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易丝四十五六岁，在公司里做了十九年，算得上个资深人物。半年前我调入科里，就坐在她对面。她似乎很寡，不大兜搭人，我也就敬而远之，只在一旁冷眼观察。她很敬业，一天八小时有七个半小时坐在计算机前敲敲打打，桌上总是堆满各种分析报告，想她一定是个专业很强的工程师，只是我所在的科属大杂烩，一时半会说不上她搞哪一行。
刚到科里，她来告诉我怎样在计算机网上查找科里的文件、信息和动态，说这网页是她自告奋勇制作的，言语里透着些得意，我听了不以为然。几年前在另一家公司工作时，各科的网站均由一两个工程师兼职搞成，搞得不漂亮、使用不便利的还难免招点闲话，后来有的科干脆“包产到户”，更何况这几年各种程序软件齐全，制作个把网页网站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不论怎么说，乔易丝还是花了一些工夫的。
过了几天，我发现乔易丝的主要工作是负责用计算机输入打印文件和分发伊妹儿，像是秘书性的工作，来找她谈工作的也多是些高高低低的头头脑脑，心里起了疑惑。秘书们通常坐在老板一侧，便于召唤传达指令，而她却混在我们这群工程师中间，坐在这远离老板视线的角落。我初来乍到，同大家都不熟，不好张口质疑，便继续冷眼观察。后来发现她每周二四早来晚走，说是去上课，便以为她在修一些转行的课。一日听她同科里另一个修课的说：这些人一开口不是博士就是硕士，我们不学怎么行？心想她必是在修一个高学位。又过了几天，听她同人讲所修课程，像是大学本科。有人问她：你修这些课，真想做一个工程师吗？看来是秘书的角色了。不久又听她同人愤愤地说：说我是秘书，我才不是秘书呢。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没搞清她是什么角色。
这几年美国流行舒适便装，各公司也纷纷更改章程，允许工程师穿便装长裤，连华尔街都改设了周五便装日，早已厌倦了西装领带的工程师们巴不得一声令下，冬季牛仔裤夏季大裤衩才更爽快。女工程师们也争先恐后将高跟鞋束之高阁，唯有乔易丝坚持西装短裙高跟鞋的职业妇女装束，胭脂抹得齐齐全全，首饰配得周周到到。虽然衣服首饰质地品味不高，样式陈旧，打扮欠佳，但在我们这群素面朝天以男性为主的工程师堆里，总显得鲜亮耀眼。
乔易丝结过两次婚离过两次婚。据说第一任丈夫人很不错，能干，帅气，就是脾气大点。那时乔易丝年轻气盛，不愿忍受，一气之下就分手了，挺痛快的。父母姐妹都很怨她，她自己如今提起言语里也总透着后悔之意。第二任丈夫似乎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阴影，只留下一只电视遥控器摆在办公桌上，说是分居时，丈夫抢电视，她打不过，抢了个遥控器拿到办公室来，“叫他看电视也不舒服。”
和第二任丈夫离婚后，乔易丝在公司内部调整，从西海岸回到中部这个城市。这里有她的寡居姨母和两个姨妹，离父母也近些。两任丈夫都没给她留下一男半女，她便养了只狗做伴，开着黑色吉普车上下班，倒也挺潇洒。每当风和日丽，那车被卸得只剩几根黑框架，乔易丝一扫在办公室里的文静，坐在方向盘后，架一副时髦的墨镜，浑身隐隐地散发出一些野味来，那发型和装束越显得不合潮流。
虽说乔易丝已是半老徐娘，相貌平平，但毕竟是单身女人，在这男人为主的世界里算得上是块蜜糖，招得那些不大安分的男同事整天围着她转。偏这时候乔易丝乳腺上长了个瘤，几经诊断确定是良性瘤，但需尽早切除，孤单单的乔易丝倍加惹人疼招人怜，喜好关心女性的男同事们也有了大献殷勤的机会。你看吧，一大早，这帮人就挨个到她这里报到：踢踢踏踏走来的是瑞克，影儿一闪就避入文件柜后的是强生，大剌剌往那里一站的是克里夫，小小心心站在那里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准备开拔的是麦克……
瑞克采取的是攻势，进展当然最快，没几天就搞清了乔易丝所有底细，甚至连怀没怀过孕都问得清清楚楚。直接问个人隐私的同时，瑞克时不时地送上几句颂扬的话：“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我喜欢你这身衣服”，“你知道吗，乔？你是一个最理想的妻子，谁娶你谁有福”，“我老婆远不如你”……乔易丝很快就同瑞克推心置腹了。“那家伙想占我的便宜……”乔易丝细声慢语地叙述着上周末的约会，瑞克立刻神情一振紧盯各个细节，搞清楚仅是一起吃了一顿午饭后就出主意：“以后连吃午饭的机会也不要给他。”
