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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山里人

我说的山里是指焦干枯裂、沟壑滚滚如浪的高原,山里人是指高原上土黄色的汉子与婆娘,是那些连皮带土大啃洋芋蛋的娃娃与老汉。

山里如针,清贫如刀,刺裂刻痛了我二十几年生命的年轮。那一天土黄色的地里漫起土黄色的风叶,一轮久远的金太阳告诉我:“孩子,你跳出了农门,你已不再是一个山里人。”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浪人般在许多城市里挣扎、渗透,成家娶妻。可是骨子里的一种排斥感,一种孤独感,一种冰冷感提醒我与这个城市的繁华也罢,腐臭也罢,笑脸也罢,冷酷也罢,其实都无缘。

我如一个隔山望海的人,永远都无法融入其间。

正是麦收的时节,我出差到了千年古都西安。人文景观已如蝇般地充斥着这个城市,崭新的秦砖汉瓦重新铸就的辉煌昭示着这是远古一个高洁的贵族与今日浑身铜臭的暴发户结合产下的怪物。

无论是盛唐底蕴厚重的辉煌,还是今日满世界的邯郸学步,都离我远点吧。

一道风景出现了。

一群农民,一群我久违的山里人。夹着黄的黑的被褥,拽着直的弯的镰刀,笨拙硬直而又坚定地从城市里的男人和女人们中间挺直着腰杆走过来了。走到我身边,一种久远热烈而又压抑的气息笼罩了我。

他们过去了,黑黄的草帽下,土黄色的脸上映着他们对这个城市的戒备,而抿紧的厚唇则明确地表明了他们的自尊。

太阳懒洋洋垂下头的时候,冬天就到了。外出打工的,一年用双手老茧支撑着薄家的汉子们就会在冬日里敞开胸,大吼出几口浊气后,一家家轮流坐庄,拼起了酒场。家境好的会有一个完整的猪头或一挂猪下水在滚滚的沸水中静等汉子们粗糙的手去打捞。下酒菜参差不齐,酒却是千篇一律。塑料桶里装满散酒倒在山外人称之为古董的细瓷、粗瓷的大碗里,汉子们更吆三喝四地灌开了。

一家一天。喝得尿了裤子,喝得如疯牛般抵开了角,喝得主妇躲在厨房的茅草中一动都不敢动,喝得懒洋洋的太阳撒下黑黑的天幕的时候,酒场便散了。于是张三、李四乱穿了鞋子反披上棉袄便在狗叫声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了。

这时候,只有醉汉家的油灯还在摇曳着。醉汉一边深情如昔地喊哥哥吼妹妹,一边直叫渴,叫冷,叫疼,直叫得婆娘手忙脚乱,汗流浃背。小子气不过便会来上一句咋没把你喝死之类的气话掉头而去。爷们自是大骂儿子不孝,跌撞着抡起斧子朝儿子的房门直砍。小子自然大惧,扯长了耳朵听了半天,明白触门的是斧背而非斧刃后,长出一口气便抱头大睡。外边的老爷子叫喊一通,戏瘾过足后便也扛起婆娘,一点不乱地直奔大炕。

村子里的最后一盏油灯也灭了,漫天的风雪中只有狗吠偶然响三两声,一切都归于静寂。

转眼到了正月,这可把冬三个月喝老酒、吞肥肉积攒了一身疯劲的汉子们憋死了,走村串户耍秧歌已不过瘾,干脆到城里去耍。

要进城的当天,由披红挂彩的百八十个身穿白衬衣、头系白毛巾的汉子们组成的探马队逶迤人城,在城市俊男绿女的傻笑、讥笑、哄笑声中,汉子们目不斜视地往每一个单位送上一面小旗子,意思是今晚我来也。

直到如今,我都弄不明白的是,平时连瞅都不敢深瞅衙门一眼的乡亲们为何在耍秧歌的时候这么理直气壮甚至盛气凌人!为何平曰官腔嗯哈的公仆们也在这个时候低眉顺眼,又是烟,又是酒的直往布满老茧的手中塞。

