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问问伍大人,我弟弟到底去哪里了。既然你们都不肯告诉我,我只好自己问大人了。”茂瑾说。
“来,还是我告诉你吧。”老衙役扭头朝衙门里看了一看,喏喏道,“唉,陈师爷因前些年断案惹了伍知县,巳经被衙门辞了。他以前在时,跟我私交甚好,我身上这身衣裳还是陈师爷送的呢。”老人说着,低头拭泪。
“那后来呢?”茂瑾又问。
“师爷离了衙门之后,就去五夫的一个学堂里当先生,可没几日又被那学堂给辞了。说是江夫人放出话来,不管哪个学堂都不能收他,只要他在武夷山,就不让他有活路。我半年前见到他,已经落魄得不像样子。我劝他到山外找个地方落脚,凭着他的学问,到哪里都能吃饭啊,可是他却不肯,说就是死也要死在武夷山。我丢下几个铜钱给他,可他却将铜钱朝我脸上一扔,自己跑掉了。”
“老人家,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哪里?”
“就在城中的闹市上,他在那里摆了算卦的摊子,靠给人算命过活。可人家一看他满嘴酒气,胡言乱语,躲都躲不及,哪还想找他算命啊。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茂瑾这才想起前些日子见到舜瑾时他蓬头垢面的样子。
“那,你以后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吗?”
“没有。”
茂瑾将鼓槌放下,对老人家抱了抱拳道:“多谢!”
接下来,茂瑾在崇安的闹市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他找到陈家在崇安的老店,铺子里的人只说自从几年前少爷去赶考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茂瑾从店里出来,觉得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一低头,眼泪就流了下来。
茂瑾为了舜瑾几乎走遍了武夷山所有的地方。他去书院找过,此时的草堂先生已经不再授课,而是琢磨起山崖上那些石刻。当他向先生询问起舜瑾的时候,老先生从发黄的纸堆里抬起头,看了看他道:“我也正想找他呢。你曾经是我最好的帮手,可你后来卖起了茶;他也曾经是我最好的学生,可他后来去衙门里做起了师爷。现在,我这案头上堆了这么多书,谁来帮我整理?”
茂瑾想对先生说:“世事无常,很多事情都由不得自己。”可是,他看见先生已经把头重新埋进书堆里,于是,只好朝先生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了。
茂瑾又去了天心寺。宁尘禅师听茂瑾说是来寻找舜瑾的,惊道:“难道他没有去找你吗?他被伍大人辞了之后,我曾让他到我这寺里暂且避一避,他却说自己尘缘未了,住在寺里恐怕打扰了这里的清净,就走了。我本以为他是为了你才丢了差使,所以定会投奔你,没想到,这个癫子竟然连你也不愿意见。”
茂瑾沉下脸,道:“禅师不知,他恐怕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我了。”
两个月了,茂瑾的寻找徒劳无果,舜瑾就像从崇安城里蒸发了一样。
这天,茂瑾从城里出来天已经快黑了,渡口上,一个人披头散发呆呆地坐在那里。起先,他以为那人是个乞丐,于是丢下一些散碎银子,便要驾船而去。乞丐看了看银子,并没有去拿,而是站起身,朝茂瑾的船走了过来。
“嗨,银子在地上,你捡起来走吧。”茂瑾对那乞丐喊了一声。
乞丐没有理会,继续朝茂瑾走过去。
茂瑾听到一个声音。
“哥,我回来了:
是舜瑾,没错,就是他。
茂瑾将舜瑾领回家里时天已全黑,推门进去,猛地瞧见整个宅院里灯火通明。茂瑾知道梓然素来节俭,可今天到底怎么了,她竟破例点了这么多灯?
正想着,梓然笑吟吟地走了出来。她看到舜瑾,先是一怔,忽然就拍手大笑起来:“茂瑾啊茂瑾,今天咱家可是双喜临门啊!”
梓然话音刚刚落地,只见一个年轻人从她身后闪了出来。这个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离家半年多的庞英瑾!
