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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麻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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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来在大众浴池干搓澡工。

十岁那年,小来终于可以天天待在外面,因为爸爸张德庆赌博把房子输掉了,从此他没有了家。一开始他们爷俩还能住在租住的小屋里,后来境况愈下,他们连小屋都住不起。夏天倒好说,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下。冬天晚上只能到医院的急诊室,火车站候车室,自助银行,甚至是公共厕所去睡觉。尽管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经常被人喊醒撵走,他也没觉得多么苦。只是冬天他不喜欢去公共厕所睡觉,并非因为里面多么臭,主要是睡着的时候,一听见耳边哗哗的尿尿声,这会让他小便失禁,裤裆里冰凉冰凉的,沏得两条腿都失去了知觉。

尽管混到如此田地,张德庆整天还是游手好闲,不去找工作。为了能让自己有钱吃喝玩乐,他让小来去卖花。卖花要到世纪广场去,那里闲逛的人多。刚卖花的时候,小来张不开嘴,只会捧着花跟在人屁股后面。一连三天,没卖出几朵,晚上回去自然少不了皮带的抽打。第四天的时候,他跟在一个老头后面走了两条街。后来老头倒背着手转过身冲小来笑了笑,说:“傻小子,你跟着我干什么,我像买花的人么?”小来不敢搭腔。老头指着马路对面一对牵手的青年男女说,“你要卖啊,就卖给那些人。”直到现在,小来仍旧感激那个老人。是他让他尽快知道向什么样的人推销花,这让他少了许多皮肉之苦。

广场上有不少卖花的小孩,小来在他们身上也学到了一些卖花的技巧。推销花的时候,要冲着女方先说,姐姐你长得真漂亮。一般这时候,女的都会开心地笑了。然后趁热打铁,对男的说,先生买束花吧,送给漂亮姐姐!遇到这种情况,男人都会掏出钱包。不过也有例外,有一次,赶上一个女人有些神经质,刚听完小来说她漂亮,她就把脸拉下来,对小来说,你敢讽刺姑奶奶,打死你。吓得小来拔脚就跑。

夏天是小来最愉快的时候,转累了可以坐在台阶上歇歇,看和他同龄的孩子在广场上嬉戏、游玩,他们有风筝、气球、旱冰鞋、滑板等玩具。最重要的是他们有脸上带着慈爱的父母。尽管小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和他们不一样。但他明白他和那些孩子是两个世界的人。小来喜欢看风筝,他想风筝没有翅膀怎么会飞那么高呢?如果没有线,风筝会掉下来么?小来最不愿意看到的是那些在广场上和主人一起遛弯的宠物狗,它们撒着欢,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跑累了它们会在主人的脚下腻歪。有的主人会俯身抱起小狗,轻微地晃动小狗的身子,嘟着嘴说宝贝。这时候小来会把脸扭开。寒冷的冬天,广场上的人就少了。经常到了天乌黑乌黑的时候,小来手中的花还没有卖完。他抱紧双肩,把花放在怀里,不时去广场天桥的柱子下避避风,暖和暖和。直至夜深了,他才无法逃避,只能回到爸爸身边接受惩罚。他最怕的就是那些比他稍大些的坏孩子。他们经常拦住他,问他要钱。这时候,他就会拼命地逃跑,但大多会被他们抓住。不但身上的钱被搜走,还会被暴打一顿。他被摁在地上,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四肢无力地挣扎,就像广场地摊上出售的金钱龟,被人掀翻了身子。坏孩子头会解开裤腰,哗哗地尿他一脸,不知道是泪水或者尿液,溅进了他的嘴里。那种味道,让他想呕吐。坏孩子头边尿边说,让你这个野孩子跑。爸爸的殴打只是疼痛,可这些坏孩子的殴打,不仅仅是疼痛,还有屈辱和绝望。夜里他鼻青脸肿地回到爸爸身边,不但没有抚慰,迎接他的仍旧是皮带。皮带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伴随着爸爸的叱骂,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他心里想,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脱离这一切呢?他瞪大了眼睛,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十五岁那年,小来离开了他的爸爸。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风轻云淡,阳光温煦。他在广场上卖给一对残疾恋人一束玫瑰,那个只有一条胳膊的男青年搀扶着一个盲眼的女孩。他把玫瑰放在女孩的鼻边,女孩深深地嗅了一下,说,真香啊!男孩回应道,这是红玫瑰,和你一样漂亮。女孩子笑了,她的脸颊红红的,真的如那绽放的玫瑰。小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幸福。离开那对恋人,他走在广场上,脚步轻快。一群鸽子被他惊起,扑啦啦飞上了天空。天是那样的湛蓝,细碎的阳光洒在身上,他好像听见了风铃的声音,那样美妙动听,让他内心柔软。在那一刻,他决定离开爸爸,自己闯荡。

小来开始了流浪的生涯。他得感谢他的爸爸,让他可以在晚上找到睡觉的地方,但是饥饿他没办法解决。身上那点钱,几天就花没了。挨饿的第三天,他终于控制不住,在大街上拦住一个中年妇女,说,“阿姨,行行好,给我点吃的吧,我饿得受不了了!”自此小来开始了乞讨生涯。尽管时常挨饿,遭人白眼,他觉得这种生活也要比在爸爸身边好得多。

有一天他来到了罗庄。罗庄是这座城市里仅存的一片平房区,原先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搬到物业齐全的楼房里居住,把这里租赁给来城里打工、做小生意的。住在这里的人们,家里一般没有洗澡的条件,王大姐就把自家的几间屋子改造成浴池。王大姐的老公王胖子在外地做生意,这家浴池就由她打点。那天小来来到大众浴池门口,走得又累又饿,于是他坐在大众浴池门口歇息。这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人说话,“老板,你们这儿只有老赵一个人搓澡,排队要排半个小时才能轮到。”一个女人回答道,“一直在找啊,可是现在招人太难了。”“抓紧找吧,太耽误事,”声音没落下,浴池的门帘就被撩起,出来一个肤色黝黑的中年人。小来在外面被太阳晒得有些迷糊,中年人踢踢踏踏地脚步声,让他抬了抬眼皮。望着中年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突然来了精神。他想,乞讨下去,什么时候到头啊,不如和别人一样,找一份工作。

