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谷雨,漫山遍野都是采茶的人。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快,刚几天的工夫,气温陡然上升,竟然有了些许夏天的味道。满山的茶芽在雨水的滋润下,竟然一天一个样,如果不及时采摘的话,茶芽一老,这茶可就变了味道了。所以,各个山头的茶园都在招募采茶的小丁…要和疯长的茶芽赛跑,和季节赛跑。往年,这采茶的活计主要是来自江西的小姑娘们做,可是今年虽然从上饶、铅山一带来了不少采茶女,可还是有大片茶园无人来采。方茗梅眼看着茶园里一层层嫩绿的新叶变成深沉的墨绿,恨不得伙计们都长出螃蟹似的八个大爪,刚一伸手,就能风卷残云。
这天早上,方茗梅实在着急,于是吩咐管家赶紧到各村各寨招募人手,以应不时之需。到了下午,人果真又来了一批,但打眼看去,差不多都还是些孩子。
“孩子就孩子吧。”方茗梅摇了摇头,吩咐各处领人下去,又对包头们说,对孩子们要严加管教,宁可采得慢些,也不能毁了茶枝子。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放心,于是在各处来回走动,监管手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在采茶的人群里发现了那个孩子。他的穿着打扮和别的孩子没有两样,都是家常的土布衣衫,甚至他的裤子上还有几个破洞。不过,即便衣衫褴褛,方茗梅还是在他的脸上发现了依稀的英气,不见山中顽童们常有的无忧与天真,而带着一种淡淡的、无法言说的忧戚之色。干活的时候,那孩子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可将别人甩在后面,而到了歇工加餐的时候,别的孩子总是一拥而上,只有他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别人都打完了,他才上前去。吃了饭,别的孩子总三五成群玩耍逗乐,只有他找个凉快的地方,或呼呼大睡或抬头看天。看得累了,他便低下头,拿个小树枝子在地上来回划拉,也不知在写什么。
山雨说来就来。一天下午,天空突然阴云密布,转眼间大雨如注。方茗梅怕孩子们在雨中淋出个好歹,于是忙招呼他们到茶房中避雨。茶房虽大,可一下子涌进来几十号人,就显得有些昏暗拥挤。那些采茶的媳妇小伙子们难得休息,大都席地而坐,或者玩笑,或者酣睡。外面雷雨阵阵,噼里啪啦,躲在茶房里听那雨声,倒也是一种享受。
方茗梅一连十几日吃住都在山匕早有些支撑不住,此时的暴雨,对他来说倒是一种难得的放松。他便叫人预备了一件避寒的衣服,手中捂了一杯热茶,斜斜地靠在茶房的廊下养神。
还是那个孩子,站在茶房门门的屋檐下,一脸惆怅。过了半晌,雨下得越发大了,那孩子干脆蹲下来,坐在身边的一个小竹椅上,用手在屋檐下的湿地上画着。
“在写什么?”
方茗梅端着茶盏,走了过去。
“哦一随便画着玩的。”那孩子一听,随手将地下的字迹抹了抹,然后站起身方茗梅凑过身去,看泥地里有几个没有抹去的字迹:“古岫藏云毳,空庭织碎“呵,青莲居士的诗呢,你也记得?”
“哦一”那孩子红了脸,垂首一旁。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全诗应该是‘卷帘聊举目,露湿草绵芊。古岫藏云毳,空庭织碎烟。水纹愁不起,风线重难牵。尽日扶犁叟,往来江树前’。这诗在李白的诗里不算有名,会背诵的人不多啊,你是从哪里学的?”
“家父时常读的,听多了,也就记得了。”
“哦,你父亲?是哪位先生?住在哪里?”
“家父住在下梅,不足为外人道。”
“住在下梅,呵,这下梅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那里有个陈运德,你可认识?”