“你不是赶考去了吗?”茂瑾说着,劈手朝英瑾的头上砍去。
“哥,我坐船到了建安,听人说今年去福州应试者甚众,我想,我学问不高,就是考也未必考得上,就掉头朝西面而去。呵呵,这一走不打紧,竟然走到海边上了。人家对我说那就是广州,我想,广州也不错,就留下来了。”英瑾咯咯地笑着,朝后躲去。在他的身后,是一堆从广州带回来的花花绿绿的物件。
“这东西有两个轮子,是什么?”茂瑾走过去,将一个倒在地上的黑色的铁器扶了起来。
“那是脚踏车。”英瑾笑着说。这时,他看见了站在暗影里的二哥舜瑾,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
在二十四岁的武夷山人庞英瑾眼里,作为“天子南库”的广州是他见过的最繁华的地方。所以,尽管已经回到家中半个月了,他还是不断兴奋地向哥哥讲起他这次广州之行。茂瑾听了弟弟的描述没有说话,在他的眼里,英瑾已再不是往昔那个孩童,而是一个活力四射的男子,他在他的言语中感到了从前没有过的激情与力量。
在英瑾的描述里,广州城简直就是一座天上的城市。这座城市的旁边,有漫长而曲折的海岸线和一望无际的大海。英瑾说他第一次站在海边的时候哭了。他在海边看到无数自由飞翔的海鸥,觉得他以前的生活竟然还不如一只海鸥自在。他在海边静坐了一天,海是那么大,他无数次想扑进去,一直游一直游,游到那个他能看到的天边去。可是,汹涌的海浪还是让他不得不选择了离开。在他离开的时候,他跪在沙滩上,乞求自己来世可以做一只海边的生物,哪怕是一只横行的螃蟹也好,这样,他就有可能沉到海里,去和那些波浪一起追逐那片他看不到的远方了。
后来,他在海边看到了一艘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庞大的船。船上的人激动地朝岸边的人挥舞着手臂,岸边的人也友好地对船上的人挥手。英瑾朝岸边人群最密集的地方走去,在那里,他看见了许多手持算盘的先生以及会说一种奇怪语言的长辫子的中国官员。
英瑾说,那些船从一个叫英吉利的地方出发,经过一年多的航行才能到达广州。据说,在那充满危险的航行中,船上那些金发碧眼的水手们要逃过一个叫好望角的地方的惊涛骇浪,还要躲过众多海盗的劫掠。然而,船员们面临的打击还不止这一种,如果他们之中有哪个身单力薄的人在航行途中得上了要命的疾病,那么,船员们会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往往等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发现来的每五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要永远地葬身大海。而同时,将有很多船只永远停留在自己的旅途之中,它们会和船上的船员一起沉没,在大海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此代价高昂,也不能阻挡每年上百艘这样的商船远航,进人大清帝国南端这个繁华的城市。因为,在那些穿着亚麻布衬衫、蹬着皮靴的外国淘金者眼里,大清帝国是一个充满机会的国度,这个国家可以提供取之不尽的宝藏和物产。在这些物产之中,他们最倾心的是丝绸、瓷器和茶。
这是三种神秘而时尚的东方物产。华丽的丝绸竟然由小小的昆虫演化而来;中国人将泥土塑成的各种容器放在火里燃烧,就能烧出各种不同的图案;还有干枯扭曲的茶叶,竟然可以散发出鲜花的味道来。
为了获得这三种让他们魂牵梦萦的物产,他们开始了艰难的贸易之旅。除了要面对航行中的种种磨难之外,他们还要在大清帝国的身上打开一个缺口。然而,自满人人关以来,中国的大门几乎都是关闭的,因为在海峡的对岸,大清国最大的心病一郑成功就退守在台湾岛上。为了防备郑成功的袭击,庞大的中华帝国不允许片帆出海,就像一只乌龟一样,将身体的各个部分掩藏在坚硬的龟壳里。
一直到康熙二十四年,也就是台湾收复之后的第三年,康熙皇帝才在东南沿海创立粤海关、闽海关、浙海关、江海关这四大海关,作为外国商船来华贸易的指定地点。这是中国历史上正式建立海关的开始,也是大清帝国海疆政策的一次历史性转变。
这一次,英国人似乎找到了进人中国的途径。然而,中华帝国在大开国门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疑虑,为了规范贸易和保证税收,朝廷实行了一种全新的经商模式来和洋人们做生意。具体说来,就是由广东官府、粤海关公开招募较有实力的商家,指定他们与洋船上的外商做生意,并代海关征缴关税。而这些有实力的商家就是以后大名鼎鼎的广东十三行的前身。正所谓:“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洋船到达广州,按规定要停泊在城外的黄埔港上。这里河面开阔,水深适宜,对于远道而来疲惫不堪的航船来说,这里就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每当那些巨大的帆船驶人海港,十三行商人们便会派专人前来迎接,还会备办酒席,设宴招待,长久以来,这几乎成了粤海关固定的贸易仪式。但是,朝廷严格限制了这些到港人员的活动,除了船长和一两个高级船员可以溯江而上,到西关指定的地点居住之外,其他普通的船员都不能离开黄埔港指定的范闽。
傲慢的中华帝国对于这些“番邦”还是心存疑惑的。大清国的货物要卖,但是大清国的安全更重要。如果番邦进入城里,和商户们自由往来的话,保不齐他们会不会想出什么反清的法子来。再或者,商户们和洋人们之间讨价还价,私自买卖,那帝国的巨额利润和巨额税收哪里寻去?所以,口岸开是开了,但是,这个口岸是紫缩的,是彬彬有礼掩盖下的小心翼翼。
年轻的庞英瑾在码头上徘徊了很久,他最初的梦想是做一名水手。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要坐到那船上,看海鸥和即将落到天边的太阳。最后,他为自己寻了一个在洋行里搬运货物的活儿。他想,也许这样他就有机会去接近海边上的那些庞然大物了。
这样的情形大概持续了一个月的时间。后来,一个姓卢的商人发现英瑾不仅能说会道,还写得一手好字,便将账房里的一个小缺给了他。渐渐地,卢老板对他越来越器重,有时候,连和洋人们谈生意这样的活儿也会带上英瑾一起去。
英瑾古怪的描述激起了茂瑾极大的好奇心。他对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的梓然道:“你去把笔给我拿来,看来这些话我也得学学啊。万一哪一天那个张牧师再来武夷山的话,我也好逗他一逗。”
英瑾道:“你别呀,我这儿还有更可笑的呐。”
“什么可笑的?”
