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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柿园(2)

自从我们搬到柿园上以来,母亲便让大哥替代着她自己弄饭。她的意思是想让大哥把这件事情学习,学习着。大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只要他肯留意,无论那一件事情他都很容易便可以学习成功的。母亲曾经和我们说,当他三岁时,他已经是异常乖巧。他晓得怎样去欺骗成年的人们。有一天,他跟在父亲后面,要到老鼠墩上去,路上,经过甘蔗园,他想从那园里面偷折一根甘蔗。他停住着,在撕开着那甘蔗的蔗叶。但在这个时候,父亲已经回转头来,向着他大声地威叱着:“你在做什么?”那时,他不慌不忙,点点着头,对着父亲说:“我要拿着这些蔗叶回去给阿姆‘起火’呢!他一年一年地长大起来,身体又强壮,耙猪屎,拾蔗壳(即蔗叶),以及一切家庭琐碎的工作都做得很好。此外,他特别地会种植“羹菜”(即园上的菜,如油菜、芥菜、白菜、莴苣等等),比一个老农夫似乎还要种植得好些。还有,在私塾里读书,他亦被证明着是个最优等的学生。总而言之,他是个天才。但和旁的天才一般他亦有他的缺点。他喜欢偷懒,而且欢喜赌博。这很是惹起母亲的憎恨,尤其是后面这一项。

但在大哥这方面,赌博好像便是他的惟一的娱乐,除开它,他便会觉得很寂寞似的。他并不觉得在泥泞里滚着,让背上给太阳光晒得发痛,或者拉长地做着各种工作,直至眼前发黑,有了什么意味。虽然母亲天天训诫他,做人应该艰难刻苦。但每回他听到母亲的像这类的训词,他便皱着眉,蹙着额。他不喜欢这些说话。他并不是有意要和母亲作对,专拿赌博来荒废他的工作,而是想把赌博来做他的正当的娱乐啊。但是母亲不了解他,天天责骂他,因此他亦在背地里怨恨着母亲。有时,他甚至于在母亲的面前,猜猜然地和她争辩起来。但当他受到最严厉的责罚,被打骂和不给饭吃,而母亲那方面又气得捶胸顿足的时候,他便变成得非常忧愁,垂着泪,呆呆地坐着,用着乞求赦罪的眼光久久地凝望着母亲。跟着,他便有几天做工做得特别勤而且快,也不敢偷懒,也不敢去赌博,变得很是听从母亲的说话了。

和做着旁的工作一样成功,大哥在这柿园上负着弄饭的责任是很值得称赞的。每餐的时候,他都在这草寮的门口一上一下地理着他的职务,就像一个好厨子一般。他的赤褐色的脸膛照耀着光泽,嘴角上老是挂着一种自得的微笑。等到饭快熟的时候,他便弓着身子洗着碗碟,筷子,抹抹着食饭台——那安置在草寮里面,是由一只破书桌做成的——显出很有条理而且很是熟练。有时,他一面这样做着,一面还在唱着《滴水记》一类的曲调。老是“……转身儿,向楼台……”地唱着呢。

这天,约莫是正午的时候,我刚从大风雨下面被母亲招呼回来,赤条条地坐在食饭台前的一只矮凳上,母亲用着和缓的声调在责骂着我。这时,我的大哥忽而从门口把一钵滚热的稀饭抱进来。那稀饭是装得太满的,一走动时,便从钵的边缘溢出饭汤来,这烫肿着大哥的手指。于是,他失魂失魄地走到台边,把那钵稀饭掷下台上。这钵即时被打翻了,钵里面的稀饭雨水般地全部倾泻到我的一丝不挂的身子上来。在我还未感到痛苦之前,我便看见大哥的脸孔完全变成死白色,像被锥刺一般地叫号着:“救啊!弟弟被我……”

……

在我的朦胧的状态中,父亲忽而从县城上走回来看我。而且,那是令我觉得多么骇异啊!父亲好像完全变了性格似的,他的脸上的表情变得和母亲完全一样,又是仁慈,又是和善,又是满溢着怜爱了!他在草寮里面走来走去,身上的蓝布长衫微微地在作着响。他发狂似的在骂着大哥和埋怨着母亲。

“看,你们这些蠢东西,你们完全不会顾管阿竹,这回可把他烫坏了!”

