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天气越发温暖。茂瑾去了一趟江西。那些去年跟着茂瑾一起干的老伙计们见是武夷山的庞东家来了,二话不说又都跟了来。人手一多,先就一起修理了去年的竹筛、茶筛、焙炉、茶篓等用具,该添置的添置,该修补的修补,该扔的呢一梓然不舍得扔,连夜修了,结果又派上了用场。
眼看着茶芽渐长,日渐饱满,只等着开采的那一天了。可是,这一日,有老伙计去了一趟茶园,回来大叫不好。
“怎么了?”茂瑾问。
“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茂瑾一看,只见伙计手里捏着两只虫子。这虫子茂瑾认得,是茶蚜虫。这虫长得小,但是多聚于新叶的背面,将新芽新叶吃个干净才罢休。况且这虫一年四季都可生长,一年里,能自生自灭二十余代。若让此虫蔓延开来,那整个茶园就要遭受灭顶之灾了。
“怎么办?”茂瑾深知这虫的危害,连忙问。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用手除虫。趁现在虫子有限,我们仔细翻捡一下,务必全部清除。要不然,我们这几个月就白忙活了。”
“哦……好。”茂瑾说着,招集众人朝山上奔去。
搜了又搜,查了又查,众人在整片茶园里只找到两处茶树上有虫。尽管如此,茂瑾还是长出了一门气,要是不及时清除的话,那么后患无穷。
这期间,英瑾下了学也上山来和哥哥一起劳作。茂瑾说:“你那手指,除了笔管什么都拿不来,还是回家写你的字去吧。”说着,就推推搡搡地把他哄下山去。英瑾笑着下了山,见着宅院里疯跑的侄儿,抱怨道:“大牛,我当真只会写字吗?”
大牛才三岁,扭了扭脖子说:“小叔,小叔,你还会掏鸟蛋。”
“哈哈,对了,我还会掏鸟蛋,还会给大牛做弹弓,还会捉叫天子,叔叔其实什么都会呢。”英瑾过去抱着侄子亲了一口,然后在腋下夹着,朝屋里走去。
庞家的宅院巳经翻新了。新的窗,新的门,新的栏杆,新的灶房和卧室,看上去简朴而利落。茂瑾住一进,把第二进最幽静之处给了英瑾,说那里是读书的好地方。
英瑾放下侄儿,一个人走回后院自己的书斋里去。书斋不大,但清静雅致。案头几盆兰花,淡而又淡的香,若有若无的香。英瑾不知从哪里捧回一捧杜鹃花,如火般的红,映得整个屋子都热热闹闹的。他喜欢这红的花,欢天喜地的红,看着叫人敞“明日茶园就要开采了。”茂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英瑾的书桌前。
“哥,你看看你,把我好好的字帖都弄上泥点了。”英瑾笑着,从哥哥沾满泥土的手下抢救出一本颜真卿。茂瑾缩了手,笑着站起来,在英瑾屋里来回踱着步子。窗子里漏着青白的光,青白的光后面,是青白的天。茂瑾止住脚步,和弟弟一起站在窗口。窗外,一株四季桂花正幽幽地吐着香。
“谁在那里?”茂瑾喊。
“盈天,是你吗?”茂瑾在心里喊。
茂瑾知道那个人是谁,可是他叫不出口。这些年都过去了,为什么那女子的身影还这么清晰?
