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瑾猜到先生的心意,是想叫他去省城赶考,也好碰碰运气。不过,茂瑾本人对于赶考一事却不甚上心。虽然自己也想出去走走,想看看武夷山外的那个大世界,但是,父亲被文字狱牵连的阴影还横亘在他的心里,让他对官府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另外,茂瑾又想到了更实际的一层,那就是,如果他真的去赶考,谁给他准备盘缠?
盈天仍然常来看望这师徒二人。自从自己私自从家中跑回来,她便再没回家去。江夫人多次派人到书院要将盈天接回去,盈天说泉州的赵家本不诚心结亲,将婚事一口回绝。而陈运德只一味在止止庵中炼丹求仙,家中琐事并不过问。
一次,盈天来看茂瑾,茂瑾见她手上的镯子没了。那是一只和田玉的镯子,清澈透亮,是陈运德托一山西客从西口捎回来的。山西客为了跟陈运德套近乎,只说这镯子是自己娘以前带的,不值什么钱,死活不收陈运德的银子。其实,这镯子若去市上估价,少说值五十两银子。
茂瑾见盈天腕子上空空的,越发显得纤弱。他虽然心疼,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盈天少了镯子,手倒勤了起来,隔几日便带了衣裳到山上来。或是一件布衫,或是一床夹被,皆针脚细密,精致厚实。茂瑾便知道是盈天将自己的镯子换了衣裳了,心下更是不安。
他不能再这样连累盈天了。一个大男人,如果连日常用度都要靠女人的话,那还算什么男人。越是这样想,茂瑾就越不敢面对盈天。盈天的目光热切而坦然,这让他压力重重。他知道,在她和盈天之间隔着比武夷山还高的山,他迈不过去。如果他现在贪恋盈天的温柔的话,那就是害了她,因为他不能给她任何承诺。
又一日,茂瑾正在埋头抄写,听见盈天的脚步声,赶紧站起来从后门走了出去。他在山后的树林里徘徊了很久,当夕阳落下的时候才重新回到寺里。那时候盈天已经走了,只有几身叠好的衣服还整齐地摆在他的床头。茂瑾看着这些东西,不觉滚下泪盈天来了几次都没有见到茂瑾,而且她每次来的时候,都发现自己上次带来的东西仍好好地放在那里,因此心下纳闷。这一次,她决定留下来看个究竟。她不相信茂瑾不知道她的心意,她从以前茂瑾看他时羞红的脸上知道,他对于她的到来有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夕阳落山了,一声暮鼓在古寺上空呆呆敲响,带着点哀怨,也带着点迷惑。陈盈天在山门前来回走着,就在那时,她看见茂瑾腋下夹着一本书走了过来。
看到陈盈天还在寺里,茂瑾愣住了。他迟疑了一下,走了过来。
“几次来都没有见到你。”盈天说。
“哦,我,我去禅房和果因禅师喝茶去了。”茂瑾的目光有些躲闪。
“你骗人,我刚还在果因禅师那里呢。”盈天说着,歪头看着茂瑾。
“哦……”
“你呀,你呀……”盈天说着,走到茂瑾身边。她本来想用拳头捶茂瑾,可是却看到茂瑾领口处的一处破洞,于是,她的手软下来,轻轻放在茂瑾的肩膀上。“你呀,你这个人,跟我还有那么多计较。”
茂瑾脸红了。
“唉,你让我怎么办呢?”话到这里,茂瑾忽然觉得不妥,于是他狠了狠心道:“姑娘还有事吗?我先走了。”说完,他一侧身,走了。
陈盈天手脚发凉地站在那儿。太阳落下去了,山色暗到不能再暗,几只鸟在大殿上空吱吱啦啦地拍打着翅膀。盈天使劲挪了挪腿,可怎么都走不动。她想哭,想喊,可是没有一丝的力气。
就在那时,她看见一个人影朝自己奔了过来,还没来得及闪开身子,她的胳膊已经被一只有力的手死死地拉住了。然后,那个影子带着她跑,眼看就跑到了后山的竹林里。
“茂瑾,是你吗?”盈天在铺天盖地的黑色里喊。
“盈天,哦,盈天。”是茂瑾的声音。
盈天想哭想喊,她想推开这狠心的人,但是,她的挣扎在茂瑾有力的拥抱面前变成了可笑的抵抗,不久,她就依假在茂瑾温暖宽阔的怀里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盈天哭着问。那时候,他们一起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对面的山峦上升起一轮精致的月亮。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配。”茂瑾的声音如此寒冷。
第二天,送盈天下山之后,茂瑾看到自己枕下多了一个包袱,打开一看,见里面竟有三十多两银子。盈天说得很明白,这些钱是留给茂瑾赶考用的。茂瑾怀抱着这些银子,凄然落泪。后来,他又呆坐了一天,最后决定这几日就起程去福州赶考,也算是对盈天和自己有个交代。
临走之前,茂瑾特意下山跟方先生请了假。方茗梅虽然有些不悦,但看到茂瑾意气风发的样子,也只好由他去了。茂瑾特地到止止庵拜了文昌帝君,然后到天心整理自己的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忽听门外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茂瑾打开门,却见方家的小厮六子跪在地上。
“茂瑾,老夫人叫你赶紧回去呢。”小六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是为何?”