就这样小来走进了大众浴池。

在大众浴池干了很久,王大姐遇到熟悉的客人还会指着小来说,这孩子来的时候,才这么高。她用手放在自己下巴的高度给客人比划着。又黑又瘦,穿得别提多脏。问他多大,他说十八。她撇下嘴接着说,哪有十八啊,我一看就是说的假话。跟他要身份证,他说在他爸爸那儿放着呢。哎!说到这儿,王大姐叹了口气。本来我是不想留他的,怕惹麻烦。拒绝的话还没说,就看见这孩子眼里噙着东西,我心就乱了。这不就把他留下了么。你看,王大姐这时候脸上露出自豪的神情,现在白白胖胖的,多精神的一个小伙儿。

小来在大众浴池安顿后,挺知足的。至此他结束了居无定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并且他可以用双手养活自己。更重要的是,老板对他很好,他们吃什么就让他跟着吃什么,还时不时送他件衣服。浴池里另外的一个搓澡工赵叔,不忙的时候会热心地教他搓背和敲背的技巧。来这里的熟客对他也都挺好。有时候他想,为什么亲生爸爸还不如这些没有瓜葛的人对自己好。他最喜欢一个叫林哥的人,林哥比他大不了几岁。据林哥自己说,前年考上了大学,但因为家里穷,只好放弃读书,跟叔叔到城里干装修。小来之所以最喜欢林哥,是因为林哥经常教他认字。他知道如果不识字的话,以后在社会上如同瞎子摸路。每逢出去凡看见店铺牌匾上不认识的字,他就比着葫芦画瓢记下来,等林哥来澡堂洗澡再请教。因此他给林哥搓背格外卖力。后来,林哥还教会他怎么查字典。学会后,他到书店买了本新华字典,这算他有生以来读的第一本书。每当闲下来,他就会翻出字典看,他一看见字典,就会直咽吐沫,以至那本新华字典被翻的角都卷起来。

小来非常珍惜在浴池的工作。每天下班后他都会主动打扫卫生,尽管忙了一天,他的样子也一点也看不出疲惫,仿佛上足了发条。最难打扫的是池子,要先把水放干净,沉淀在池子底部的脏东西很多,尤其那些细小卷曲的体毛贴在上面,用水也冲不干净,只能用布擦。每次擦得那些瓷砖发亮,他才会罢手。早晨起来,池子放满水,真清亮,瓷砖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这时候他心里会发出一声叹气,过一会儿,那些胖的、瘦的、白的、黑的各式各样的人就会跳进去,把池子弄得浑浊不堪。

打扫完卫生,小来就开始擦拭自己的衣柜。那是男更衣室里诸多衣柜中的一个,牌号是17,和他年龄一样的数字。高八十厘米,宽三十厘米。小来的全部家当就放在里面。打开衣柜,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本新华字典,一本硬皮日记本,还有个小镜子和一把梳子。柜子深处,摆着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的模型,那是他用废旧的三合板做的,这几个模型都被小来打磨得明亮光鉴。中间那把椅子的背面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字,那是他最先认识的两个字——小来。另外两把椅子的背面没有字。收拾完,他小心翼翼关好衣柜,锁上那把三环牌的小锁,然后把那把小钥匙放进上衣里面的口袋。

每当在外边时间稍微长点,他就会不时地掏出那把小钥匙看看。

可是平静的生活被两件事情给搅乱了。

先是张德庆找到浴池来。那天小来一直觉得右眼皮不停地跳,仿佛要发生点什么事。张德庆进了浴池说来找儿子,王大姐因为听小来说过那些事,心里很反感,就没承认小来在这里。可是张德庆说打听得很清楚,并且还知道小来在这儿干了多久。王大姐一生气把他撵了出去。张德庆赖着不走,蹲在门口死靠。王大姐只好悄悄告诉了小来。当听到这个消息,小来觉得脑袋轰的一声,人傻了。过了许久,才醒过神。他想躲也不是办法,只好战战兢兢地出去见爸爸。

小来在离张德庆伸出胳膊刚好够不着的地方站住,低声喊到:“爸爸。”

张德庆站起身,小来吓得一哆嗦。不过这次张德庆并没有和以往一样对小来动手,他居然一脸的媚笑。这让小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儿子长这么高了!”张德庆说。小来才发现自己的个子比爸爸高了,他忐忑的心才有所平静。

“有出息,能挣钱了。”张德庆说。

小来不知道说什么好,没言语。

“儿子,不要记恨爸爸。古话说得好,棍棒下出孝子。要不你现在会这么有出息。”张德庆挺挺身子。小来还是有些害怕,不敢吱声。

“爸爸养你这么大,现在爸爸老了,你该孝顺爸爸了吧。”张德庆边说边伸出手。

小来没明白他的意思,以为他要动手,赶紧直往后躲。

张德庆跟着往前几步,哭丧着脸说:“儿子,爸爸好多天没吃上饭了,你就可怜下吧,给点钱。”

小来紧绷的神经顿时松懈下来,他赶忙摸出几张钞票,还没等递,就被张德庆一把抢过去。

张德庆拿在手里瞅瞅,马上拉下脸,眼睛瞪得溜圆:“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爸爸,我就这些了。”小来边说边把口袋翻过来。

张德庆边把钱揣进兜里边说:“一点良心都没有,白把你养这么大。”