我下意识地在呻吟着,父亲走到的身边来,向着我问长道短,努力地在寻找着一些有趣的说话来使我发笑。

停了一会,他便从衣袋里拿出一把铜钱来,在我的榻前蹲下,教着我怎样地玩着“韩信点兵”。孩子气地在数着一二三四……看见我这样注意着他教给我的这场新把戏,于是他向着我讲起这条“韩信点兵”的故事来。

“这个,这个……”他合上眼,作着思索的样子这样开始着。“古昔的时候,有一位名将,名叫韩信,他带着三十六个兵士要到齐国去。路上,这个……这个,碰见了两位乞丐。这两位乞丐向他们乞讨着食粮。但,这个,这个,他们的食粮是带得很少的。于是,这个聪明的韩信便叫他们的兵士们和这两个乞丐围成一个大圈地站立着。和他们这样说,粮食只有三十六份,凭运气,派到的便拿了粮食去。这个,这个,像我刚才分派给你们看的一样,九个,九个分派了一回。结果兵士们都得了粮食,而这两个乞丐却只好妙手空空地走开去,而且不会埋怨着韩信这班人了。”

父亲的说话虽然使我感到十分有趣,但我的呻吟的声音却并不能因此完全停歇。我这一回的伤势是多么沉重啊!有两三天,我一点也不能够移动,简直就和死去了一般。这时候,我全身浮肿着的茶杯大小的“水泡”,还未曾完全消退。父亲说着一回故事又看着我一下伤势,看着我一下伤势,又是说着一回故事,他的口里禁不住地发出一种叹惜的声音来。跟着,他便从我的枕头——那是简单地用一块木头做成的——下面拿出一包带黄色的药散来替我涂沫着。

“快好了,‘狗儿’呀!”他这样地安慰着我。

望望着他的在替我抹药的长指甲的手指,听着他的重舌而矜悯的口音,我感觉到我的全身心,全灵魂,完全包藏着在父亲的伟大的爱里面,我禁不住在洒着眼泪。这是快乐的,这使我忘记着那些“水泡”的痛苦。啊,热烈而伟大的爱可以溶解着一切,父亲这一次来临,使我把一向对于他的不公正的见解完全消融了!而且我是多么自惭啊,我觉得我一向是太对不住父亲了!

“阿叔,你明天到城里去吗?缓一两天去不可以吗?”我这样问他,忽然感觉到父亲的离开对于我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了。

是午后的时候,日影懒然地照在草寮的壁上,父亲盘着脚坐在一只矮凳上面,脸上显出一种溺爱我的神气,含着笑,摇着头答:“哪里可以呢?你这奴才子(父亲和母亲都这样称呼我,当他们特别溺爱我的时候。)啊!”

“你的事情很忙吗?”我大着胆地再这样问他,要是在平时,我是一走不敢这样问的;但在这个时候,我知道父亲一定不会骂我呢。

父亲用着他的长指甲的手掌抚着我的头发,每秒钟间,他的表情变得更加仁慈而温和。最后,我简直感觉到他是一个和我同一样年龄的人物,再没有什么可怕了。但在这个时候,他忽而又是叹着气,和我这样说:“奴啊,(有时他这样简单地叫我)事情很忙才好!没有事情是格外可怕的……”

这使我感觉到十分奇怪,甚至于觉得父亲的这句说话是有些不对。安闲一定比劳苦好,不耙猪屎,一定比耙猪屎好,这不是很明白的吗?但我没有把这个意思说出来,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在他说话的中间是不喜欢被人家插入的。

“这个,这个……唉,”他继续着,眼睛睁着异常之大,但这回却并不令人可怕只令人觉得特别可亲。“在这个年头,断分寸地(即绝对没有田园的意思),要养活一家人,这实在是不容易的。这个,这个……好的园田都归阿伯去种作。你的母亲说我傻,其实,我并不是傻,阿伯会种作的,好园田让他去种作好了。我是不会种作的,便分些坏一点的园田有什么要紧呢。这个,这个……那时候,阿公阿妈还未尝过世,年纪都老了,我时常想买一点好的食物给他们吃。但,这个,这个……光靠教书,家情还维持不住,那里有钱来奉敬公妈呢?因此,我缓缓地把我份下的园田卖去。一个人只有一副(即一双)爷娘,爷娘在生的时候,不买点好的食物来给他们吃,这是完全不对的。我情愿卖掉园田来买‘猪脚’供奉爷娘。我那时想,园田呢,将来钱赚得到便可以买回来,但是爷娘呢,爷娘是不行的。

“可是,这个,这个……有钱人时常是最可恨,而且最卑鄙的,有一次我真教阿疑叔气死了。那‘老货’是个洋客,赚了一万几千块钱,坐在屁股眼下,跑回家来享福。这个……这个,有一天,在买‘猪脚’的时候,我劝他买那只大一点的‘猪脚’。那时,一切东西比较都是便宜的。一斤猪肉,就只是一毛钱。那只‘猪脚’大约二斤多重,不是二毛多钱就可以买到吗?这个,这个……那‘老货’真是‘臭(皮骨)屎人’,而且是卑鄙无聊的人,他欹着头,望望着那只‘猪脚’一下,便把它摔在猪砧上,这样地说:“‘这我买不起,要像你这样的富人才买得起啊!’”