“陈老爷,认得,认得。”那孩子说到这儿,眉眼一低,不再言语。恰在此时,暴雨骤停,云雾中又闪出日光来。
“老爷,天晴了,我该上山去了。”孩子说完弯了下腰,转身朝山上跑去。
方茗梅端着茶,在廊下站了半晌,心想,这孩子好生奇怪啊。
到了晚上,方茗梅从账房那里知道这孩子名叫庞茂瑾,是昨天刚从下梅墟场上招来的采茶工。方茗梅盯着名册看了半晌,忽然一抬手,将账房招了过来:“明天把这孩子带过来,换身体面些的衣服,以后就让他跟着我吧。”
方茗梅喝茶已经几十年了,他最喜欢喝的不是肉桂,不是铁罗汉,不是白鸡冠,也不是铁观音,而是一种从杭州托人买的龙井。这龙井的味道,乍一喝不如岩茶浓酽,寡淡寡淡的,但是喝得久了,就觉出其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清雅,似山中翠竹之气,又含有隐约的兰香。茶如其人,方茗梅就是这样一种人。初识之时,他的行事往往叫人摸不着头脑,无论怎样,脸上都是一副慵懒的表情。可真到下工夫的时候,他又比别人多了一些看不到的柔韧和坚强。所以,方老爷子将家产交给他之后,方茗梅便以自己柔中带刚、后发制人的手段,逐渐稳住了方家在崇安茶行里的位置。正当方茗梅甩开膀子想要乘胜追击的时候,去年的几场变故,还是让方家败在了大难之中,而且,弄垮方家的,还是他们的老对手陈运德。这不能不叫方茗梅有些恼火。
过了谷雨,各地收茶的商贩们开始向武夷山潮涌而来。从崇阳溪到崇安城的一条水路上,集合了各色船只,船上之人大都行色匆匆,操持各地方言。这些人被叫做水客。水客亦称水脚,是当时茶号采购、推销茶叶抑或进行市场调查和收集茶叶行情的人,因其交通工具多以乘船为主,故名水客。水客在茶号的地位比较高,待遇也比较好。除老板外,水客的薪水一般和司账先生相当。当然,水客对鉴别茶叶、对茶业行情都要有相当的经验和敏锐的观察、思考能力。
船上的水客或者谈论今年的雨水,或者讲起去年贩茶路上的各种见闻,还有人大谈康熙爷的文治武功,讲他如何撤了三藩,如何收了台湾,又如何将江南才子戴名世收人监牢。讲到此处,少不得有船家给那人丢个眼色,意思是在我的船上,说风说雨皆可,只是不能谈论国事,那可是杀头的罪。水客们见多识广,看到船家如此小心谨慎,便笑呵呵地抿了口茶,接着讲些茶行里的趣闻。有些年轻后生,毕恭毕敬地跟在那些见了些世面的水客身边,听他们讲关于茶的种种典故,听得多了,便生出些莫名其妙的希望,自己将来要是也能做了水客,该多么风光啊。
崇安城中,一条老街,此时正拥挤着山陕茶商、贵州马帮、自贡盐商、江浙珠宝商、新安的木材大户。老街当中,是一个飞檐斗拱的戏楼,新盖的戏楼,油漆还未全干。戏楼下已经聚集了许多看戏的老乡,各个伸长了脖子,只等戏子们出场。不多时,鼓声响起,戏子们还没有登场,台下就已经掌声如雷。等到那名角真的登场亮相,人群便如沸水一般,几乎要将整个戏台都狂卷了去。
山中一连几日无雨,正是做茶的好时节。
方茗梅往年最喜欢听戏,今年却日夜守在山上,不曾离开茶房半步。眼看着新采的茶芽源源不断地运至茶房,方茗梅叫人在山上新辟出一片空场,空场上搭了架子晾晒茶叶。茶房的工人们则日夜辛劳,为的是把采来的茶叶尽快做成干茶。
湿茶是活的,不等人。
早一个时辰,晚一个时辰,那茶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这一日,方家茶房和往日一样早早就忙了起来。方茗梅在往来穿梭的师傅小工里来回走动着,不时回头对庞茂瑾唠叨:“听老辈人讲,明朝以前,武夷岩茶大多制成茶饼,也就是龙凤团茶。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本是布衣,一登上金銮宝殿就开始推行节俭,因为他知道大宋穷奢极欲才丢了江山。龙凤团茶做起来麻烦,喝起来奢侈,于是他叫下面的人改做散茶进贡。久而久之,宋人喝茶饼的习惯慢慢改了,以后,天下饮散茶的风气这才蔓延开来。”
庞茂瑾毕恭毕敬,不时躲闪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流。
“茂瑾,做茶可跟喝茶不一样,喝茶是享受的,做茶可是个工夫活,来不得半点马虎。”