眼看着新茶已出,茂瑾四处清点,该标记的标记,该做账的做账,只等着买家来购货。此时,下梅当溪两岸的店铺也都蓄势待发,等着各自的买主。
这天清晨,茂瑾和茶师正在茶场中忙碌,忽见山道上远远走来一行人。正诧异间,一个声音已经自山谷中响了起来。
“庞大哥,庞大哥,还不快出来,我来了。”
茂瑾忙停下手里的活计,跨过脚下大大小小的竹筛、竹篓迎了出去。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去年带走庞家一担乌龙茶的常家老二常万达。
“常兄果然来了。”茂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昨天夜里还梦见一根扁担落到我家院子里了,敢情这扁担就是你呀。”
“哈哈,我不是扁担,是胳驼。南来北往的骆驼。”常万达说着,对身后的伙计一挥手,道:“快把东西给庞东家呈上来。”
“哦?什么东西。”
“哈,来而不往非礼也。去年也是在这个地方,喝了你老兄几泡好茶,我今天还礼来了。”
“我倒要看看,你能给我带什么好礼来。不会就是那几头胳驼吧。”
茂瑾还要问,只见一个小伙计从身后的骆驼背上抱下一只坛子。那坛子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坛口用红布包裹着,似是一坛老酒。正猜想着,小伙计已经按照常少东家的吩咐打开坛子,霎时,一阵酒香飘了出来。
“哈哈,好酒,好酒。”茂瑾抚掌叫道。
“不瞒你说,去年从你这儿挑去的那担乌龙茶被我运到恰克图以后,比原先的红茶竟多卖了三倍的价钱。老毛子们喜欢得不得了,说这茶简直就是上帝造出来的。上帝你知道吧,就是老毛子们的玉皇大帝,管生死的。”
“呵呵,还是老毛子识货。”茂瑾笑。
“来来,这坛老汾酒就是我给老兄你的谢礼。不瞒你说,我爹埋在地里十几年的老酒了,一直看管着,不叫人轻易喝了去。我临走的时候,趁爹不注意,叫小顺子偷偷挖出了一坛子,就是要给老兄你带的。说实在话,三个月风餐露宿,多少次我都想把这酒给喝了,可还是忍住了。来来来,我今天要和老兄你一醉方休!”常万达说着,径自走到茶场边的廊棚下,将几只茶盏当了酒杯,眼看就要满上。
茂瑾笑:“你在这儿喝酒,也不怕我的茶香淹渍了你这么好的酒?”茂瑾本怕酒气茶香混在一起,将正在做的新茶染了酒气,但又不好直说,只好委婉说道。
“怕什么,怕什么,茶酒不分家嘛。”
“不然,茶是茶,酒是酒啊。做茶的最怕茶里掺上异味儿。你看我这茶园,离村子好几里的山路,这样村里的鸡屎牛粪就不会污了茶树。而且你看,茶园旁边溪水清流,花果飘香,长在这里的茶树能吸收天地之精华,将花草的清香都渗进叶脉里,所以,武夷山的岩茶若离了这儿的山山水水,就长不出这个味儿了。老兄的心意我领了,可要在这儿喝酒是万万使不得的。你我喝醉了不当紧,茶场正在做着的几十担茶要是醉了,我今年可就白忙一春了。”
常万达看茂瑾脸上一脸严肃,知道不是儿戏,便道:“也罢也罢,只等你今春完了工,我再谢你不迟。”说着仍旧将酒坛子盖好。
茂瑾道:“好,好,好,老弟,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带你去茶场里看看去。”说着,拉着常万达就走。
两人在茶场各处看了又看,走了又走。那常少东家本是个处处留心的人,便问了茂瑾好些个问题。茂瑾一一答去,少不得引经据典,把眼前的武夷山又赞了一回,说自己老了,就到山上当和尚去。常万达被茂瑾说动了心,说等几十年之后,做生意做累了,也到武夷山当和尚来。
茂瑾笑道:“常兄走南闯北,见识广,只怕武夷山的庙太小,装不下你这尊佛。”常万达道:“不怕,不怕,到时候,庞兄在哪儿修行,我就到你的庙里挂单,做个只管吃喝的和尚就行了。”
茂瑾道:“那我可不敢,常兄那么精明,斋饭若少了一口,你都要跟我计较的。你哪是只管吃喝的和尚啊,你一来,我那庙里的账房就要失业了。”
常万达道:“别跟我说算计的事儿。我这些年在生意场上奔波,真是怕了那些算计。你看那老毛子,五大三粗的,好似很爽快的样子,可心里诡诈着呢。送去的茶砖,不是嫌里面茶梗子多,就是嫌斤两不够,要是这两样都好的话,还要嫌茶砖边角磨了,嫌不整齐了,嫌水分多了,呵呵,挑词多了去。刚开始,我都应付不来呢。后来,我干脆心一横,只说这是正宗的武夷山茶,爱买不买。老毛子们挑是挑,可心里真是爱极了这武夷山的茶,我一摆架子,他们也不挑了,争着买。”
“哦,老弟,跟我讲讲,恰克图什么样?”茂瑾忽地站住,问。
“恰克图嘛,就是一座凭空冒出来的城。你想啊,你赶着骆驼在沙漠里走,四面都是漫天的黄沙,连一道山梁子都看不见,忽然,眼前有了城门,有了街道有了人,有了买卖,那不是凭空冒出来的么?”