“咱家老爷怕是不好了。”小六子说着,哭了起来。
“怎么,老爷身子虽弱,但一向很注意调养,怎么说不好就不好了呢?”茂瑾不由得大惊。
“还不是叫梓龙少爷折腾的?他前日去城里烟馆吃烟,连吃了三日,回家时身上不光一个子儿没有了,还叫人扒去了一身衣服,光着脊梁就跑回来了。回家后,这小子也不改过,横竖拦着老爷要钱,老爷一脚将他端到了大街上。这倒好,浑小子便真的不回家了,一连五天连个人影都没有。等到了第六天头上,几个伙计一开门,眼见着几个人把少爷抬了回来,原来他在街上偷钱,被人当贼抓起来打了个半死,一只手也叫人剁去了小指。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只看了一眼,便昏死过去。这几年岩茶生意红火,老爷只顾生意,其实早就落下病根了,被少爷这么一折腾,怕是……”
茂瑾听到这里,忙不迭地穿好衣服,便跟小六一起下山而去。
山色微茫,倦鸟归去。
茂瑾顺流而下,转眼到了九曲溪口。夜色已至,只余星点渔火在水中摇曳。他正要转乘去往崇安的竹筏,却见另一个竹筏上下来几个黑色的人影。其中一人道:“听说方家老爷不行了,可是真的?”
“不知道啊。”
茂瑾听出两个人的声音,一个是陈家的管家张三爷,一个是江夫人,于是在夜色中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张老伯,我是茂瑾。您这么匆忙,做什么去?”
“呵,茂瑾么?我和夫人去城里。”
“哦,那倒巧了,我也进城去。”茂瑾说着和小六一起跳上竹校。
江夫人一路上一言不发,下筏的时候,茂瑾看她站立不稳,想上前拉她一下,不想这妇人竟一甩手,险些将茂瑾推下筏去。茂瑾想,莫不是自己年轻,有什么地方轻慢了人家?忽而,他想起这些日子不曾见到盈天,怕是盈天说出了他们的事情,惹得老人家不高兴了吧?
茂瑾想到这里,心下一沉,便缓缓地朝暗影里退去。
等茂瑾到了方家的时候,夜色已深。张夫人在方茗梅房前不知所措地来回踱着步子,特地跟下人打了招呼,除了茂瑾,一概不准到他跟前去。等茂瑾缓步走到方茗梅床前的时候,枕上一张白纸似的脸吓了他一跳。他怔了一怔,道:“先生,您怎么瘦成这样啊。”
“呵,家门不幸若此,我就是把自己的命搭上,也调教不好那个孽障!”
“先生,少爷的事您不要太过牵挂。树大自然直,他尚年幼,等大些,就懂得您的一番苦心了。”
“罢,罢,不去说他。今夜良辰,这屋子里只余你我,还是说些体己的话吧。”方茗梅说着,抬眼看了看茂瑾。
茂瑾已经二十三岁了,宽宽的身板,笔直的肩背,看上去挺拔魁梧。看那神色,坦然豁达,目光平静而光芒四射。多齐整的人才啊,方茗梅想,可是这么齐整的人物为什么不是我方茗梅的儿子呢?
