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瑾将船系在埠头一处石隼之上,跳下船来。村人将他围住,纷纷询问这船的来历。茂瑾道,他见一个卖茶的用过这船,当时觉得十分结实耐用,于是留了心。前几日,打听到此船只在建阳一处船厂卖,便去了建阳买回一艘。
“多少银子?”有人问。
“十九两茂瑾说。
“嗬一茂瑾,你真舍得。十九两银子够盖一间大房了。你不把家里的破房改了给你娘子住,反倒买这东西,就不怕娘子生气吗?”
茂瑾听人说娘子,心里猛地一沉。他走的那天不曾跟梓然打过招呼,也不知这半个月她是怎么过的。想到这里,他无心与人打趣,只说是乏了,便要顺着石路回家。就在这时,当溪对面的美人靠上,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茂瑾的视野里。
是梓然。
茂瑾看了看女人,头微微一偏,意思是:“回家去。”然后,他转身朝村路上走。一会儿,人们看见梓然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跟在了他的身后。
茂瑾走得太快,一会儿便听不到身后小脚女人的脚步声了。他停下来,装作去看路边的稻草。稻田里,流水脉脉,映着四处的山峦和头顶的蓝天。茂瑾听到身后的脚步逐渐近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我回来了。”
“哦,饿了吗?家里有做好的饴子。”
“哈,今天吃饴子吗?难道是鬼节?”
“是啊,今天是鬼节呢。你忙啊,连过节都忘了。”梓然说着,迈脚走到茂瑾前面“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茂瑾说。
“你人在这里,心不知道在哪里呢。”梓然的声音已经变了。
茂瑾看她肩膀在发抖,心想,也许应该上前抱抱她,可是终究站着没动。一群燕子呼晡着飞了过去,茂瑾抬头,看它们欢快的身影像许多墨点一样在天空中写着无人可解的天书。看着看着,茂瑾眼里又涌出些眼泪来,而那时,方梓然已经消失在村路尽头了。
茂瑾自有了这白鹭船之后,越发忙碌起来。以前,村人若去城中,都靠竹筏。竹筏虽然轻巧,但是淋不得雨,避不得光,而且水高浪急之时,少不得将船上物品一概打湿,因此十分不便。自从有了茂瑾的白鹭船,村里那些小媳妇老太太都乐意坐这船进城去买绸缎布匹针头线脑,一是凉快,二是安心,三是这船大,可多载些村人,大家有运有笑的,好不热闹。在城里做买卖的生意人,也乐意将自己的贵重之物交给茂瑾和他茶行里的伙计去采办。一来二往茂瑾的船竟成了一只在崇安城和下梅村之间往来的梭子。
这一季,茂瑾和兄弟们赚了二百多两银子。
二十一岁的陈盈地从书院回来的时候正是深秋。他似乎又高了许多,然而,这让他看上去更加清瘦。他的眉眼和茂瑾如此相像,都是浓眉,都是大眼,然而和茂瑾的眼睛比起来,这眼神里多了几丝游移和闪烁,仿佛不管看什么都不曾用心。他看上去有些苍白,仿佛深闺少女般,这让他充盈着一种恬静柔和的气息。如果说茂瑾是一片茶叶向光的一面,那么,盈地就是那茶叶背光的一面,朦胧的,柔和的,然而究竟是绿色的。
盈地眼里的崇安城就像一座宽阔然而孤单的宅院,一种乡下的疏朗气魄从青色的城墙上升起,看上去,让人有种莫名的忧伤。街市上行人依旧,卖果子的,卖杂货的,还是挑着担子来来往往,丝毫看不出一点变化。不过,在盈地眼里,什么都变盈天走了,崇安城就是一座空城,武夷山就是一座空山,陈盈地甚至闻到城里腐旧的气息,听到山中衰草的凋零。对于他来说,盈天在的每一天都春暖花开,而盈天去后,所有的季节都是寒冬。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回到下梅的那座宅院里去。以前,盈天在,他是她的弟弟,她是他的亲人,他可以用自己无处不在的目光为那个女子遮挡人生的寒冷,她也可以用她天然的温柔温暖他单单薄薄的年少时光。现在,盈天走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和那座宅院没有了一丝一毫的关联。他不过是陈家豢养的一条狗罢了。陈运德死了,陈盈天走了,他连个窝儿也没有了。
然而,他还可以去哪里呢?所以,尽管陈盈地一路上满腹惆怅,傍晚时分,他还是敲开了陈家的大门。在他身后,大片大片的落叶做着徒劳的舞蹈,他想起一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
