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蛾子在她心里。她只是想停下来静静地看看茂瑾吃饭的样子,看他鼓起的腮帮子,看他油亮的嘴唇,看他吃饭时上下游动的喉结。而这些,对于她来说,就是所有成真了的梦想。在方家时,她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这梦想像蛾子一样整曰翻飞于她的心里,叫她心喜,亦叫她不安。如今,她的梦是真的了,可是,蛾子还在那她喜欢茂瑾那张白木的书桌。十几年的古董了,上面留着许多墨点,还有小刀雕刻的痕迹。什么样的痕迹都有。这让她想到茂瑾那些她不曾看见的少年时光。在那样的时光里,茂瑾是如何屏息写下他的文字,是如何读完了那么那么多的书。只可惜,她识字不多,否则,她真想去他读过的那些书里走一走。这样,她便能知道他的所思所想,知道是什么样惊天动地的故事,叫他看书的时候流了眼泪。然而,她看不懂。茂瑾把很多很多书都摆在桌子上,薄的厚的新的旧的。可是,即便她把这些书的每一页都擦一遍,她也看不懂。这叫她很难过。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他身上的一件衣服,一件无关紧要的外衣。尽管她拼了命去温暖他的身子,也摸不到他的心。他的心结着茧子。有时,她干脆从那些书里取出一本来,坐在书桌前,学着他的样子提起笔来,一横一竖地写下去。可是,无论怎么写,都好像走了样,无论怎么写,都写不成书里的龙飞凤舞,也写不成书里的周正端庄。这时,她一生气,将笔掷去,将书扔掉一她真的真的恨自己不能活在他的从前里。
她从书桌前走过去,手拿抹布,抹过他和她的箱子、柜子,然后,她的手停在那扇窄小的窗上。起初,窗前挂的是蓝布帘子,她不喜欢那帘子的暗,影子般贴在她的心上,叫她在这个家里闷得慌。后来,她用油纸把窗子糊了,这样,就可以透过淡淡的日光。茂瑾不在的时候,她就在窗下坐着,描花样,缝衣服。日光亮的时候,她心闲气定,一针一针下去,手上忙着,心里也是安稳的。最怕的是天黑,太阳一落山,她就开始四处地看,看窗户上什么时候能映出茂瑾的影子。看着看着,她就走了神,一针扎下去,扎在她的手上,也疼在她的心里。在她心里,有一扇时时为茂瑾开着的窗,她听得到他来来去去的脚步,却看不到他的人影。
正想着,门外吱的一声,有人喊:“庞茂瑾在家吗?”一个少年的声音。梓然走出门去,只见大门缝里挤进来一个亮光光的脑壳。
“他不在,你有何事?”
“我是慧苑禅寺了令法师的徒弟悟玄。”
“他上山上看茶园子去了:
“哦,那我去找他。”小和尚说着,亮光光的脑壳已经缩了回去。
小和尚到山上寻得茂瑾,说:“俺师父叫你上山去。”
茂瑾笑道:“你师父为何不亲自来叫我,还叫你跑来?这懒和尚,真是被武夷山滋润得手脚都使唤不动了:
悟玄道:“庞先生切莫这么说,我师父正忙着画画呢。”
“他能画什么?”茂瑾打趣道。
“二十四孝图。”
“哈哈,好个出家和尚,连家都不要了,哪来的孝?”
“唉,庞先生,您就别跟我这儿嚼舌头了,师父真是有事要相求呢。”说着,悟玄先头也不回地走了。
茂瑾放下手里的铁锹,摇了摇头,尾随而去。
茂瑾和悟玄一起走梅溪,穿崇阳,半日方才到慧苑禅寺的山脚下,远远地看见窄小的山门外一个和尚正在那儿来回踱着步子。和尚不是别人,正是了令。茂瑾笑道:“好了令不去吃斋念佛,画什么二十四孝图?”