进城的当天,秧歌头们会非常严肃地召集全村老少爷们开会,大致内容是男人都得去,人人都得扯破嗓子地唱、跳断大腿地舞。场面之严肃,宛若教育将要出国的人们,要为国争光,不可丢人现眼。

晚八时许,秧歌队进城,前面是鼓乐,接着是龙灯,再次是花旦,压阵的是狮子。梳着小胡子的张家大爷、李家大伯则神情严肃地行在前列,用温和的言语、得体的手势同每一个单位接头,就如训练有素的驻外使节。

每到一处,唱几首曲子,舞一舞狮子,耍一耍龙灯,然后由接待方放一挂鞭炮、散一圈香烟、喝几口老酒,肩上则斜披上一匹红尼龙绸被面后便告结束。当然,遇到接待方中有人能说出几支曲名或哼上几句老调,或者遇有别村秧歌队同场时,这些汉子们便把胸膛里憋足了的气都从嗓子里吼出来,直唱得人家皱眉大叫好时,才得意罢休。午夜两三点,便打道回府。走在山路上一个个兴高采烈全无倦意。

闭塞的山势、贫瘠的土地,以及十年九旱的气候,形成了山里人对大自然独特的崇拜和反抗的心态。

山里人对鬼神是很敬奉的。汉子们喝茶时不忘给土神敬头杯,吃一点有油腥的食物也先要端给灶神,牲畜有病赶紧去求山神爷保佑,再大点的事就只能去求龙王爷了。看来对图腾物的崇拜无不起源于自身的弱小与无奈,出于改变自身恶劣的生存条件的渴望,也就开始了对一切鬼神的敬奉与忍耐。

人用词的高度凝练,一个“撺”子总算道出了山里人的血性。撺神就得请有“法力”的人来主持,此类人叫“司公”。十个司公手持宝剑、拂尘,准备好了火面、麻鞭等器具,待到法力充沛全身时,便开始了与龙王爷面对面的较量,用武力征服龙王爷,迫使他听人话、干好事。十个壮年汉子抬着龙王爷,遛着碎步,高一脚,斜一步,谓之闯龙王。架上的龙王也就一起一伏,跌跌撞撞,任由平素连屁都不敢放的山里人颠簸。

两大对头到场,司公们先是对龙王爷用羊头、鸡血进行祭拜,请他老人家别太倔了。但龙王自是不把这些凡民放在眼里,依然故我。于是司公们散了发,胀了眼,皱了眉,敞了胸,赤了足,按阴阳五行作法,围着龙王进行车轮战。三十六道作法,七十二遍武谏,龙王总算败下阵来。

撺神到此结束,心惊肉跳的龙王又被请到台上,安然享用供奉了。当然,遇上一个自恃靠山强硬的龙王,一般的撺神还是不起作用的。这个时候,就得有一个最具有法力的司公用法碗(司公精神的化身)作最后一搏,这也就成了撕开脸皮后敌我间的最后决斗。

听老辈们讲,我的一个祖爷爷之类的人,乡人恭称为杜师。他在主持对一个龙王爷撺神的时候,直撺了三天三夜,嘴唇破裂肿胀,嗓子完全失音,但龙王爷依然如故。杜师在此情况下,喝叫家人抬来了自己的棺木,穿好准备死前穿的老衣,从层层红布中取出法碗,舌绽春雷,照龙王爷左脸打去。霎时,雷雨大作,三个月没滴雨的土地上水流如注。杜师望了望如幕般的雨,缓缓地躺到棺木里,故去了。原来龙王挨打后一方面跑到他七姨观音处借了净水瓶中的甘露洒下人间,一方面又到他舅玉帝那儿长跪不起要玉帝替他报仇。

