,吃晚饭时才听根叔说起。根叔大骂宋旦太不地道,自以为有几个臭钱就丧尽天良,跑来这儿祸害人家闺女,丢尽了咱们村的脸!我闻言大吃一惊,急忙问根叔是咋回事?根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我心里咯噔一响,糟了,不知马卓咋样了?我扔下饭碗跳起来就向马卓家跑去。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马卓家时,出乎意料的是他家里异常平静,仿佛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事。马卓的母亲一脸平静地坐在火塘边,手里拿着一件衣服在缝缝补补,看见我来了还问我有啥事,咋跑得满头大汗?她撂下手里的活计,赶忙给我沏茶,招呼我坐在火塘边小心着凉。我着急地问她,马卓呢?她指了指里屋,回来就进屋睡了,可能修路太累了吧。我心里一紧,心想她可能还不知道珠玛回来的事,山里人家住得分散,消息不是很灵通。我呼地站起来就向里屋跑,马卓母亲埋怨道,这娃咋像猴子一样坐不安稳。我使劲敲打着马卓的房门,敲得手生疼,还没有丝毫的反应。马卓的母亲也过来了,她即像明白了什么,瞬间脸变得苍白。我急了,无数个马卓的死法在我脑子里交替出现,上吊?服毒?割脉?抺脖子?触电……我越想越怕,用肩膀撞开了房门,一股难闻的酒气扑鼻而来,床边上放着一个乳白色的塑料酒壶,最少能装三斤酒。马卓的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卓娃,你咋的了?
一个滴酒不沾的人一次喝下这么多酒,对身体摧残可想而知,我知道马卓必须要送到医院抢救,否则有生命危险。天风关大队连一个像样的医疗站都没有,只有一个土中医,有个头疼脑热的抓点草药也就对付过去了,实在病得不行了才下山去最近的公社医疗站打针吃药。我背着马卓就往出跑,在门口遇上了根叔他们,我说快些去指挥部让他们派一辆汽车,要送马卓下山抢救!下午我去指挥部的时候,看见门口停着两辆吉普车。我气喘吁吁地背着马卓来到公路上,根叔和马卓的母亲也跟来了,根叔扶着马卓的母亲,劝她不要伤心娃儿的病没事!很快指挥部的车来了,我和根叔把马卓放进车里,根叔和马卓的母亲坐在后座照看着马卓,我坐在车头司机边上,汽车小心翼翼地向山下驶去。来到公社医疗站,我们叫开了门,把马卓背了进去,放在手术台上。是一个很年轻的漂亮女医生,她问明了情况,麻利地给马卓打了一针,然后作了一些必要的检查,最后她抱歉地对我们说,病人很危险,最好送县医院救治。我二话没说背着马卓就出了医疗站,汽车向县城疾驶而去,毕竟路好走,二十分钟汽车就停在了医院门口,我背着马卓下了车,奔向了急救室。经过抢救,马卓终于转危为安,指挥部知道事情的真相后,让我不要回工地了就在医院陪着马卓,防止再出意外。次日打了一天的点滴,马卓的身体好了许多,面色由青灰转为了健康的红润。第三天就出院了,指挥部派车把我们接了回去,我上了工地,马卓的母亲在家里照看他。
晚上在他家的火塘边,马卓含泪跟我谈起了爱情。
他问我,你说,世上有真正的爱情吗?
我点点头,毫不含糊地告诉他,有!
那么你说,我那么爱她,要星星给她星星要月亮给她月亮,对她百依百顺,她也口口声声说爱我,但她为什么还要背叛我?
我有些为难了,这个问题让世界一流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来回答,也不一定能给他一个圆满的答复。但我为了把他从失恋的深渊里拽出来,只得硬着头皮勉为其难,我想了想说,你能肯定珠玛是真的爱你吗?如果她不是真的爱你那她背叛你也就不足为奇了。对于一个不是真正爱你的女人你不必对她的背叛耿耿于怀!