“梓然,梓然你在哪儿?”方茗梅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方梓然来。
“爹,我在这儿。”一个柔弱的女声从门口传来,然后,门帘一闪,一个女孩子走了进来。这是一个穿着杏黄长衫的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看上去却还像个孩子。
“梓然,梓然……”
“爹,你叫我做什么?”
“哦,没什么。对了,我那双黑底子的布鞋在哪儿?”
“爹,你自己都忘了,前几天下雨,我给你收起来了。”
“哦,还是梓然周到。对了,这是你庞大哥。”方茗梅将茂瑾指给梓然看。梓然正蹲在地上帮父亲找鞋子,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看茂瑾。
“爹,我知道庞大哥,你不是时常在我面前夸他吗?哦,鞋找到了,爹你穿上吧。”
“不穿,大晚上我穿鞋做什么。”
“爹,你不是叫我给你找鞋的吗?”梓然疑惑地看着父亲,却见病榻上的方茗梅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
待方梓然离开房间,方茗梅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缓缓地说了一句:“茂瑾,你和草堂先生书编得怎样了?”
茂瑾道:“我哪里会编书,不过是给草堂先生抄些文稿罢了。”
“哦。我知道你这几日惦记着应试的事,可是,可是你看我这样子,我……我求你件事,如何?”
“老爷不要这样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还说什么求不求的。”
“不,我得说啊。从明天起,你从学里回来,和我一起打理生意如何?”
“这个……”茂瑾有些迟疑。
“哎,算了,算了,你……你走吧。”方茗梅脸色一暗,挥手让茂瑾下去。
“老爷,您想要我做什么,难道还需要跟我商量吗?”茂瑾看着方茗梅难过的样子,忽然双膝一软,扑倒在方茗梅面前。
要是盈天知道他这个决定会不会生气呢?事到如今,茂瑾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山中,寂寥。九曲回肠,在一曲处渐渐开阔。岸边,林中,大王峰下,一道灰白的山门在晨曦中逐渐清晰。随着日光闪耀,人们逐渐看清楚了山门上写的字:“止止庵。”
陈运德来山中修行已经快一年了。自从下梅村后山的老道士将他介绍给止止庵的道长李东来之后,他便决意不再下山,只一心在庵中修行。这李东来修行极好,道骨仙风,舞太极,讲阴阳,论八卦,口若悬河,从无倦怠。陈运德第一次见他便视为仙人。这仙人处处皆好,只有一处不好,那便是贪茶。幸好陈运德家里并不缺茶,时时叫人拿些上来,老道士喝了,越发与陈运德亲近起来。
李东来还有一个绝活,就是画竹。陈运德便也跟着他一起挥毫泼墨,一年下来,画的竹子倒比止止庵里生长的竹子还要多。只是李道长的竹子清瘦洒脱,陈运德的竹子粗矿豪迈,每每下了笔去,便收束不住,恨不得所有的墨都淋在纸上。李道长便笑着道:“运德,你还是尘心未了啊,把凡间的力气都带来了。什么时候你心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能画好了。”
陈运德画不好竹子,也不灰心。他有自己的乐趣。道长还养了几只梅花鹿在后山,陈运德便每日上山割草来喂,还唧唧呱呱地和鹿儿说话,到最后,那梅花鹿倒比陈运德家养的猪还要肥硕。
这天清晨,陈运德天不亮就在庵前的空场上练太极推手,忽然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他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此时,山光微茫,空气湿湿的,似有雨色。
果然,过了不久,雨便落了下来,在廊檐间、草丛间、山石间汇成万条游溪,似人流泪,也似人耳语。又果然,到了上午,有上香的香客上山来,对陈运德说:“方家老爷方茗梅怕是不行了。”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陈运德听到这里,哈哈一笑,对那人一摆手,走了。