“三爷,我回来了。”陈盈地提着一只箱子,站在陈家的大门前。
“哦,是少爷呀。”三爷拉开门。
刚要进去,一阵脚步声从幽暗的门廊里传了过来。片刻、门洞里闪出江夫人窄小的脸庞。
“不是叫你在书院多住些日子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江夫人抬高了声音说。
“哦,怕娘在家惦记呢,我先回来了。”盈地笑。他知道自己的笑容很拘谨,但是所有的狗都是这样对主人微笑的,他只能这样。
“哦,难得哪。”江夫人转身就走,然后头也不回地说:“自己把箱子搬进来吧,下人们都忙着呢。”
进了宅院,盈地只觉得闷。暗影里,高高的马头墙将天空切割成零散的碎片,几颗寒星稀稀落落地飘落下来,洒着逼人的寒光。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抗议,似有个人站在扶手边说话。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得楼去,路过盈天的房门的时候,盈地略略停了一下。那里一片漆黑,盈地只觉得自己心里也是黑的。
翻来覆去,天色大亮。起身去江夫人房里请安,女人却还在榻上吸烟。
盈地道:“母亲大人可曾休息好?”
“上岁数了,不过勉强活着罢了。”江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叫小丫鬟给自己拿来几只蜜橘,当着盈地的面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哦,母亲,你要多休息……”
“好,你去吧。”江夫人抬了抬头,看了盈地一眼,“你这孩子,天冷了,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她缓缓地走到盈地跟前,用手理了理他的衣襟。
“对了,今天说是要到山上修整茶园,你就跟三爷一起去吧,也好搭个手。”江夫人忽然停了手,若无其事地道,“咱家现在日子紧巴巴的,一大家子几十号人的吃穿用度,我都得操心哪,我哪能顾得过来?你是我的儿,可要替我多操操心。”
“好……可是母亲,王先生那里还等我,说是儿今年该去考功名了。”
“哈哈,赶考,别提那档子事了。你姐姐可是个知文墨的,不也乖乖地嫁了人?什么文不文,官不官,到最后,还是吃饭要紧。再说,咱家这副光景,我哪里来的银子给你赶考去?”
“母亲……姐姐走的时候,不是跟你商量好的吗?”
“唉,此一时彼一时啊。你知道,你姐姐嫁了赵家,原指望能帮衬咱们孤儿寡母一下,可是泉州远啊,你姐夫也不能常回来不是?前几日,我在村子里走,你猜人家怎么说我们来着?他们说是你爹带走了咱们家的运气。你爹是德运,现在,咱们是失运啊。呵呵,我偏不信这个理儿,难道咱家就这么败了吗?”
“可是,母亲,孩儿只想出去碰碰运气。”
“你不过是陈家的一条狗罢了,还敢给我出去碰什么运气!”
“你?!”盈地羞红了脸,往后噔噔退了几步道,“呵呵,好,好!”他一转身,噌噌上楼而去。
这女人真是疯了,真是疯了。盈地浑身颤抖。老宅的幽光在他眼前恍惚着,在这迷宫般的房子里,他竟找不到一条出路。
没错,她说他是她的一条狗,可是,她不知道他还是一条会咬人的狗呢。摇摇晃晃推开自己房门的时候,盈地想。
盈地记得自己从泉州走的时候,盈天特地把一样东西塞到他的箱子里,说这东西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如果母亲实在太不像话,那就把东西亮出来。盈地问是什么东西,盈天说:“一样能让母亲对你好一点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盈地没有再问。但是,他从盈天嘴角的微笑里看到一种可怕的力量,这力量仿佛可以穿越整个泉州,穿过闽江,一直抵达下梅那座阴暗的宅子里。而这座宅院实际的掌管者会在这可怕的力量面前溃不成军。
“母亲一”过了许久,他又踱到了她的房里。她在窗口坐着吃瓜子,纷纷扬扬的瓜子壳像许多不曾出口的秽语。
“母亲一”他喊。而她只是斜了斜眼睛,瞟了他一眼。
“谁是你母亲?”江夫人说,“你娘早死了,我连个后妈都算不上。”她将一片瓜子壳远远地吐了出去。
“不,你就是我的母亲,我自五岁进得这门槛起,就是你的儿了。”
“好,你要真是我的儿,就到茶园帮忙去,秋天正是给茶树填土的好时节。”
“不,儿不去茶园,儿要去赶考。”
“你?!”