她真的爱我!他斩钉截铁地说。
你听我说,但凡世上的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包括爱情、友情以及其他的社会关系,在闭塞的天风关大队,你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你的父亲是大队支书,你家的经济状况最好,你又是唯一的高中毕业生,因而天风关最漂亮的女子珠玛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选择了你,并不能说明她心里真正的爱你!当她走出了闭塞的天风关时,她就有了选择的余地,她就有权利重新选择自己的一切,包括爱情。
马卓听了我的话沉默不语,半晌,他痛苦地问我,那你说,咋样才能得到真正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可遇而不可求,唯其如此爱情才显得神圣和可贵。很多人往往对此执迷不悟,他们都为爱情的假相所惑,认为自己的爱情是世上最伟大的爱情,一旦遇到挫折便痛不欲生难以自拔!
我接着说,珠玛重新做了选择,你也有重新选择的权利!马卓双手抱头痛苦地说,我……我还是选择她呀!你说我该咋办?等待!你只有等待,等着珠玛真正爱上你的那一天!
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地反复说,等待,我一定要等待!等待,我一定要等待!
盘山公路终于全线竣工,那天指挥部宰了两头大肥猪,杀了几只羊,让全县民工聚餐。我们从老乡家借来了桌椅板凳,在指挥部前面的空地上摆了几十桌酒宴,菜虽然不是很精致,但有足够的肉和酒,民工们吃得欢天喜地,划拳猜令声不绝于耳。我特意和马卓坐了一桌,他的兴致很好,与我频频碰杯,好像珠玛给他心灵造成的伤害已荡然无存。我和他聊天时也尽量避开这个话题,生怕戳痛了他的伤口,我知道珠玛是他心里永远无法痊愈的伤疤。那天晚上在马卓家的火塘边我俩几乎聊了一个通宵,我们原本第二天早上就要回去的,但马卓一家人留我们大队的民工做客,让我们在他家吃了午饭再走,盛情难却,我们只好下午再动身回家。那天中午他们家煮了腊肉,杀了鸡,就着醇香的苞谷酒,我们又美美地吃了一顿。饭后我就离开了天风关大队,离开了马卓家,此后就再没有回去过。
过了年我去了县城,一个亲戚给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世纪大酒店做保安。我在亲戚家听到了珠玛的消息,她前几天和宋旦举行了一场奢华的婚礼,这件事在小小的县城已经家喻户晓了。后来我才得知年前县委书记也就是宋旦的岳父因了贪污受贿已经被“双规”了,宋旦给了麻脸妻子一百万,跟她闪电般地离了婚,在正月十五那天吹吹打打地娶了珠玛。
珠玛婚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她和宋旦住在一幢别墅里,有花木繁茂的花园,有清波荡漾的游泳池,有健身房……总之一个贵夫人应该有的她都有了。那天我在世纪酒店的停车场值班,宋旦的车嘎的一声停在了我面前,车门打开,漂亮的珠玛站在了我面前,她一身的名牌时装,梳着时髦的发型,白嫩细腻的脖颈上吊着炫目的白金项链,我都认不出她来了。她淡淡地跟我打了一个招呼,就亲热地挽着宋旦的胳膊走进了酒店。我心里挺不是滋味,我想起了深山里的马卓,他那么爱她,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但她还是为了金钱背叛了马卓,也背叛了爱情。我想起了马卓反复说的那句话,等待,我一定要等待!他能等来他的爱情吗?
宋旦的生意难做了,身后没有了坚硬的靠山,他的身边突然冒出了很多竞争对手,他在生意场上再难找回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的感觉了。老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当他的岳父被“双规”后,当他和麻脸妻子离婚后,先前罩着他的那张神通广大的关系网瞬间分崩离析,原本就没有多大能耐的宋旦在生意场上举步维艰,有几个大的工程都没有他的份,他的近百人的工程队揽不到活儿,坐吃山空啊,他只得举杯浇愁。
他满面愁容地回到家里,善解人意的珠玛给他端来一杯咖啡,轻轻地偎在他身边,问他咋了?哪儿不舒服吗?
他牢骚满腹地说,世态炎凉啊!以前我的工程多得做不完,如今我厚着脸皮四处求人,他们连小工程都不给我,你说气人不气人!工程队养着百十号人,每天的开销不少啊,这样下去坐吃山空啊!
珠玛安慰道,不要急坏了身子,事情总有转机的。
宋旦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对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子就不信接不到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