“我在这儿挣不多少,爸爸。”小来怕张德庆不相信,赶忙解释。

张德庆这才作罢,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看着张德庆渐远的背影,小来觉得脖子发紧,仿佛被套上一根绳子。回到浴池,王大姐就开始埋怨他给张德庆钱,刚才她扒着门口目睹了这一切。王大姐说:“你给他这一次,他以后就会没完的。”小来没搭腔,心想,谁叫他是我爸爸呢。从那儿,张德庆隔三差五就会来一趟,小来挣的工资基本都给了他。为这事,小来没少烦恼。倒不是因为钱的事儿,关键张德庆就像小来无法摆脱的噩梦。赵叔没人的时候劝过小来,小伙子想开点,摊着这样的爸爸,你就认命吧。你们两个就好比,聊城的运河水和德州的运河水一样。小来用眼睛询问此话怎么讲。你俩是上游和下游的关系,怎么摆脱?赵叔的话挺有哲理,小来似懂非懂。

第二件事情,就是罗庄半年内全部拆迁。接到通知那天,王大姐就告诉了小来。一听到这个消息,小来脸白了。张德庆来找他,只要拿到钱也不会再找他麻烦。可一拆迁,浴池就不存在了,他的工作也就没了。往哪儿去呢?小来不敢去想。王大姐安慰他,你这么年轻,又不是没力气,找工作不费劲。外面的世界对小来来说,一点安全感都没有。但是没有办法,以后他必须面对。王大姐同时提醒他,抓紧办理身份证,要没这玩意儿,哪里都不敢要你。于是小来去了几趟派出所,可由于没有户口,无法办理。常前进告诉他必须找到自己出生的医院,开出出生证明才能办理户口。现在看来,只能找爸爸问清楚。可他最近有一个多月没来过,他不来小来落得清静,可现在小来盼望他出现。

5

早晨一到单位,常前进就开始打开电脑登陆公安户籍网。根据小来留下的纸条,他很快查出张德庆的户籍档案,当他点出基本信息的页面时,一张男人模糊的脸在脑海中跳出来,张德庆就是晓雯临走前那个晚上在她身后一闪而过的男人。尽管当时他没能看清楚那个男人的样貌,但他那一双阴鸷的眼睛让他永远无法忘记。即使从照片上看这双眼睛,常前进的后背也会有阴冷的感觉。他迅速扫了下登记栏中的其他信息,发现只有张德庆自己的信息,家庭成员一栏是空白,职业系待业,婚姻状况一栏中是离异。常前进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打算马上去找小来的爸爸,但张德庆户籍上的住址春风巷16号,由于城市规划早已成为绿地。他这才打消念头,决定先去罗庄大众浴池了解一下。

常前进穿着便装去的大众浴池,王大姐认识他,当他说要找小来,王大姐神情变了,忙问,“这孩子惹什么事了?”常前进说,“没惹什么事,我过来就是想了解下他户口的事。”王大姐赶忙解释,“这孩子没户口,我们也是刚知道的。当初留他的时候,他说有身份证。”

常前进摆摆手,说,“今天我来是私事,不查你们非法用工。”王大姐这才稳住神色,“哦,小来出去了,好像去找他爸爸问他出生医院的事。”当得知常前进要帮小来办理户口,王大姐话开始多起来,把小来的身世从头到尾给常前进讲了一遍。讲完后,她长叹一声,说,“常警官,你可一定要帮帮这孩子,你看他在外边流浪这么久,一点坏毛病没沾上,要是别人早学坏了。他人老实,又勤快。我这儿一拆迁,他要是没身份证,可怎么办啊?”王大姐双手往大腿上使劲拍了下。“我会尽力的,”常前进说,“你知道小来的爸爸现在住什么地方么?”王大姐摇摇头,“那个坏蛋前些日子经常来找小来要钱,但最近一直没有出现。”“那好吧,小来回来有什么消息,你让他尽快通知我。”常前进说。

随着拆迁日子的临近,小来嘴上起了好几个泡,可张德庆还是没有出现。小来实在等不及了,他决定去找爸爸。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汽车站附近的人民公园。他有印象,前些年的白天张德庆总在那里混。人民公园里有一帮人跳交谊舞,张德庆喜欢跳舞,并且拉丁舞跳得还不赖。张德庆之所以喜欢跳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可以凭借这个勾引女人。过去张德庆高兴了,常对小来洋洋得意地说,学好拉丁舞,一辈子不愁没女人。那时候张德庆经常带一些女人回家,每逢这时他会把小来撵进卫生间,小来不知道他们在外边做什么。他坐在马桶上听见外面急促的呼吸和呻吟,心里说不出的害怕,那混杂的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跑出来的洪水猛兽,达到最高点的时候,他会觉得胸口被重重地一击,恶心得想吐。他对这些女人又恨又怕,但只有一个女人例外,那是一个喜欢穿白色风衣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一股小来喜欢的淡淡清香,这股清香好像在他遥远的记忆里出现过。而且这个女人每次来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任张德庆把他撵进卫生间,她会给小来带点零食或者小玩具,她哄小来,宝贝,你到卫生间自己玩一会儿,阿姨和爸爸谈点小孩子不能知道的事情。小来就会乖乖地自己去卫生间。

小来最后一次见这个女人是在一个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父子两个叫醒。张德庆打着哈欠,大声问:“谁啊?”回应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他趿上鞋,慢吞吞地去开门。昨天夜里,张德庆一身酒气回到家,又是不分青红皂白暴打了一顿小来。睡去后,小来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穿上了一身盔甲,任凭张德庆怎么打,他也没有觉得疼。可是被敲门声叫醒后,身上又开始隐隐作痛。