“你不叫我去也行,但你得把这个给我念一念,有几个字我不认得。”盈地说着,将一张纸丢在方夫人面前。
江夫人起初还在吃瓜子,可是,旋即,她便睁大了眼睛。原来,那纸上写的竟是过江龙的制作秘诀。
“你,你从哪儿拿的?”
“你别问,你且告诉我,给不给钱?”盈地将纸拿在手上,神情倨傲地说。
“好,好,我给你还不成?翠儿,拿五百两银子来,少爷要去赶考了。”江夫人把瓜子洒在桌子上,伸手就要到盈地手里来抢,盈地一闪身,躲开了。
“娘,你拿银子,我去赶考,我们是好端端的母子呢,何必动这样的干戈。”盈地嬉笑地看着江夫人。
江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看了看左右,一拍桌子道:“好,随你的,可我要在外面听到一个字,你就甭想再进这个门来!”
“娘,我知道,我是你的儿,你舍不得叫我离开你。”盈地说着,将纸条撕得粉碎。
次日清晨,茂瑾还未起床,就听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开开门,只见一个小厮站在门前,上气不接下气道:“庞先生,我家少爷今日要去府里赶考,你可否开船将我们捎到城里去?”
“你少爷是哪个?”
“陈盈地。”
“哦,好,我穿衣服就来。”茂瑾说着,将大襟往身上一披就往外走。
茂瑾到了渡口,早有一行人并几只行李等在那里。秋雾之中,茂瑾远远看见人群中一个穿白衣的年轻公子,猜想那人就是盈地。他本想上前说些什么,但天色已经渐渐明朗,赶路要紧,于是绕过众人,朝船上走去。
船开了。两岸青山默默而立,似为远行之人送行。
茂瑾隐隐听见舱房内的窃窃私语。
“少爷,去文昌阁拜文曲星了吗?”
“去过了。”
“大小姐知道你要去应试吗?”过了片刻,茂瑾听到又有人问。
“大约知道。”
“哎,听说赵家是大户人家,莫要叫人家小瞧了咱这山里人才是。”
“不能的,我姐姐那人才,谁也小瞧不了。赵家看上去还算知书达理,姐姐在那里该是有福气的。不过,日后如何,也只能看姐姐的造化了。”
“听说赵家的茶行只卖咱们的武夷岩茶,可是真的?”
“那倒是真的。唉,今日我们怎么坐了这船出行?从来没坐过呢。”
“呵呵,少爷你只顾读书,哪晓得外面的世事?这是庞家老大前些天从建阳带回的新船,现在,村里人出去都愿意坐这个呢。”
“庞家老大,是庞茂瑾吗?”
“可不是?”
渐渐地,船里没了声音,只有船桨的声音在水面上空空而起,空空而落。
转眼,茂瑾便看到了崇安城高高的城门,于是靠岸停船。书童先从舱房里出来,将行李搬出船舱。茂瑾正要弯腰将东西朝岸上搬,忽然听到头顶有人说:“你不要动了,我来吧。”
茂瑾抬头,看见一张俊秀苍白的面庞正对着自己。他喏喏道:“公子东西不少,怎么拿得动?”
“我自有办法。”
正说着,两匹大马已经站在盈地面前。原来,陈家在城里的茶行掌柜听说盈地要去应试,特地备了马匹在此恭候。
“我帮你搬上去吧。”茂瑾又说。
“不用你管。”盈地说着,弯要去和茂瑾抢行李。茂瑾道:“舜瑾,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我不成?”