这个故事是真是假,我不敢断定,但龙王爷明显偏向右边,这我打小就见过。

真诚的供奉,暴烈的反抗,矛盾而又和谐地结合到了一起,成了山里人基本的性格。而恶劣的生存条件,又塑造了山里人对一切生物、一切生灵真诚的尊重与呵护。

牲口是最金贵的,谁家要是摔死了牲口,全村的汉子们便会默默地扛起铁锨挖一个很大很深的坑把牲口埋掉,哪怕是贩子们出再高的价钱,也休想在死了的牲口身上再划上一刀。

失去牲口的汉子们抽红旱烟杆,终于在一个早晨来到待翻的地里,看到已犁得松软的土地,不争气的泪水就会哗哗直流。逢年过节的时候,即使在那一年难得见上几回白馍的年代,汉子们也会捧上一个白馍放到牲口的嘴边,而站到圈外的小子口水直淌。牲口在农人的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工具,它是家庭的一员,老少都尊敬的一员。

麦子收割了,曾经伴着小麦成熟的麦蝉的欢叫声,也渐次变弱,最后终于消失。山里人固执地认为,麦蝉是一个祥物,麦蝉多的一年,收成一定不错。家家户户的主妇就会在小麦收割后用新麦面供奉各路神仙的同时,不忘做上几个形如麦蝉的馍,在最丰收的地块上放上一个,以感激麦蝉曾经撩拨得山里人喜悦忘形的欢叫声。

世事的艰难,山里人也就多了几份宽厚豁达之心。无论是耍猴的还是卖艺的只要进了村子,你就会睡上烧得发烫的土炕,吃上一顿碎布油饼,吸上一口味极硬的旱烟。走的时候,东家一个馍,西家一碗面,叫人恨不得再拿出几条袋子来装。至于行乞的妇孺老人,更是惹得婆娘们直掉泪的时候送上一块腌肉、装上一捆旱烟,已全然不顾孩子好久没闻肉香、男人就那么一点“口粮”。

端阳节前,正是小麦抽穗害怕多雨的时节。为了惊走雷公雨婆,山里的汉子们照例开始了半个月的旋鼓。

用铁砸成半月形的鼓圈,杀一只刚满一年的羔羊,蜕皮,磨干绷上去就成了旋鼓。

夜幕降临时,汉子们便倒提着鼓都到麦场上,没有鼓的则肩扛着扎成腰粗状、人高状的火把。“咚、咚、咚”三声初鼓敲罢,霎时,鼓声旋舞,火把遍天,如龙状,如火圈。

鼓敲得没有旋律,只有一湖鼓声激荡着亢奋的旋律,火把没了形状,只有漫天的火焰变成孩子们、老人们心中的形状。你站在旁边,全然不顾火沫烧了眉毛,着了衣服,只是替雷公雷婆发忧,他们是不敢来了。

这几年老家的旋鼓是出了名,也旋进了省城,闹到了京城,花样也曰趋繁杂、热闹。可山里人从电视上看了后,口中只是极重地吐出一个“屁”字,又专心致志地去煮罐罐茶了。

春来了,夏也就到了秋过了,冬也就快了。山里的人们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用他们的手、他们的心过着属于自己的年月。山是山里人的禅床也是山里人的归巢。当城里人感到催人泪下、回味的东西在今日的文明世界里愈来愈少时,没想到这些精灵们依然在裸露的黄土坡上,在敞着胸的汉子们身上懒洋洋地漫游,这一点,山里人倒没觉得。

世道变了,山里人过上了太平盛世的日子,然而,山里人的精神世界似乎永远都在追求着一种远古,一种粗矿一种让现代人着迷又不解的生活,也许这就是中国的农村、中国农民的情趣吧?干瘦瘠薄的黄土地养育了这么一批精灵,贫寒闭塞的大山里生活着这么一批顽强、坚韧的生命,他们祖祖辈辈都依恋着赖以生息的大山。这便是我永远熟悉和挚爱着的山里人。他们就是土黄色的汉子与婆娘,是那些连皮带土大啃洋芋蛋的娃娃与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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