了令看了看茂瑾,脸上嘿嘿一笑,拉着茂瑾便走,一边走一边对紧随其后的悟玄道:“没有我的话,谁也别到我房里来。”刚一进禅房,身后的房门就被了令重重地关上了。茂瑾正诧异着,只见了令一个箭步,又哗啦一声放下了窗帘。屋里霎时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山泉的淙淙声,如人幽咽。
“你别怕,茂瑾,我这儿有正事要跟你说。”了令说着,点燃桌上的一支蜡烛。茂瑾这才止住笑,狐疑地看了看面前这位头颅滚圆的胖和尚。和尚说完,低了头,用手抚摩着面前几案上的画,画上隐隐地有些人影,却看不真切。
“你随我来看,茂瑾。”了令指着其中一幅画说。
“前天山下来了个人,是我一个表弟。没想到,表弟见了我,就说叫我赶紧回去。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我爹病了。”
“哦,令堂大人想必年事已高,你应该回去看看。”茂瑾道。
“是啊,我十岁起就跟我爹学戏,我会的戏,哪一出不是跟我爹学的?所以,我听了这个信儿之后,心里别提多难过了。说句实在话,在山里住了这么些年,对生生死死的,早看透了。可是,一听说我爹要去了,就是再看得开,心里还是不好受。”“所以,你就画了二十四孝图?”
“不,这图不是我画的:
“哦?”
“这是我在慧苑寺里搜到的宝贝!”了令说着,莞尔一笑。他放低声音,凑到茂瑾跟前道:“茂瑾,我是真想我爹啊,可这宝贝,也着实叫我放心不下。”
“哦?这图是宝贝吗?”
“你听我细细说来。听老辈人说,慧苑禅寺近旁乃是个藏金谜的地方。从前,有个老汉,生前又贫又苦,他有四个儿子,可是谁也不想养活他。最后,老人家没人照顾,就死了。临死前,他叫人给儿子们带话说:‘小子们,你们都会后悔的。’儿子们前来收尸,见老爹手里搂着一张图,就是这张《仁十四孝图》。图上还写了一句话,说是自己留了一大笔金子,埋在慧苑寺附近的山上,谁能看懂了这图,谁就能找到金子,谁看不懂这图,谁就找不到金子。那些儿子们知道父亲是个说话算数的人,于是开始在山上找。可儿子们一个一个都老了,死了,也没找到金子。”
“兴许没有这些金子呢,兴许那老汉只是为了惩罚一下儿孙的不孝才这么做的吧。”
“哈哈,话是这么说,可还是有些人想找金子。据说那老汉曾经是前朝的一个武官之后,随他爹隐居武夷山的。还有人说,那老汉其实一点都不穷,只是怕露富贵,怕遭人算计才装穷的。所以啊,几百年了,到慧苑寺近旁找金子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据说慧苑寺先前的住持是一个贪和尚,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从那人的后辈手里得了仁十四孝图》,拿回寺里自己琢磨。可是,直到死,他也没看出图上的门道来。”
“我想,这还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听人说五夫也藏着金子,不也是到现在都没找出来吗?”
“你听我说嘛。后来,我接了这破庙,在藏经阁的一个破匣子里发现了这图,才想起山间流传多年的这个故事。说实在的,这图我已经独自看了数年,闭着眼睛都能自己画下来了,也没看出什么东西来。直到前天表弟来报信,说我爹要死了,我这才恍然大悟,于是按图中的意思去寻,果然寻到了那些金子。”
“真有此事?”茂瑾惊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真的。”了令说着,上前一把拧住茂瑾的胳膊,一个反剪扣住他:“疼不疼?”
“疼。”茂瑾老实说道。
了令放下茂瑾,又说:“你来掐我一下。”
茂瑾不情愿地上前,用力在了令的圆胳膊上拧了一下。了令一龇牙,倏地收回胳膊,脸上却面不改色,道:“好,我这下相信了,是真的。”
茂瑾道:“你说是真的,我却不信。你只给我看这破图,可是金子呢?”