女人穿着那件白色风衣神色有些仓皇地进了屋。小来实在是不愿意动,他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张德庆回身看看他,便开始往床上拽那个女人,笑嘻嘻地说,“这么早就想我了?”女人一把拨开他的手,“你没别的事了?”“男女不就这点事么?”张德庆又把手伸了过去。“你到底和我走不走?”女人死死抓住张德庆的手,眼睛盯着他的脸。“去哪儿?”张德庆装糊涂。“你不是说,带我去一个谁也不认识咱们的地方么?”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闷,好像感冒了。“在哪儿不都一样。”张德庆一屁股坐在床上,把脸扭到一边。“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女人的呼吸变得粗起来。“都什么岁数了,别那么幼稚,好不好。”张德庆有些不耐烦了。“好,好,好。”女人一连说了三个好,“那我自己走。”女人扭身走了。到了门口,女人又停下脚步,回头对张德庆说,“对孩子好点,要不以后准有报应。”说完嘭地一声关上门,走了。等脚步声走远了,张德庆嘴里骂了一句,“有病!”然后躺下又睡去了。屋子里静下来,小来抽动了下鼻子,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突然想哭,但身边传来张德庆轻微的呼噜声,他强忍住,泪却一颗一颗从眼里滚下来。

人民公园离罗庄有段距离,小来舍不得坐车,正好天气也开始暖和了,他决定步行去。走到新湖边上,身上冒出了汗。他坐在湖边的台阶上歇了会儿。远远过来一个拄木杖的老人。他走到小来跟前,小来才发现他手里擎着一个陶瓷缸子。老人站住,陶瓷缸子在小来面前晃荡了一下,里面的钢镚跳动起来,发出沉闷的声响。老人还穿着厚厚的棉袄,肩膀上露出了白花花的棉絮,他脸上的褶子皱在一起,以至眼睛眯成一条线,仿佛没有睁开。老人发出了异乡的声音,“大兄弟,行行好!”陶瓷缸子有些地方掉了瓷,露出粗糙的底子,缸子里面就几枚硬币和几张毛票。风吹过来,老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汗味和霉味混合的气味,这股气味是小来熟悉的气味。小来往陶瓷缸子里放了两元纸币。老人点头哈腰地直说谢谢!

小来说:“老人家,你别在这儿,这边被广电大楼遮住了,太阳晒不到,你去百货大楼,那边朝阳。”老人哦了一声,继续蹒跚着往前走。小来突然有想和他聊聊天的冲动,他叫住老人:“老人家,你是哪儿的?”

老人回过头说:“河南的。”

小来也不知道河南在那儿,只是在浴池常听人开河南人的玩笑:“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过年就出来了。已经转了好几个地方。”

“在家吃不上饭么?”

“那倒不是,年龄大了种不了地。不想闲着。我们那儿,出来要饭的很多。这不就跟着出来了么。”

“几个孩子?”

“三个儿子。”

“他们不管你么?”

“怎么不管呢。我自己愿意出来的。”

“那你有身份证么?”

“有啊,现在没身份证寸步难行啊!”

说到这里小来不言语了,老人看他不说话,径直走了。小来坐了许久,呆呆看着被风吹得发皱的湖水。一张旧报纸在他面前飘落,然后又飞起来,翻卷几下,落到湖里。小来踮起脚尖试图把报纸捞起来,但是报纸在晃动的湖水中渐渐飘远。自己的命运会像这张报纸一样,最后被湖水淹没么?现在看来这一切只要有一张身份证就可以改变。在去人民公园的路上,他突然对张德庆的恨强烈起来,比小时候张德庆往死里打他的时候都恨。只因为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才和别人不一样,连一个人最基本的身份都没有。

一进人民公园,小来就看见了张德庆。他赶紧隐在一棵树后,仔细观察。张德庆坐在一棵树下的连椅上,他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头歪在胳膊上,好像睡着了。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花白蓬乱的头发在风中摇摆着,远远的像一堆枯草。原来他可是一头的乌发。小来慢慢走过去,似乎怕搅醒张德庆。当快走到张德庆跟前的时候,他心里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张德庆的头歪着,那张脸没有一点光泽,灰扑扑的,苍老得不成样子。嘴角挂着一堆黏稠的液体,手背上还有几处没有愈合的划痕,那还能算手么,跟个枯木一样,长长的手指甲里都是乌黑的泥。衣服破得简直可以说衣不遮体。他身上散发的气味比刚才遇见的那个老人还要强烈。连椅上放着两块碎裂的饼干,其中一块上面正趴着一只撅着屁股往缝隙里钻的蚂蚁。不远处,有一群人在跳舞。那些男女衣衫鲜亮,满面红光,脚步敏健。一个中年男人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舞伴,两个胸贴在一起,两个人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小来百感交集,这个曾经无数次殴打他的男人,已经不能再对他挥拳头。那些恨啊,这时候通通在他心里飞走。两个字在他喉咙里滚动着,最后终于跳出来:“爸爸!”声音落地后,他的眼里都是泪,这时候他突然理解了赵叔给他说过的那句话的含义。张德庆醒了,他使劲挤挤眼睛,才勉强睁开,看见是小来,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坐直身子,用手背蹭了蹭嘴边的黏液。父子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小来看见张德庆的眼里滚出几滴浑浊的液体,他的心仿佛被一辆车碾过,生疼生疼的。张德庆伸出手一把抓住小来的手,那只手没有温度,小来赶忙用另一只手握住。张德庆嘴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啊声,那声音有气无力的。这时候小来感觉到那双手牵引着自己,他赶忙顺势坐在爸爸身边。张德庆抽噎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得小来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候一个手里拖着把扫帚的大妈走过来,她问小来,你是他什么人?小来迟疑了下,说,“他儿子。”大妈立刻显出气愤的表情,“你们可真够心狠的,把人扔在这里,也不管!”小来脸顿时红了,刚想解释。大妈又说起来:“前几天中风了,打120送去的医院,没人付住院费,人这一能动,又被医院撵出来了。问他家在哪儿,可他不能说话了。”大妈用手指冲小来指点着:“抓紧把人接回家,多可怜啊!整天在垃圾桶里翻吃的。再不管,说不准那天就……”她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摆摆手,走了。这番话让小来屁股上如同爬满了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张德庆没事儿人的一样从连椅上摸起一块饼干就往嘴里塞,小来手疾眼快地给拨拉掉,张德庆把嘴一咧,想哭。小来说,“爸爸这个不能吃了,等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小来跑到公园售货车那儿买了瓶矿泉水和一袋饼干。张德庆接过饼干,大口吞咽,没嚼几下就噎住了,小来赶忙喂他水喝,可他喝得不利索,水顺着嘴边流到脖颈子里,小来又赶紧给他擦干净。等他吃饱喝足,人平静下来,小来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小来问他,“爸爸,你知道我是在哪个医院出生的么?”张德庆仿佛没有听见,闭上了眼睛。“爸爸,这个事情对我很重要,如果不知道我是哪个医院出生的,我就没办法落户口,没有身份,就找不到工作。爸爸,你好好想想。”小来往张德庆身边靠了靠。但是张德庆的回答,是左右摇摆了两下的头颅。小来突然意识到张德庆不能说话,忙从兜里掏出平常记生字的圆珠笔放到他手里,“爸爸,你一定把医院的名字告诉我。”说着他抓住张德庆的肩膀,张德庆像没骨头一样随着摇晃了几下。这时候小来明白不可能得到什么结果。他不问了。他把头深深地垂下去,额头贴到了膝盖,绝望把他淹没了。