“这么说,恰克图那地方就像是海市蜃楼了?”
“哈,老兄,不是海市蜃楼,是实实在在的一座城。这城的稀奇不光是它周围黄沙漫漫,还因为它脚踩的地儿,一半是大清国,一半是俄罗斯。靠近咱这边的城门口是一座庙,进了庙门,也就是进了城。城里的街道和我们山西榆次的老街没什么两样,可那里走的人却比榆次的乡下人阔绰多了,都是些腰缠万贯的买卖人哩。山西人做生意,有一个规矩,就是不准带家眷,所以,在买卖城里最缺的就是女人。不过,你要是从恰克图的另一个城门进来,就不一样了,那儿人口就是一座教堂。教堂你知道吧,教堂就是老毛子的庙,里面的和尚不叫和尚,叫牧师。过了教堂,街道宽阔而冷清,不过一到晚上,那些石头砌的宅子里可是灯火通明,男男女女,挤在一处,搂搂抱抱,好不热闹。”
“哦?”茂瑾失色,“这不是有伤风化吗?”
“哈哈,什么风化,人家看得开呢,男女搂抱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跳跳舞而巳。”
“你也和人家跳舞吗?”
“跳啊,俄国女人,胖嘟嘟的,往怀里一抱,舒坦着呢。”常万达说着,嘿嘿一笑,看了茂瑾一眼。茂瑾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扬手道:“哈哈,不说买卖了,我们上山看看茶园子去。”
两人指指点点地看了半日,眼看日已近午,常万达说是要下山,带兄弟们歇息去。茂瑾也不便强留,随了他。可是常万达刚走出几步,又回转身来,对茂瑾做了一揖道:“庞大哥,我把那坛子老酒留在茶场里,你莫忘了带走。”
茂瑾道:“兄弟这么客气,你带酒来,我的茶叶要卖给你,你不带酒,我的茶叶不还是要卖给你吗?”
常万达道:“不然,你喝了我的酒,往后你就是我常家的行东了。”
“哦,什么是行东?”
“行东啊,行东就是以后你茶园子里种的茶我都包了,你不能再把茶卖给别人了。
“哦,这么说,以后,我的茶只能卖你一家了?只要你老弟价钱合适,这也没什么不可。”
“老兄,价钱你只管放心,我心里自有算盘。”
茂瑾略微沉吟了一下,道:“好的,就冲老弟你的爽快,咱就这么定了。”
茂瑾送走了常万达,自己却在山上站了半天。这常万达大大咧咧的,可说的都是些茂瑾闻也未闻、见也未见的趣事。是啊,大千世界,如此广大,他茂瑾什么时候也能学了这山西小伙子到山外去走一走看一看?算算自己今年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俗话说,三十而立,自己吃了几年的苦,勉强立了份家业,可是,那些曾经的走南闯北的梦呢?难道就此搁下吗?
茂瑾想到此处,又想起往日在草堂先生那里读书的情景,想起自己的科举梦,想起自己天下纵横的大话,想起盈天给自己的那些嘱托和期盼。想到这里,他不禁盯住眼前层峦叠嶂的青山,半日不语。
常万达这一年来武夷山,一共办了三件笮一其一,他给庞茂瑾带来了一坛老汾酒,然后,用这坛子老酒,跟庞茂瑾换了一张行东的契约。
其二,他带走了庞家那年产的四十六担好茶。本来,他想叫庞茂瑾好好清点清点,凑够五十担的。但是茂瑾只卖给他四十六担,多一两都不卖了。因为茂瑾告诉他,剩下的茶都是些挑拣出来的次等货,要是卖给你,砸了你的买卖,我吃罪不起。况且,你这茶是卖给老毛子的,我不能叫老毛子小看了中华帝国的人品。常万达没有凑够五十担好茶,勉强在别处搜了几担,嘴上对茂瑾骂骂咧咧,说是茂瑾有意囤积,对他防了一手,其实在心里对茂瑾又多了一份敬重。
其三,最重要的,这也是常万达自己没有预料到的,那就是,他把庞茂瑾的心给带了去。自从他走了以后,庞茂瑾就跑到草堂先生那里找了本风物地理的书,竟照着书上的样子画了一幅中华乾坤图,还按照常万达说的,在图上标了常万达从恰克图到武夷山的路线。图一画好,庞茂瑾倒吸一口凉气。呵,从南到北,这山西小伙子一年竟要走万把里路。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来,自己从前妄自尊大,想要读万卷书,可不仅万卷书没有读成,万里路也没有走到啊。从此以后,茂瑾不管白天黑夜都对着那图看,他甚至恨不得自己能变了常家驮队里的一匹骆驼,这样就能和常万达一起走万里关山,看无边风月了。
梓然见茂瑾每天对着墙上的地图,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他是怎么了,自己也不敢多问。茂瑾一出门,她一边拿抹布擦着桌子,一边看那地图。英瑾下了学回来,梓然就把他拉住,叫他给自己讲讲图上画了些什么。
“嫂子,那是地图,画的都是咱大清国的山山水水。”
“大清国那么大,一张图,怎么能画得出啊?对了,你给我看看,这上面可有咱玉女峰?”