“你随我来。”了令说着,手持烛台,将茂瑾拉到禅房后墙的一个门前。门是虚掩着的,了令一推门进去,烛光霎时将里面照得亮了起来。里面是一个简单的卧房,一床一帐、一桌一椅而已。在桌子上,放着一个破旧的铁箱子。
了令将烛台交到茂瑾手上,打开铁箱子,里面是一个红木匣子,看上去竟然光洁如新。啪嗒一声,红木匣子打开了,一道金光闪出来。茂瑾揉了揉眼睛,呵!里面竟是大大小小满满一匣子的金锭子。
“大和尚,你发财了。这有多少?”茂瑾呆得大气也不敢出。
“呵呵,少说有千把两吧。我发财了,可这财发得好像有些不是时候。”了令有些自嘲地说,“我当年要是有这么多金子,也不会叫香翠遭那个罪了。”他说着,眼圈已湿了。
“大和尚,切莫再儿女情长。想想你爹,你就是为这些金子才不愿意走的吗?可是京里,令尊还在等着你呢。”
“是的,我是舍不得这些金子。想带走,又怕路上不方便;不带走吧,着实放心不下。”
“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这可是金子呢,我把你灭了口,金子就是我的了。”茂瑾笑着说,还把烛台在了令眼前晃了一晃。
了令呵呵一笑:“我怕你?你连方家的万贯家产都不要,还会要我这金子?说实在的,我是信了你,才叫你来的。我手下的那些徒儿一个都叫我信不过。”
“悟玄那孩子,我看还是个模样,何不托付给他。”茂瑾道。
“悟玄是个好孩子,可是太年轻,我怕他扛不住事儿啊。”
“那,那不如找个地方,把金子埋了,你便可从容上路。”
“说得也是。只是我一走,估计没有个一年半载回不来。还有啊,家里如何,我也不知道,兴许我爹还要叫我留下来,那我估计就回不来了。”
“哦!”
“我叫你来,其实是想把东西托付给你。”
“这可不敢。”茂瑾连忙摆手。
“呵呵,你就帮我这个忙吧。在武夷山,我顶敬重的就是你了。这样,我们以三年为期限。到时候,我若回来,这金子就还是我的;要是我不回来,你就替我交给悟玄。那时候,悟玄也大了,寺里的事情也能独当一面了。他拿了金子,想盖庙就盖庙,想施给谁就施给谁,只要能把金子用到该用的地方去,那就随了他。”
“这样也好。”茂瑾思忖半天道,“你信得过我,是对我的抬举。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是要保管费的。”茂瑾笑道。
“好个庞老大,我相信你的为人才托付你,你还要向我要保管费?”了令面带怒“哈哈,我重任在身呢。你走了,守着金子提心吊胆的就是我了。再说了,金子看着是好东西,可是,不能吃也不能喝,冷冰冰的,我抱在怀里都觉得冷。你若是不给我些保管费,到时候,我昧了你的金子去,你可莫要怪我。”茂瑾笑道。
“好,你说吧,要多少?”
“一千两银子,不多吧?”
“好个庞老大,三年你就要一千两银子,比放在钱庄里还厉害。”了令苦笑。茂瑾拍了他的肩膀道:“哈哈,你别着急啊,我是借,不是不还你。等三年后,我还你一千两银子,如何?我在山上种了百十亩茶园,三年了,眼看就要开采了。你想啊,开茶场要请师傅,招工人,买用具,一个茶季下来,三千两银子恐怕还不够呢。你我这交情,你现在又发达了,我向你借一千两银子算多吗?”
“哈哈,好个庞老大,原来是想拿我的金子去当东家呀,你的算盘都打到如来佛脚跟前了。给你,给你,够不够?”了令说着,将一锭金子塞在茂瑾怀里。
茂瑾拿了金子,立刻变了脸色,将手上的烛台放下,纳头就拜:“大和尚,你如此信任我,解我燃眉之急,真真叫我感激涕零。四年前,茂瑾是死过一回的人了,那时候就是你救了我,现在,救我的还是你啊。”
了令见茂瑾说得动了情,哇哇大叫:“庞老大,你这是为何?不是说好了,那是保管费吗?你该拿的呀,客气什么,客气什么!”了令一屈膝,也跪了下来。
“茂瑾,你知道吗?我有二十年没见我爹了,你这是叫我轻松上路,替我了了一桩心愿呢。说什么三年的期限,你就替我看着好了。如果三年里,遇上咱这山里有个大灾大荒的,你就把金子拿出来,救了灾民,也不负眼前的青山绿水收留了令我这二十年啊。如果这些钱财落到别人手里,我真怕被挥霍了呀。世上的钱财,挣得时候难,挥霍起来可是容易着呢。”
这天夜里,了令叫来两个小和尚,将那金子若无其事地抬到了茂瑾停在崇阳溪畔的船上。小和尚问师父这是什么东西,了令只说是些经书,还有师父画的画,叫庞先生批点批点。小和尚又问:“师父,你是用石头画的吗?怎么这么沉?”