过了许久,小来睁开眼睛,看看身边这个连手指都不能任意活动、头有些歪,嘴里流着口水的男人,为什么当初没有给我落户口、在哪个医院出生等等的疑问,已经不会再有答案。小来真想骂他一顿,但是他做不到,他无法对这个男人狠下心,尽管这个男人当初可以那么心狠地对待他。他从兜里掏出一小沓钱,先是放在张德庆手里,想想他又拿起来塞在张德庆的上衣兜里,边塞边嘱咐张德庆,“放好啊,别让那些坏人抢走。”

到公园门口短短的距离,小来就回头张望了三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居然有些愧疚,他觉得就这样丢下张德庆于心不忍。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己马上都要没有栖身之处,哪有能力管张德庆呢。

公园门两边是半人高的冬青,小来的手轻轻地从冬青叶子上滑过,沙沙的声音惊起几只在里面栖息的麻雀。麻雀呼啦啦冲上了天空,有几只飞远了,消失在视线里。有一只落在了公园墙内的榕树上。它们褐色的翅膀扇动的那一刻,姿态太漂亮了,仿佛是两只桨在划动水面,空气的波纹都荡漾起来。小来看着那只落在榕树上的麻雀,麻雀也歪头看他。他跳起来,把手伸得高高的,仿佛想抓到麻雀。麻雀满不在乎地仰起头,黑色的喙伸向天空,褐黄的小眼珠来回滚动。小来被激怒了,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冲着麻雀就扔了过去,石子击中了树枝,树枝和树叶轻微地晃动起来,麻雀划动双桨,飞到空中。

天真蓝啊,太阳在上面比盘子都大不了多少,望着,望着,小来的眼睛模糊了。他揉下眼睛,看看周围没有人,他扇动着两只胳膊,在街上跑起来。

6

回到浴池已经晚上八点多。一进门小来就看见王大姐有些心神不宁。原来下午王大姐的女儿媛媛的老师打来电话,媛媛没去上学,王大姐赶忙出去找,最后终于在网吧找到她。王大姐气不打一处来,当场发作。媛媛自幼就被惯坏了,根本不怕她妈妈,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吵了起来。毕竟女孩子脸小,没吵几句,媛媛就跑了,到现在还没回来。王大姐边和小来说着话边到门口探头瞧瞧街上,嘴里直嘟囔,“这个点儿从没在外边待过。”小来赶忙安慰王大姐,“我出去找找,说不准一会儿她就回来了。”

媛媛上高一,和小来同岁。她平常和小来很少搭腔,一副大小姐的样子,对谁都爱答不理的。不过小来知道她胆子特小,有一次不知道从哪儿溜达出来的老鼠,就把她吓得惊叫起来。这个点,估计她只会去人多的地方。小来先到周边的网吧找了一圈,没见到人。又去附近的银座超市,果然在超市里的图书专柜找到了媛媛。

媛媛心不在焉地一本本翻书,看样子也看不进去。小来先没和她打招呼,就在一边打量她。过了好一会儿,媛媛才发现小来。第一次她冲小来笑了。小来的脸有些发烫,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发现有只鞋很脏,他抬起脚在裤子后腿上蹭了蹭。

晚上九点半超市关门,两个人坐到超市门口的台阶上聊天。媛媛从包里掏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小来,小来摆摆手拒绝了。她又摸出一个ZP打火机,熟练地点着。看她的样子,不像刚学会抽烟的。

两个人靠得很近,媛媛身上有股让小来眩晕的香味,他不由往边上挪了挪。试量好久,小来才说:“你妈都慌了。”

“慌就慌呗,碍我啥事。”媛媛满不在乎地回答。

“天这么晚了,你妈担心,让我出来找你。”小来不敢看身边的媛媛,以至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找我干嘛,反正我不回去。”媛媛用食指弹弹烟灰。

“你妈说你,也是为你好,想让你好好读书。”小来给她讲道理。

“说我就不行,当着那么多人说我,白说了?你回去告诉她,今天她的所作所为,我会让她后悔一辈子。”媛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小来看着她吐烟、吸烟,突然冒出一股火:“没人担心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没家的时候,你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可能第一次见小来凶,媛媛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小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控。赶忙说:“不回家,去哪儿呢?”