“只画大的地方就可以了,小地方就不画了。玉女峰嘛,肯定没有的,就连咱这崇安县也是个小点子。”
“一个崇安县,就一个小点子吗?什么图呀,连玉女峰都没有。”梓然说着,要去洗衣服。
“嫂子,嫂子,还有吃的吗?”英瑾说着,就要往灶间里跑。梓然道:“英瑾回来,这个给你。”说着,从案上拿了一盒点心,塞到英瑾怀里。
“好嫂子,这是你给哥预备的,他要是回来,找不到吃的,又该着急了。”英瑾不要。
“不管他,你读书要花心思,不吃好怎么行。”
现在梓然揽了家里所有的活计,不仅要给上上下下几口人做饭,还要洗衣服收拾家里。英瑾读书辛苦,梓然就特意给他预备好饭好菜,好叫他安心读书。尽管茶季忙碌,梓然也没叫家里的老少穿过一件破了烂了脏了旧了的衣服。
村里人都说,茂瑾娶了个好媳妇。
“听说还是个大家的千金小姐呢,到了庞家,什么都会做。”
“你没看庞茂瑾这几年越发英武了,连破房子也翻修了。这娘子旺夫啊。”
茂瑾每每听到这些议论,只是笑。他知道梓然的好,她不能叫他说出一个不好来。可是,他除了说她的好,还能说什么呢?一个女人如果拼了命去叫你说她的好,那她肯定是好的。好得叫人感激,叫人敬重。可是,他仍然觉得她有些生分,好像只有这么好才能真的好一样。
京城的春天对于陈盈地来说似乎太寒冷了,尽管在棉袍外又加了件棉坎肩,他仍是觉得冷。站在春香楼的顶楼上,盈地止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几只呆鸟被声音惊起,唧唧喳喳地盘旋而去,旋即又落在另一处枯枝上,仍是呆呆地看着他。
“做什么呢,你?”秋仪踩着脚下绵绵的薄雪走了过来。
“哦,不做什么,今儿天好,出来透透气。”盈地说着,脸朝城南望去。那里,一溜的四合院在枯树影里罩着,上面飘着些淡淡的晨烟。
“公子就要大考了,为何不去用功?”秋仪身子贴过来,偎在他的身后。
“你这样黏着我,我哪还有心思读书?”盈地转过身,将秋仪搂住。秋仪咯咯地笑,小声道:“我果真比功名还重要?”
“呵呵,功名么?功名算什么?秋仪,你就是我的功名。”盈地在秋仪耳边耳语,眼睛仍呆呆地看着城南隐约升起的日光。
“我是你的什么功名?是状元,是榜眼,还是探花?你说,快说说看。”秋仪推着他,又问。
“你么?你比探花红,比榜眼亮……”盈地嘴上应着,心上却是恍惚,“哦,状元……你,你比状元圆。”盈地说着,将手伸到自己去熟了地方。“我看看,是不是圆的。”自己竟吃吃地笑了起来。
秋仪不悦,撒了手。
听着秋仪渐行渐远,盈地脸色肃穆起来,转过身去看南城的天。这几天,盈地发现自己但凡有点工夫,就要朝南城去看。南城有什么,他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自己很迷恋南城天空上的灰蓝,迷恋干枯的枝条在阳光下刺眼的闪亮,迷恋街巷里隐约的人声,迷恋川流不息的车马,一列列,蜿蜒着,朝城外驶去。
不知这时的武夷山是什么样的?桃花开了吧,春兰开了吧,还有梅溪,春江水暖,鸭儿鹅儿该在水面上嬉戏了吧。盈地明白了,他看的哪里是帝京的南城,而是南城外的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