了令不答,打发茂瑾而去。
茂瑾刚走不到一个时辰,了令正在禅房里收拾自己的破衣烂衫,准备明日下山,不想,山门外竟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了令心里一惊,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正想着,山门打开,茂瑾已经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
“庞老大,出了什么事不成?”了令问,头皮一阵阵地发紧。
“没什么,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这事儿要是问不清楚,我恐怕三年都睡不踏实。”
“哈哈,什么事?”
“你是怎么从二十四孝图上找到这些金子的?”
“哈哈,这个,你随我来。”了令说着,拉起茂瑾就走。两人出了山门,转过一道山梁,眼看到了一处低洼之地。那里有一片小树林,树林围成一圈,中央竟是一股溪“你数数,这树林里有多少棵鹅掌楸?”
茂瑾借着月光一数,不多不少,正是二十四棵。
“我第一次到这山凹里来的时候,还很纳闷,此地为何有这样整齐的林木?不像是野生的,倒像是谁种的一样3可武夷山这样的地方很多啊,我也没有往深里去想。平时,山里雨水多,溪流涨满,淹没树根,这些鹅掌楸就像长在水里一样,每当水平如镜,树影倒映,如诗如画,美不胜收。可是,若到了枯水季节,特别是秋天,山里雨水少,溪流断绝,那些树根就裸露了出来。此时,秋色烂漫,山风摇动,落叶归根,看上去真如儿女扑向娘亲一般,场面很是动人。恰好那一日,表弟来报,说是家父病危,我忽然就想起这个地方来。这不就是一幅活生生的二十四孝图吗?二十四棵树,就是二十四个孝子啊。莫不是那老汉在这里埋金子,就是为了用这二十四棵树来彰显孝心?于是,我深夜来寻。寻了半夜,不见宝贝,正灰心呢,忽又想起此时水满,若是枯水时节,落叶归根,是不是就可以看到金子了?可我总不能等到水没了再去找吧。于是,我脱了衣服,跳到水里,哈哈,果然在一块大石下面挖到了铁匣子,铁匣子里就是金子。”
茂瑾笑道:“哈哈,真是怪事。大和尚,还是你运气好啊。”
了令微笑不语,只拍了拍茂瑾的肩膀,似将千斤重担都放到了他肩上。
此时,月色如水,照着二十四棵古木,如同二十四尊无语的雕像。
茂瑾回家之后,自然将这些财宝交给梓然好好保管,又将那锭金子换成银两。如此这般,‘算凑齐了今年做茶的钱。不过,他在心里给自己立下了一个规矩,即使曰后自己山穷水尽,也不能动了令和尚托付的那些钱财。和尚是信任自己才这样做的,这信任比这箱宝贝还重。
到了开山这一天,茂瑾天不亮就起来,带领包头等人在杨太白公神位前燃烛烧香,禀告他茶籽坜的茶园今日开采。据说杨太白公是江西抚州人氏,是第一个到武夷山来种茶的人。茂瑾燃着香,心头默想:原来此人还是我的抚州老乡呢。看来我庞茂瑾种茶不是偶然,乃是天意啊。想着,他郑重地磕头下去。就在抬头的瞬间,他似乎在香案边看到一个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而是远在他乡的陈天,“盈天,你等着。”茂瑾心里说。
烧了香,众人默不作声。茂瑾开玩笑道:“干吗都这么拘谨?难道怕茶神惩罚不成?”
包头见茂瑾初次行礼,不懂规矩,于是道:“庞东家,你难道不知道吗?烧完香是不许说话的,因为怕山神听见了不高兴。”
“哈哈,那你说什么话?”茂瑾笑。
“我这不是跟东家说说嘛。”包头说着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呸一不该说话的。”
茂瑾笑道:“你们大家听好了,我庞家的茶园里规矩是有的,那就是好好采茶,认真做茶,至于什么开采前不能说话啦,采茶前吃饭要站着吃,不许进茶场吃饭唞这些规矩统统没有。有人说这些都是杨太白公定的规矩,不错,杨太白公第一个到武夷山来种茶,我们敬重他,可是有些老规矩本身就不对,也未必是他老人家定的。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非要按那老理儿去办。只要能采出好茶、做出好茶的规矩才是规矩,其他的规矩我庞茂瑾这里一概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