媛媛低头不语。

小来抬头看看夜空,那么安静,没有月亮,只有几颗闪着微光的星。一辆汽车在马路上缓缓地行驶着,车灯打得很远。汽车就像一个怪兽,吞噬着光束,随着汽车渐渐远去,光束也越来越短,直至消失。

“学校是嘛样的?”小来问媛媛。

“嘛样的?和监狱差不多。”媛媛回答。

“那你怎么能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

“老师化妆也管,恋爱也管。反正什么都管,一点自由都没有。”

“有人管不幸福么?”

媛媛“嘁”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小来的话有些不正常。

一阵风吹过来,媛媛缩了下身子。

“别坐着了,水泥地面凉。”小来说,站起来,跺跺脚。

媛媛站起来使劲跺了几下脚。她边跺边问小来:“你流浪的时候,冷了也是这么办么?”

“有时候冷得跺脚都不管用,只好使劲拧大腿,一疼就不冷了。”小来小声说。

“真的假的?”

小来没再说啥,他觉得今天晚上的路灯比往日昏暗得多。

“流浪多好,自由自在,没有人约束。我要是男孩,我也去流浪。”媛媛的眼睛有些发亮。

“饿了怎么办?”

“买东西吃啊!”

“没钱买什么?”

“那就当减肥呗。”

“等你饿得两眼发昏,迈不动两条腿就不减肥了。”小来想笑却笑不出来。

“那就找我妈要钱。她白生我啊,生了我就得养我。”

小来不说话。他觉得两眼发痒。

“你怎么哭了?”媛媛失声叫起来。

小来抹抹脸,说:“哪哭了?”

“好啦,好啦。我跟你回去,让你好跟我妈交差。”媛媛伸出手拽小来。

回到浴池,看见小来把媛媛找回来,王大姐喜形于色。可媛媛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也不理妈妈,径直去了里屋。小来简单给王大姐说了下,就去男更衣室换衣服。这个点,浴池里的客人还有四五个。雾气腾腾里,赵叔光着脊梁,穿着短裤正在给一个客人搓背,看见小来,赵叔问,“事情办得怎么样?”小来没回话,把毛巾放在池子里涮了涮。赵叔继续说,“别发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小来想,现在唯一的路,就是找到妈妈。

本以为打发完这几个客人就下班了。却又进来一个赤条条的大汉。他双颊通红,脸蛋上的肉都是一条条的。肚脐往下都是卷起的黑毛,毛刷似的。后背上还纹了一只龇牙咧嘴的老虎,那老虎的眼神,居然冒着光,让人有些发瘮。他晃晃悠悠就跳进浴池,顿时ˊ扑通ˊ一声闷响,迸起的水花溅了旁边的客人一脸,那个客人一看这位不是善茬,赶忙躲到一边。

池子里的水温还很高,这一泡,大汉的酒劲涌上来,他扒着池边就喷出来。带有食物残渣得污秽弄的周围都是,池子里也落进一些。那些泡澡的客人纷纷从池子里跑出来。酒气和胃液的味道混杂的臭味,顿时在澡堂子里弥漫开来,小来的胃开始翻腾。尽管如此,他还是拿来拖把,屏住呼吸打扫,多年前,爸爸醉酒回家后呕吐完了,他也是这样清理的。

大汉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在那儿吐,最后实在没东西可吐了,他干呕几声,抹抹嘴,从池子里掬了把水洗脸。洗了几下,然后爬出池子,踉跄几步,一头就栽倒在搓背用的床上。小来本来是不愿意过去给他搓背的,这大汉让他有些惧怕,但赵叔还在忙,他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小来小心翼翼地给大汉搓着后背,那只恶狠狠的老虎他没敢碰。搓着搓着,大汉发出震耳的鼾声。平常搓个后背用几分钟,给他用了十多分钟。等搓完背部,小来下意识拍下大汉的肩膀。搓背工拍下客人,代表这面搓完了,请客人翻过身。可大汉丝毫没反应,小来不由又拍下,力度比刚才那下稍微大点。这下可惹祸了。大汉一个激灵坐起来,嘴里嚷道:“谁打我?!”他定睛一看,小来站在身旁,他一手撑住坐起的身子,抡起另外一只手就给小来一巴掌。他嘴里还骂道,“王八羔子,敢打老子!?”这巴掌打得很结实,小来的半边脸发木,人吓呆了。他捂住被打的半边脸,浑身哆嗦。赵叔听见动静,赶紧跑过来夹在两人中间,一个劲儿地给大汉说好的,“大哥,孩子不懂事,你别和他一样。”小来小声辩解,“我没打他,我轻轻拍他一下,是让他翻身。”大汉嘴里骂骂咧咧的,作势要起身下床。赵叔边推搡小来边使眼色,小来明白过来,扭头跑了出去。

小来在更衣室慌里慌张套了件衣服,就出去了。王大姐一看他眼里含着眼泪,半边脸通红,忙问怎么回事。小来的委屈一下倾泻出来,哇的一下哭出声。刚才王大姐见过那个大汉,那人面相一看就是惹不起的主儿。她劝小来,“碰着这样的人,只能自认倒霉。女浴正好人都走了,你先进去躲一会儿,别等他出来,再找事。”

小来躲进女浴的更衣室里,越想越委屈,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一直以为自己到浴池工作以后,可以和别人一样平等,不会再受欺负,没想到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大汉从浴池里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吐着脏字嚷嚷。小来听见他的叫嚷声,身子马上绷得紧紧的,竖起耳朵一动不敢动,他真怕大汉把他吃了。幸好赵叔一直跟着劝说着把大汉送出去。赵叔回过头找到小来,看小来还处在惊悚之中,忙安慰他,“别害怕,人走了。以后遇到这种人躲得远远的。”

