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很艳丽,穿一身漂亮的衣裙,项链上挂着二十年前丈夫做恋人时送我的一块红玛瑙,套在凉便鞋里的光脚上是在女儿敦促监督下染得艳艳的红趾甲,眉眼涂了淡淡的彩。年过四十,这样的打扮颇有些半老徐娘老来俏之嫌,但还是这样的装束来上班。
独自驱车在路上,听着新闻,忽然想起今天是五四青年节,心里掠过淡淡的一丝哀伤。有多少年没有过这个节日了?曾几何时,我从喜欢以一身淡雅素装来显示青春,变成了靠艳装映衬脸部色彩去妆扮青春,再过些年,恐怕脂粉也遮盖不了满面皱纹与黑斑了。青春的时光竟如此迅速无声地消失在一片模糊里。
想到五四青年节已不再属于我辈,便极力回忆,回忆那些逝去的年华,逐个捕捉隐藏在记忆深处的五四——那个代表青春的节日,于是二十岁那年的五四翻起了我久埋心底的浪花。
二十岁正是花一样的年龄。我梳着两条细细的长辫,青春的身躯掩在宽大的蓝色衣裤里,与一大群灰头土脸满面青春的插队生挤在公社礼堂里,庆祝那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节日。公社团委于书记照例地讲话,从祖国的大好形势、革命的辉煌前景,讲到对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的期望。然后是插队生代表和回乡生代表逐一表态,无一例外地用青春的嗓音宣泄着革命的激情。那些照报宣读的誓言将我的耐性一点点逐出体外。鼓荡在胸膛中的青春与自然界春天的气息,使我忍不住想要做点真正属于青春的事来纪念我们的节日。我悄悄捅旁边的G,说:“我们溜了吧。”前面的L扭回头说:“溜?这可是带工分的差。一会儿点名没你,一天的工分全完。忘了待会儿还有文艺节目和会餐了?”S耳朵尖,问:“要上哪儿?”“上天龙!”S和G立即响应,L低头想想,也说好,给身后的C使个眼色,我们便一个一个悄悄地溜出了会场,在十字街口会齐,开始向天龙山迈出了青春快乐的步子。还没走到城门,只听后面有人呼叫:“等等我!”回头一看,鬼精灵H不知何时跟在了后面。
天龙山距城西三十里,久闻其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来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年多,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何时能返回城市上,哪有半点空余留给游山玩水那种“资产阶级小情调”?今天反正脱离了贫下中农的眼,游游山不能说过分,更何况是我们的节日。
路过城西饭店,买了几个大饼揣在兜里,我们一行六人去春游。春游对现在的年轻人是再普通不过的消遣,而对我们这些插队落户到农村的人却是难得的奢侈。我们兴奋无比,一路尽情地说,欢畅地笑,十五公里的路不觉就走到了头。顺着前人踩出的小径,我们往山上走。
天龙山是一座连绵起伏的山脉,不同于华山黄山泰山,没有拔地而起的气势,没有一条路鲫鱼背的险峻,没有千年的参天劲松,没有古代名家的字迹碑文。只有一个连一个圆圆的山包上长满了绿绿的草和绿绿的树,除了靠近山村的地方有一些绿绿的田外,没有人工的雕琢和游客的践踏。远远近近的小径上,顽强的小草钻出坚实的地面,迎着微风摇摆着黄的紫的蓝的红的小花。山里静静的,只有鸟叫虫鸣和我们六人的嬉笑划破那静谧的空气,回荡在静寂的山谷里。前面的山坡上有几簇黄黄的花,奔过去看,是盛开的迎春花。一首前人的小诗不由得从胸中发出:“迎春花虽然开得很小,它确有自己的一份色香,噼噼啪啪像一支火鞭,迎来了灿烂的大好春光。”
几年后,与当时的恋人现在的丈夫春游天龙山。那时已改革开放,春游渐渐复苏,幽静的天龙山多了人迹和嘈杂,唯有那青春的火鞭一如既往。我抑制不住爱的激情,小声羞涩地背诵了那首小诗,回报他的浪漫热情。而当年的春游对黄花的感慨是对久涸心灵重归大自然的兴奋的宣泄。天龙山那样美,没有鬼斧神刀的峻峭,只有温柔流畅的线条,犹如一个淡妆的少女静静地坐在那里,安享和煦的春风和明媚的阳光。游戏在那草丛林间,宛如生活在仙境一般,让人忘掉世间一切烦恼。这样的山中,岂能没有神仙?我们顺着小径四处找寻,终于找到了一座庙宇。这庙宇外观颇有气势,红墙琉璃瓦辉映在青山绿水中,不由人不信,住在这里的是神仙而非泥胎。
庙宇外面没有匾,不知供的是何方神圣。一行人敛声屏气,轻步上前,慢慢推开虚掩的正殿大门,生恐惊扰了大师的打坐和仙人的灵修。但迎面看到的不是双掌合十的大师,不是盘坐莲花的菩萨,而是满地碎瓦。正面的菩萨塑身不知去向,空留一朵残缺的莲花。两旁的小神塑像都残肢断臂,缺头少身。这人迹稀少的山谷竟也没能逃过破“四旧”的一劫。
庙宇四周是一团团蒲团草,像是专门种来为香客们做跪垫用的。既然没有和尚和神仙,我们便去了几分虔诚,在庙前肆意嬉笑追逐,坐在那些状似莲花的蒲草团上学和尚打坐。庙宇两旁是深深的山谷,坡上满是青草,大着胆子滑下去,谷底竟是积压了多年的落叶和枯草,软软地接住了我们的身体。
太阳接近山顶了,绿绿的山坡披了一层金纱。对面坡上有几点火红,竟是那从革命歌曲里久闻大名的山丹丹花。我小心地采下一朵,擎在手中,拌着与山丹丹一样颜色的夕阳走出了天龙山。暮色中,渐渐地把天龙山留在了身后。
曾几何时同行者相约,若干年后一起重游天龙山,没曾想,年轻的约是那样的难以恪守,那幽静美丽的天龙山便留在了我二十岁的五四。
几年后,当我以恋人的身份重游天龙山时,天龙山的美丽依然在。庙宇重塑了菩萨,庙外的蒲草团依然郁郁葱葱,山坡上依然有一簇簇黄的迎春花和红的山丹丹,而络绎不绝的游客和香客踏破了昔日的静谧。
那次与恋人游过天龙山后不久,我便来到这美国,再没有机会去看天龙山。那次游山时,通往山里的小径及盘山公路正在拓宽。想现在的天龙山早已是旅游热点,那静是不复存在了,只不知那山还绿不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