“听了这句话,我就是一把火。那老‘狗种’,他不知道我在卖园田来买猪脚吗?只这一只话,便使我气得要死。这个,这个……我那时这样地回答着他说:‘富人,你们这些富人都是卑鄙龌龊,臭过狗屎的!’你看我买不起这猪脚吗?我便专买给你看!于是我便出了两毛多钱,把那只猪脚买了。唉,那‘老货’,不是‘臭(皮骨)’吗?不是自己惹没趣,而又令我把他恨‘一世人’吗?

“可是,这个,这个……我真是倒运呢,我又赚不到钱,又是‘破病’。那是害着一种忽而要哭忽而欲笑的症候。有三几年,我一点东西都不敢随便吃,天天是抱着病,同时却又天天在做着事情。不做事情是更加不行的,不做事情妻子便要饿死,这比抱病还要可怕。这个,这个……捱着病做事情到底还不行,在公妈过世不久之后,所有的几亩地田园便都卖尽了!你的母亲真好,她一点也不埋怨我,一面看护着我的病,忍受着我的喜怒无定的脾气,一面小心地抚育着子女,从白天做到黑,从黑夜又做到白天,连一口气也没有叹息过。唉,她真是难得呢,没有她,老早这个家庭便支持不住了!唉!她所吃的苦真是太多了,你们应该要孝顺她一点才好啊!

“这个,这个……后来,我书也不教了,我想妻子快要饿死了,还贪图着什么‘功名’呢,我试去做着旁的事体,只要能够养活家人而且于世人有益的事体我便可以去做。我想,只要我能够利益世人便好,这并不是一定会比不上得了一个‘功名’啊,这个,这个……‘不为良相,便作良医!’在教书的时候,我老早便存着这种心事。当阿名,唉,这个大哥你们是连认识都不认识的……”父亲说到这儿,似乎要哭起来,他的样子是可怜极了,我真想跳起身来安慰着他一下的。

“这个,这个……唉,”父亲继续着。“阿名是比你现在的这个大哥还大四岁,他是一个顶聪明的孩子。他八九岁的时候,自己便会编着很好看的辫子,读书的时候,我刚教给他一遍,他便永远地能够‘记得’。十一岁的时候,不幸,他的颈上生着一粒瘰疬。他自己隔几天便要跑一趟路到‘店头’市——那离这乡里有了十多里路——去给医生看。那个医生是光会吃饭的,阿名便这样断送在他的手内了。

“这个,这个……自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决意学医,我想救救自己,同时可以救救他人。所以,那时候,我便一面教书,一面读本草。有了几年的工夫,我的医学的书籍叠起来已经比《大学》,《中庸》这一类的书籍还要多了。这个,这个……我自己相信我的医的‘本领’是过得去的,因此,当我决心定不教书的时候,我便在家里自己雕起一块招牌,决意做个医生了。

“这个,这个……在那时,一开手便很顺,有许多将死的病人都被我药到医好了,我即刻便出了名。但我依旧还是穷困,我的脾气又不好,只要那个人是‘世事’好,而且是贫穷的人,便没‘先生金’我都可以替他看病,倘若是不讲理而且是摆架子的富人,便黄金叠得和我一样高,我也是不肯搭理他的。做人只争一点气节,没有气节,便和猪狗何异!

“这个,这个……我并不是说富人统统不好,但好的实在是不多。普通的人,一有了钱便‘装横作势’,一点道理也不讲,在乡间做起土皇帝来,这是多么可恨呢!

“咳,奴啊,阿爸现在的境况是好些了,这个,这个……我现在已经和人家生借了二百块钱,合股在开着一间药材店,我便在店里面当医生。事情忙是忙不过的。但有了很多的事情才像个人,不然,老是在家里坐着,还像个什么东西呢!

父亲的眼睛里闪映着一种傲郁而壮大的光波,他的脸孔上有了一种不惧不屈的雄伟的气概,那使他显出格外有生气,而且格外年轻些。

“阿叔,你明天不要到城里去啊!”我不自觉地又是这样央求着他。

他站起身来,在我的头上轻拍了一下,带着笑说:“好啦!你这奴才好啊!”

我感觉到我的心头欢乐得发痛了。

这时候,柿园上是极其寂静的,忽然间,像狗在鸣吠一般地,我又听到鸡卵兄在打闹着的声音了:“你这‘×母’,你只会偷懒!”这是鸡卵兄在叱骂着狗卵兄的声音。

“你‘雅(皮骨)屎’,你踏车,犁田都不行,光会说大话!”这是狗卵兄的反抗的语调,跟着他们似乎在一块打起架来了。

骤然间父亲又是回复了他平时的沉郁的神色,唉声叹气地在我的榻前走来走去。

“唉,种作也是艰难的!”他自语着,眼睛照旧是直视着,不看人,他恍惚又是在别一世界里了。

“啊,父亲是多么奇怪啊!”我这样地想着,移动着眼睛在我的身上的“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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