英瑾道:“我听说有一个水手从咱们大清国带回去一些上好的茶叶,水手的母亲见到这异国珍品,请来了亲朋好友共享美味。可是众人一尝,但觉苦涩难咽。水手见餐桌上用碟子盛着煮好的茶叶,便问:‘那煮茶的水呢?’妈妈答道:‘茶都这么难吃,那水还会好喝吗?我早把那水倒掉了!’”
茂瑾又是大笑。
英瑾道:“外国人喝的茶叶都是从咱们大清国进口的。你想啊,路那么远,一次才能带那么一点点,所以啊,那些贵夫人喝茶简直就像喝金子一样。那些人喝茶的时候,旁边要站一个仆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茶壶茶杯上都是镶着金子的。每次,女主人都亲自从匣子中取出一点点茶叶放到壶里,然后一次一次地泡,一直泡到壶里都没有茶味了,才把剩下的茶疮子取出来。你猜怎么着?他们连茶渣子都不舍得扔,还要把那没了味道的叶子拿出来,夹在什么面包里再抹上黄油吃。你说说,那些洋人一个个穿得跟过节似的,就那么捏着茶叶揸子做的面包吃,一边吃还一边乐,这三明治真好吃。”
英瑾话音刚落,庞家宅院里已经笑作一团。
就在那时,英瑾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影倚在廊下,正望着他味哧地笑。于是,他走过去,拍了拍那个瘦弱的肩膀,道:“二哥,你怎么不在房里歇息,出来做什么?”
“我听你讲得新奇,也想来听一听。”
舜谨说。
英瑾的回来让茂瑾心头一块巨石落地。然而,没想到,刚过完年,这个不安分的年轻人便背着行囊要走。
茂瑾道:“你不能歇息几日再走么?”
英瑾道:“我走的时候卢老板说了,要设一个分号,需要人手。”
茂瑾道:“过了年我在星村设一个分号,你去那里做总管,如何?”
英瑾道:“不行。”
茂瑾道:“你缓几日再走,我这就去建阳,回来自有安排。”英瑾还要问,可是茂瑾话音刚落便走了。
英瑾等了几日,在家如坐针毡一般。这日,他刚要不顾梓然劝阻,背了行囊奔广东而去,却见茂瑾和石堂大哥一起走了进来。
茂瑾见到英瑾,不由分说将他拉到当溪边上。不多时,两人到达当溪与梅溪交界之处,那里早已经围了许多村人。英瑾拨开人群看时,只见平缓宽阔的水面上停泊着一艘他在武夷山乡间从来没有见过的巨大驳船。此船足足有三丈余长,一丈多宽,像一只昂首挺胸的巨龙,在梅溪上翘首以待。
英瑾道:“哥,哪儿来这么大的船?”
茂瑾道:“我前几天买的,这船是咱的了。”
英瑾道:“你要这船做什么?”
茂瑾道:“不为别的,只为留住你的人!你说说,若坐了此船在崇阳溪两岸买卖茶叶,那将是何等爽快气派的事儿。”
英瑾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子,朝水中砸去,一朵浪花在溪中击起,如同孩子般雀跃。
英瑾道:“你不是让我坐这船去京城赶考的吧?”
“哈哈,这么大的船只载你一个人,也太奢侈了吧。”一个白衣人忽然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立在船头之上。
英瑾认出那人是二哥舜瑾,于是笑道:“我说几日没有见你,原来是和大哥谋划着用这船将我拴住啊。”
舜瑾道:“你自己就是一艘船啊,风大浪大,谁能拴得住你?”说着,从船上一跃而下。
兄弟三人在当溪码头上聚在一起,眼见得青山绿水中,一片一片的茶园起伏荡漾。茂瑾感慨道:“英瑾,舜瑾,我跟你们说,这武夷山的茶园可是越来越多了。”舜瑾道:“是啊,多得像海一样。”
英瑾道:“我想好了,这边是茶海,而广州那边是真正的大海,这两个海我都要闯荡闯荡。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两片海连在一起!”
茂瑾道:“那你跟我说,你打算如何闯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