客人全走了。小来稍微有些平静,开始和往常一样打扫卫生。在扫男更衣室的时候,从衣橱底下扫出一件东西,俯身拾起来一看,是个黑色的钱包。打开钱包,他的心狂跳不止,厚厚一沓百元大钞,看样子有几千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又翻了下钱包,发现一张身份证,仔细一看那上面的照片,原来是刚才那个打他的大汉的。小来心里那个解气啊,心想,活该,报应。他把钱包揣在怀里,想想,又打开自己的橱子,把钱包放了进去。等锁上橱子,他心里觉得跟有事似的,他仿佛看见那张身份证上的头像在跟他说话,没了身份证,多大麻烦啊!想想自己,他一下心软了。他打开橱子,把钱包又拿了出来。捧着沉甸甸的钱包,矛盾在他心里开始打架。最后小来打开钱包,往里面啐了口吐沫,仿佛跟解了气似的。

小来出了更衣室,他打算把钱包交给王大姐,等大汉来找的时候还给他。这时候店门被一头撞开。那个大汉风风火火进来,看见小来就嚷:“小子,见我钱包了么?”小来把钱包递过去,大汉一把夺到手里。打开钱包,就开始数钱。他数钱那个仔细劲儿让小来有些发毛。数完钱,大汉长吁一口气。他把钱包塞进口袋,塞到一半的时候,他又把钱包掏出来。从里面抽出两张拍到柜台上:“小子,给你的!”

小来揉了下鼻子说:“我不要。”

“小子,有点贪心啊,嫌少?你想要多少?”

“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

小来有些犹豫,内心纠结了一会儿,他还是鼓足勇气:“我想让你对我说声对不起!”

大汉愣住了,随后咯咯乐了。他拍拍小来的肩膀,尽管没用多大力,小来的身子还是一侧歪。大汉瞅瞅小来,眼神有些奇怪,然后转身走了,走到门口,他出人意料地回过头来,笑笑说:“小王八羔子,对不起了!”

小来睡着了,他变成了一只麻雀。树枝头,屋檐下,他扑扇着翅膀,和一群和他一模一样的麻雀嬉戏着。他一会儿冲向天空,冲到云彩之上,一会儿越过城市,一会儿飞过大河,一会儿飞过高山,他听见自己的笑声,叽喳、叽叽喳喳、叽喳、叽叽喳喳……

7

一觉醒来,常前进感觉感冒加剧了,头疼欲裂,膝关节发胀,鼻子里仿佛被塞上东西,呼吸不畅,还不时地干咳。昨夜睡前,只是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看来这次感冒是病毒性的,否则不会加重得这么厉害。他挣扎着爬起来,先倒杯水喝,然后去了卫生间,他和大多数人一样早晨起来必须蹲下马桶。完毕起身时,可能是起得有些猛,突然天旋地转,人一头栽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几点。常前进觉得额头有些疼,照照镜子才发现跌破了。他扶着墙从卫生间出来,头还是有点晕。等他坐在沙发上,浑身上下开始隐隐作痛。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闹钟,人不由打了个激灵,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他连忙穿上件便装,顾不上吃点东西,就出了门。

前几天,小来找常前进,告诉他爸爸中风了,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想让他帮忙打听母亲李翠兰的下落。常前进去了一趟人民公园,当他看见歪眼斜嘴的张德庆时,心一下沉到谷底。他还是不死心,问张德庆,你认识罗晓雯么?张德庆坐在连椅上,木然地望了他一眼,那眼神浑浊迷茫,没有丝毫的生气,一下让常前进闻到弥漫的死亡气息。即使当初晓雯的离家出走和他有关,那以他目前这种情况,也不会得到线索,常前进知道,晓雯离开他的原因将永远成为不解之谜。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晓雯现在不会和张德庆有联系。

常前进从找到符合小来母亲条件的十五个人当中,一一甄别,拿着这些人的照片,让曾在春风巷16号住过多年的老人一一辨认,最后终于确定了哪个是小来的母亲。小来的母亲现在居住在河西商贸开发区,已经改嫁,婚后有一个女儿,她和丈夫都在恒丰纺织厂的后纺车间工作。恰好常前进警校的同班同学兼舍友王树峰在河西商贸开发区公安分局当副局长。老婆离家出走后,常前进的性格变得孤僻寡欢,同学之间已经没有了来往。因为都是一个系统,有时候开会或者工作的原因,两个人也能碰到,每当王树峰热脸相迎的时候,常前进总会避而不视。这次常前进的突然来电话,让王树峰有些吃惊,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常前进打来的电话,以至他在电话里问了好几次,“你真是常前进么?”“废话,我不是常前进,还能是谁?”常前进的回答让王树峰感觉多年前的那个常前进回来了。常前进把小来的情况给王树峰说了个大概,然后委托他帮忙联系小来的母亲,看什么时间方便母子两个能见下面。王树峰沉吟了下,说,“母子很多年没见,如果我直接带着孩子去找她,若有什么不便,会很唐突。不如这样,恒丰纺织厂的保卫科长老刘和我关系很好,我给他透个信,看他能不能帮忙。”常前进觉得这样也好。昨天王树峰打来电话,说已经和老刘说好,李翠兰上下午四点的中班,让常前进带着小来四点到恒丰纺织厂找老刘。

常前进没有和往常一样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别处都响的自行车,他破天荒打了辆出租车。在车上他不时掏出手机看时间。路上很顺,十几分钟就到了罗庄大众浴池。听常前进说找到母亲了,并且今天下午就去见面。小来搓搓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小来还是察觉到常前进说话带出鼻音:“常叔,你是不是病了?”小来说,“要不咱们改天去吧。”

常前进心里泛起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没事,小感冒。再说都约好了。”

河西商贸开发区距离比较远,他们坐22路公交车去的。小来坐在座位上坐立不安,老想开口说话,张开嘴却又把话咽下去。下了车,步行几分钟就能到恒丰纺织厂,小来跟在常前进后面结结巴巴地问:“常叔,你说,一见面,我喊妈……妈么?”