“是的,方先生。”茂瑾已经开始叫方茗梅先生了。
“那么,我今日做什么呢?”茂瑾看茶房的人都在忙碌,有些不自在。
“跟老王头晒茶去吧。”方茗梅说着,将茂瑾丢在那儿,转身朝茶房外的空场上走去。山上茶还没采完,竹筛子又不够了,几个江西来的小媳妇闹着要给涨工钱,还有,今年在天心永乐禅寺的斗茶赛也已经有人下了帖子来,他不能不去啊。方茗梅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瓣。
他要对付的第一件事就是那个斗茶赛。官府一向喜欢茶赛夺魁的茶,这是铁定了的规矩一方茗梅早已经摩拳擦掌。
这日处理完茶房琐事,方茗梅对管家说:“从今天起,三天以内,没有我的话,谁也不许进来。”
管家不敢违命,派人在东家门口守着。东家屋里关着做茶高手黄师傅,此人是方茗梅花了五百两银子从闽南请过来的。
第一天,天上下雨,黄师傅说:“来,咱们今天下棋。”方茗梅心里着急,道:“采好的湿茶不做,就坏了。”黄师傅道:“不就几篓茶吗?方家地里产的,九牛一毛啊。”说完,只顾着给方茗梅泡茶,也不再言语。
第二天是个大日头,新采来的茶叶在茶房门口堆着。黄师傅走上前看了看,叫下人们从里面选择采得齐整、叶色均匀饱满的茶叶往小房里送一小篓来。等下人将茶送来的时候,黄师傅用手抄了抄茶青,道:“已经有些蔫了。”于是,仍旧让人把这茶叶拿回去,吩咐道:“明日此时,一采到好茶青,立刻送到此处。”
到了第三天,天气晴朗,一大早,下人们就抬了一篓新鲜茶青给方茗梅送了过去。黄师傅看了看那茶叶,道:“好了,这次差不多了。”于是脱下上衣,挽起袖子,二话不说,便忙碌起来。
原来,武夷岩茶做起来讲究极大,不仅要师傅手工好、茶青好,还要看天气行事。一般来说,阴雨天气做茶,很难做出茶中极品来,所以黄师傅一连停了两天的工,只为了做出好茶去参加今年的斗茶大会。
做茶时,黄师傅命令方家茶房里的闲杂人等在这几天里都不许吃葱、蒜、姜等辛辣之食。牛羊鸡马等牲畜,也一律带到远离茶房的地方圈了起来,以免牲畜们呕出污秽之物污染了孕育中的好茶。
不出一日,新茶做成。
黄师傅和方茗梅沐浴更衣,请了茶房的几个老师傅到房里品茶,又叫茂瑾帮忙烧水,给前辈们泡茶。
“师傅们说说,这茶怎么样?”方茗梅将新做成的岩茶用大壶泡了,在师傅们面前的茶杯里逐个浇上。
等了半晌,不见有人说话。茂瑾拿眼看那些师傅们,个个脸上皆有陶醉之色。于是,他心里便明白了几分。果然,须臾,人群里发出一声轻微的赞许一“好茶!”
“果真是好茶!今年的茶青好,所以这成茶也是一等一的好啊!”
做了几十年茶的大师傅都这么说,方茗梅的心里就有底了。
“给这茶起个名字吧,黄师傅。”方茗梅道。
“我一个做茶的粗人,哪里会起什么名字。”黄师傅摆摆手。
“我看,就叫‘斗绿’吧,这茶绿得喜人。”座中一人道。
有人开了头,其余的人便七嘴八舌论将起来。有的给茶起名为“绿婆娑”,有人起名为“得春色”,还有人起名为“方草青”,方茗梅听了,笑而不答。
茂瑾正提了水壶往茶炉子上放,忽听方茗梅道:“此茶色绿,浓化春意,连春色也输它几分,岂不羞惭?我看就叫‘惭春’吧。”说完哈哈大笑,在座的各位禁不住拍手叫绝。
陈运德最近迷上了听鼓词。
虽是茶季,下梅村中的老人多半无事可做,于是,每到晚间,仍旧到陈家祠堂里听鼓词。这些天,老人们在人群里看到了优哉游哉的陈运德。陈运德到了祠堂里,也不像往日那般招摇,只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坐了,然后便神色专注地听起来。有时,陈运德听着听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等鼓词终了,人群散去,他还在长椅上打着吨。
“运德,怎么了?回家睡去。”一个本家阿叔走来,在他头上拍了一拍。
“叔啊。”陈运德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听说你过继了庞家老二?”阿叔问。
“嗯,是啊,老庞家的孩子个个伶俐,叫人喜欢。”
“你就不怕他们太伶例了,把你家底掀翻?”