乔易丝给没给其他人吃午饭的机会不得而知，但没给瑞克我是知道的。瑞克很是殷勤了一阵子，天天上班后来问候，下班前来关照，办公室有谁带点心糖果来，总会借花献佛及时送来一份。每天上午11点准时过来罗唆一阵，动员乔易丝同他一起去吃午饭。乔易丝却硬是不肯赏脸，理由当然很充分，现在需节食养病。坚持了两月之久，瑞克只好放弃一起吃午饭的念头了，只是还时不时地过来讲讲和老婆干仗的事，探听探听又有什么男人打乔的主意，然后出出正人君子的点子。乔易丝当然乐得有人听她诉苦，同她亲近，更何况还有许多工作上的便利。近来公司不景气，准备大裁员，瑞克好歹算个小头目，张张口，可以给她找点活干，免去了被解雇的忧虑，何乐而不为呢。大公司里人事关系最重要，上下人都说你好，保你高枕无忧。
克里夫也有着给人分配活干的权柄，自然有权力天天来聊一阵，乔易丝也最喜欢他来。克里夫心宽体胖，聊天题目也轻松，花草天气，书报影剧，猫的食欲，狗的脾性，无所不聊，聊到兴处忘乎所以，开怀大笑，所以一见克里夫的身影，乔易丝眉里眼里都是笑。谈到工作，克里夫也极具耐性，一点一滴，娓娓道来，时常单腿跪在乔易丝旁在计算机上帮着敲打一番，不像瑞克三言两语不知所云，还常常手一挥：“这活，是个人就能干。”乔易丝这学期修微积分，就更有了克里夫显身手之处，帮解题一坐就是半小时。
最让人讨厌的是那个已做了祖父的老头强生。强生一天至少来十次，有时碰巧乔易丝上厕所，老头便像失了魂似的在附近乱转悠，隔五分钟十分钟再转回来。若乔易丝已回来，就一溜身躲在文件柜后细声细气地聊一阵。乔易丝与人为善，从未对老头发过难，倒是克里夫和瑞克两人看不上老头的鬼祟样。克里夫人和气，对老头采取的是待理不搭的态度。每逢克里夫来，老头自觉没趣，勉强聊几句就先告辞。要碰上瑞克就不客气了，直截了当把老头呛走过几次。老头毕竟多吃几年干饭，自有对付的办法，瑞克好歹是个组长，忍了。以后每逢瑞克在，老头便躲得远远的，瞅准瑞克不在再来。最近瑞克临时到其他科帮忙工作几周，老头如鱼得水，腿脚勤得不得了。克里夫虽然也算个头，毕竟差一等，仗着自己资格老，不怎么放在眼里。我们这些坐在附近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事谁也不愿出头找麻烦，更何况人家乔易丝不在意，和老头聊天又没碍着旁人什么事。
话得公道点说，人家乔易丝可是个本分人，从不同人打情骂俏，都是那些男同事们感情过于丰富。一起往会议室走，被人趁便拍拍膀，搭搭肩，动作自然，够不上性骚扰，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能为此翻脸？再说工作不都是这些人给的？工程师们自视清高，那些个输入数据、打印封面的事都懒得干，有这么个现成人，乐得清闲，活堆给她的越多，越能显出她的地位重要。任凭你公司解雇10个工程师，也不能不要她。少个把工程师产品照样按期出，可少了乔易丝行吗？那些个看似轻微的活，没她干不得全乱套？
公司里的工作在有一搭没一搭中进行，隔三天不景气裁掉一拨人，过两天某个项目大上马又招了另一拨。随着招人裁人，公司内部也在不断调整，每隔一段时日，科里就有几个老面孔消失，几个新面孔出现。在这不断的调整中，乔易丝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先是科内，后是科外，从本部门到全公司，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乔易丝是个能人，会用计算机，文件整理得有条有理，封面打得漂亮整洁，时不时地往网上下载一个漫画什么的送给某个人，说“你的借用的文件到期该还了”，或“你的报告已入档”，既开了心又干了工作。
看得多了，同情心油然而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方式。一个单身中年妇人，工薪不高，不想着法地保住工作多干几年，攒足退休金，到老怎么活，这可是个金钱说话的世界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