上午,陈运德一趟一趟朝那更深的山里走去,给那些鹿儿割了好些草,然后便梦游一般走回来,把篮中青草倒在鹿圈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一道水波在眼前晃动着,粼粼如谁的眼神摇曳不定。陈运德心里一惊,道:“茗梅你在那里吗?别着急,等我喝茶去。”说着,便朝水里纵身而下。
等到了水里,陈运德才醒了过来。此时,山野寂寥,他在这万古的寂寥之中对自己说:“陈运德,要是你最后一个对手没了,你活着有什么劲?”说着,身子一软,沉人水底。
过了很多年,人们在止止庵中见到一个披衣散发、赤足而行的老道士。此人善画善饮,行踪不定,只是不愿开口说话。人们说他的画很有李东来李道长的风韵,可李道长说,他的画谁的也不像,他就是他自己。在武夷山,这样的人物,五百年不会再有一个了。
有人说那个人就是陈运德,还有的人说陈运德早死了,他的尸首是叫人从九曲溪里捞出来的。
不管怎么样,陈运德陈疯子的历史到此画了一个句号。可是,无论谁都没想到的是,方老爷方茗梅却经过半年病痛的煎熬活了过来。
这一年的冬天是方茗梅五十多岁的生命里最漫长的一个冬天。他时常听见老宅的角落里传来父亲衰老的声音,那声音似乎要把他的魂魄带走。每到此时,这临死的人便泪流满面地说:“父亲,我不能走。”哭过了,心下竟然比往日豁达许多。渐渐地,梦魇不再,只有若明若暗的生的希望在老宅上空盘旋。而茂瑾的归来,又像些不经意散射于角落里的阳光一样,为眼前冰冷的宅院注人了新的活力。
茂瑾以前念书的时候也时常回方家茶庄帮忙,因此不几天,便对茶庄的事上了手。虽然他常回忆起山中安静的读书岁月,想起盈天的期望和乞求,可是如今,他强迫自己安心于眼前那些琐碎而又实在的事情,因为,除了报恩之外,他别无选择。
一个春天的时间,茂瑾觉得自己又长大了许多,他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空灵飘逸,而是敏锐踏实。他要和方家的管家一起跟包头们谈茶山的价钱,要检查毛茶的炒蒸是否到火候,还要跟账房一起核对账目。在这样的忙碌中,茂瑾觉得以前那个庞茂瑾正在一点一点离他远去,那个庞茂瑾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那个世界里站着孔子、老子、庄子,那些作古的人是他心里每一处闪光的凝结,而现在,他暂时把他们放在一个安稳的角落里不予理会。
几个月下来,茂瑾惊喜地发现自己身上居然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经商的天赋。例如,在整个方家大院里,没有人比他心算更快。买茶的时候,只要报出茶叶的斤两,他稍作迟疑就能算出需要多少银子,而且很少出错。后来,账房的先生自己用算盘珠子算出结果时,往往要抬头看一看茂瑾的脸,如果茂瑾点头说“对”,他才会放心地记账。
除此之外,茂瑾居然帮着方茗梅整理了一本名为《斌夷山茶除虫之法》的小册子,这让他了解到在武夷山的昆虫世界里,有哪些虫子是茶树的天敌。
更多的时候,方茗梅把他留在身边等候吩咐。
“茂瑾,你去把算盘拿来。”
“你去把我以前从止止庵下采的菜茶取来。”
“茂瑾,你来品品,这个茶,是不是火候过了些。”
太阳在一点一点地抬升,转眼已经照不到老宅屋檐下的窗口。而那时的方茗梅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在老宅的天井里四处走动了。
张夫人在不远的地方纳鞋底,方梓然端坐在母亲的身边,乖巧地缝着父亲的一件衣服。四月的风从武夷山上吹了下来,温暖而又惬意。茂瑾才从茶场回来,给方茗梅带来了一泡刚刚出炉的惭春。
“味道如何?”茂瑾在老东家的脸上探寻着答案。
“呵呵,茂瑾,这茶的滋味嘛,还欠点火候。”方茗梅嘬着嘴,说。
“哦,您看看,还有哪些我没做到?”
“其实,也就欠一点点火候。要是能再多炒半句话的工夫,这茶的滋味就更好了。不过,茂瑾,我不得不告诉你,你是我见到的做茶上手最快的一个。”方茗梅说完,又拿起杯子喝了起来。
“先生,大夫不是说不叫你喝太多茶吗?你还吃着药呢,茶会解药性的。”
“哈哈,还吃什么药啊。对于我方茗梅来说,好茶就是最好的药啊。”方茗梅说着,手拄拐杖站了起来。
又过了几日,这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竟然叫人用滑竿抬着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