“给他一百个胆。”陈运德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祠堂外月光如水,他心里却是迷迷糊糊。
陈运德都觉得自己这些天有些心不在焉。去年春上,火烧火燎地要去过继人家老庞家的儿子,现在,儿子有了,他又欢喜不起来。不是盈地不好,那孩子乖巧得让人心酸,不管陈运德教他什么,一学就会。一天,陈运德外出回来,盈地竟不言不语地将一只藤椅拖到树下,叫他坐下歇息。一想起这些,陈运德心里就暖丝丝的。
要怪就怪方者仙。方者仙走了,也把他陈运德的魂给捎到西天去了。往年,他做什么,都要先看看方家有什么动静。方家要是请五十个茶工来,那他就请五十五个;方家要是给茶工一文的价钱,那他就给一文二;方家今年不做红茶,只做绿茶,那他偏偏只做红茶,不做绿茶。总之,这些年来,陈运德什么都要先看看老方家的,用他的话说,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但是,今年,方者仙走了,留下个不阴不阳的方茗梅,他还斗个什么劲啊。
陈运德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凄凉。有一天,他甚至恨起方者仙来。那时,江夫人正在烧香,听陈运德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跟缸里的金鱼说话。
“你个扶不起来的老东西,怎么走了,你把我一个人留下,就这么忍心?”
“你说谁?”江夫人问。
“没说谁。”陈运德转过身,看着江夫人,一脸无辜。
“不对,你说了。你骂方者仙是个老东西:
“我没骂。”
“你骂了。”
“好,你说我骂我就骂了吧。”陈运德不做声了,一屁股坐下。
江夫人张了张嘴,见陈运德不答,只好一甩袖子,接着念她的《金刚经》陈运德也迷上了念经。他到天心寺去过,在果因禅师的禅房里喝茶,顺便叫老禅师传些佛法与他。
“老禅师,你说,我怎么什么都提不起来精神呢?”陈运德一边喝茶一边说。
“空亦不空,不空亦空,空空不空,不空乃空。”禅师空空了一阵,陈运德一拍桌子,道:“空个鸟啊,不懂。”
“终是不空啊,你。”老禅师说着,微微一笑,将陈运德的空杯倒满。
陈运德也笑,道:“这下真个不空了。”
“其实,依老衲看,你还是没有放下。”禅师喝着茶,缓缓说道,“方老爷子一去,你便没有主张了,还不是心里不曾把他放下。他是他,你是你,若总提着他走,你这一辈子什么时候也轻松不下来。来来来,吃了我这杯茶,该放下就放下去吧。”
“多谢大师指点。”陈运德说着,一仰脖,把茶喝下。
走出禅房外,山色正绿,寺僧们一行一行正在山间采茶。陈运德一撸袖子,道:“也算我一个!”说着,便大步流星直奔山上的茶园而去。
陈运德在山上住了一月有余,竟无师自通地做出一种怪茶来。此茶不红不绿,干茶乌黑如铁,泡后叶底却是绿心红边,汤色橙黄,喝起来,花香弥漫,却又不像红茶那样香甜,在青草味里,还有一股怪怪的岩石味道,骨气凛然。
此茶一成,陈运德忙请禅师共饮。饮罢,禅师摇头叹息道:“喝了一辈子的武夷茶,没想到,还能喝出这般滋味来。”
“哈哈,空空不空,不空乃空啊。这茶还是禅师点拨而成的。”
“呵,你也空将起来。我且问你,过几日斗茶赛,你就拿了它去?”禅师顺势问。
“还斗什么嘛,放下便是。”陈运德说着,将十几泡茶往禅师面前一放,起身下山而去。
此时,山下陈家却乱了套。陈运德走的这一个月,正是茶园开采的时候,陈运德也不曾出面,只叫张三爷胡乱看着。他从山上刚一下来,张三爷便堵在门口骂道:“好个陈运德,这么大个家也不顾了,就叫我一人支应,你去逍遥,还想做生意吗?”陈运德一声不响,坐下,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明日天心斗茶,你斗是不斗?”张三爷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