“我才不恨哩,要不是你,我怎么成了陈少爷?是啊,把弟弟卖了,天下最赚钱的买卖。”‘
“舜瑾,你不能这么说。”茂瑾心痛,跌坐在地。盈地一用力,把茂瑾手里的行李抢了过来。
“庞茂瑾,你买新船啦,哈哈,好风光啊。娘子给的钱吧?多好的娘子啊,不光会给你钱,明年还会给你生个大胖儿子,你就风光着吧。”
盈地说完,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这边,早有书童上来,将他搀扶到马上。茂瑾呆呆地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甚至连陈盈地丢在船上的一锭银子都没有看回程之时,茂瑾心里难过,在崇阳溪上打了几个来回也不想回家去。眼看得夜色上来,月光溶溶,船儿走着走着,竟不觉来到一处山岩之下。茂瑾抬头,看见天心岩就在眼前。顺山路来到寺中,大殿里一片漆黑,只有果因禅师的禅房还有一星灯火。茂瑾对着大殿中的佛祖拜了几拜,心下稍安,于是,摸索着来到禅师门前。
禅师正在喝茶,灯下除了一两个小徒弟外,竟还有慧苑禅寺的了令。茂瑾和了令在灯下相见,各自感叹。了令忍不住拿瑾打趣道:“何时娶了亲,也不叫我这老和尚去喝杯喜酒?”果因喝道:“佛门净地,竟还提酒字。了令,我看你这十几年来一点长进都没有。”
了令大笑,以杯中茶作罚,道:“哈哈,当年济公和尚酒肉穿肠,也没有谁对他指指点点,我不过提了个酒字,就让师父恼成这样。哈哈,什么僧不僧俗不俗,我人了僧籍,不过是图个逍遥自在,若连自己的嘴还有人拘禁着,还不如脱了这僧衣,到别出自在去。”
果因禅师和徒儿们素来知道了令的为人,便也不多言语,一笑了之。而茂瑾在嬉笑中也些许有些释怀。
“师父最近可好?”喝了几盏茶,茂瑾问了令。
了令道:“不好。要不然,我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这是为何?”
“还不是叫几个洋人闹的。”
“哦?”
“前几天,我那寺中忽然来了几个白花花的洋和尚,说是要在那里挂单。我叫知事给他们安排了厢房,不曾想,这几位倒在我庙里开起茶市了。武夷秋茶素来就少,这几位却偏偏这时节来山里,说是要收秋茶,拿到他们那儿的庙里去卖。我问他们的庙是什么样,跟我这庙比起来哪个好。他们却说不能比的。我问为何不能比,他们说那里的庙是尖顶的,和尚不念经,却唱什么鸟诗,还唱给我听。你说,我佛门净地,哪容他们如此捣乱,于是就要撵他们走,谁知这几位忽然就没了踪迹,只把些行李包裹抛在寺中。前几日,几个黑头黑脸地回来了,有的捉了山蛇,有的逮了山鸟,还有个逮了几只山里的金斑唾凤蝶,说是要搞什么研究。呵呵,如今,好端端的寺要被几个弄成屠宰场了。”
了令说完,又骂起洋人来。
果音禅师喝道:“了令,你这嗔戒可还没戒呢。”了令这才噤了声。
茂瑾道:“是了,今年在山中各处收茶,眼见得有洋人也来收茶。看来,武夷山真是块风水宝地呢。”
“不过,他们似乎对绿茶不怎么感兴趣,倒是更看重小种红茶。一个洋人跟我说,他们大英帝国的女王陛下最爱喝的就是武夷红茶。”
“也不全是,他们也很看重下梅陈家的过江龙呢。”
“喏,这是我今年叫徒弟们试着做的茶,看和下梅陈家的有什么不一样?”果因禅师说着,另取出一泡新茶家,与众人分享。几人皆屏住呼吸,仔细喝去。那茶在味道上与过江龙似有几分相像,但细喝却又过熟,不似过江龙那般耐人回味。
了令先摇头道:“不好,东施效颦而已。”
茂瑾表示赞成,说陈家的过江龙他也喝过,不全是这个味,似乎更绵长些。果因禅师当即将杯中茶倒掉,说:“哈哈,叫徒儿再修炼修炼去。”
这一夜,茂瑾和了令喝了许多茶,皆无睡意。两人便坐着说话,天文地理,山上山下,漫天说去,一直到窗口发白,茂瑾才东倒西歪地告别而去。
眼见过了中秋。一连几天,茂瑾吃了饭便走。他去哪里,他去做什么,梓然也不多问,她知道,也没什么好问的。他走了,屋里冷;他在的时候,屋里更冷。总之,她在他面前是没有颜色的,他看她,好像看一件家里的摆设一般。甚至,自那日醉酒将她压在身下之后,这男子竟不曾再亲近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