“先问清楚,如果是李翠花,你就喊。”常前进想像十七年未见的母子马上见面的情景,激动得几乎要发抖,连身上的疼痛也忘记了。

“我要是马上喊的话,是不是很傻?”小来没头没脑地问。

“喊自己的妈妈,不傻。”常前进笑了。

“妈妈长得什么样?”小来问常前进。

“你长得可像她了。”常前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说。

“真的么?”小来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真的,你们可像了。”常前进说。

老刘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但很精干。一见面寒暄没几句,常前进摸出盒玉溪烟塞给他,老刘边推开边说:“常警官,你别这样,这样我生气了。王副局长和我是很好的哥们儿,他的老同学来了,我肯定鼎力帮忙。何况这孩子够可怜的。”

常前进这才作罢,收起烟,说:“等事情过去,叫上树峰,咱们好好喝喝。”

老刘说:“好,正好给这孩子也庆祝一下。”接着常前进问,“他妈妈现在在么?”

“她是四点上班,这个时间应该到了。”老刘说,“常警官,你看这样好么?他妈妈的丈夫和她在一个车间上班,如果直接去车间找她,恐怕不方便。不如这样,我找人把她喊到保卫科的办公室,就说有亲戚找她。”常前进点头同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坐在保卫科的办公室里,常前进不时站起来往窗户外边瞅,小来在一边脸色苍白,神情有些焦躁不安。

门终于被推开了。老刘领着一个白色工装的中年妇女进来。看见屋子里有两个陌生人,中年妇女脸上现出疑惑的神情。

老刘指着小来问她:“认识么?”中年妇女摇摇头。老刘又对常前进说,“她就是李翠花。”

“你就是李翠花?”常前进又确定了下。中年妇女点点头。“你认识张德庆么?”常前进接着问。

这个问题让她有些警觉,她问常前进:“你是干什么的?”

“你的儿子张来过来看你了。”常前进说。

小来走到李翠花的面前,他嘴唇哆嗦着,吐出一句:“妈妈!”一旁的常前进听见后,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他觉得激动人心的一幕马上就要降临了,母子两人肯定会相拥而泣。

“来找我做什么?你判给张德庆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李翠花的话让常前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是感冒加重出现的幻觉。他赶忙晃了下头,接着看李翠花,只见她神情淡然,丝毫没有母子重逢的惊喜。他这才知道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一幕。

老刘在一边打圆场:“小来靠你妈近点,让她仔细看看你。”刚才李翠花的那番话,让小来感到彻骨的寒冷。但他还是挪动脚步,紧贴着李翠花站住。气氛一下很尴尬,常前进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发生,一个母亲会这样对待十七年未见的儿子。

还是李翠花打破了僵局:“找我什么事?说吧!”

小来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常前进有些愤怒,他几乎想拍桌子,指责李翠花,有你这样的母亲么!儿子千辛万苦地找到你,你却这么冷冰冰地对待他。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因为他明白小来此次不是单单的寻找母亲,更重要的还是打听到小来出生的医院。

一看没有回答,李翠花说:“是不是你那个混球爹让你来找我的,他怎么还没有死啊!”她这句话,让常前进觉得好受了些,因为她是误会了小来的来意。

小来低低地说:“爸爸中风了,已经不能说话。小的时候他经常打我。”说着小来捋起头发让李翠花看他头上的伤疤。李翠花翻翻眼,就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妈妈,你当初为什么不要我?让我受这么多苦……”由于情绪激动,小来开始语无伦次。老刘向常前进摆手示意,两个人退出了屋子。当门被掩住的一刹那,李翠花伸起手,在小来的头皮上抚摸了一下。手擦过头顶,就悬在了半空。小来一头扎进她的怀里,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淡淡清香,直往他鼻子里钻,让他几乎晕眩了。

李翠花长吁一口气,手无力地垂下,说:“你恨妈妈么?”

“我想妈妈。”小来抬起头看她。

“你真不恨妈妈?”

“我想妈妈。”小来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闷。

两个人再也没说话,李翠花两眼望着屋顶发呆,小来似乎睡着了。

常前进和老刘在门口抽了两根烟,说些闲话。后来他贴着门听了会儿,发现没什么声响,于是他和老刘合计合计,决定应该进去,当他敲门的一瞬间,李翠花一个激灵,忙把小来搡开,小来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这一幕正好让进门的常前进和老刘看见。

常前进有些生气,他问小来:“怎么样?”

小来因为妈妈突如其来的一搡正茫然不知所措,没听清常前进的话,坐在地上不知道怎么回答。

常前进只好接着对李翠花说:“是这样,小来一直没有落户口。我们这次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你问清楚,他是在什么医院出生的。好补办一张出生证,给他落户口。”

李翠花说:“我还要上班呢!”说完就要走。

老刘发现情况不妙,赶忙拦住她:“老李,不要激动,大家坐下好好说。”

李翠花一看老刘堵着门口,一下也不好走开,只好坐回椅子上。

这时候常前进觉得头又疼起来,他不时按按自己的头顶。他强压住内心的愤怒,说:“李翠花同志,你知道么?这事关孩子前途,如果他没有身份,今后他怎么办?今天无论如何你也要回答这个问题。”说这话的时候,常前进的眼珠子都瞪起来了。

“我真的记不清了,时间太久了。”李翠花有些不耐烦地回答。

啪的一声,常前进拍案而起。由于血都涌上头部,额头渗出了汗珠,眼珠子通红通红的,人显得有些狰狞。

老刘连忙过去把常前进按回到座位上:“常警官,你先别激动。”老刘又回过头对李翠花说:“老李你一共生过几个孩子?”

“两个啊。”李翠花回答。

“你一共生过两个孩子,你还想不起孩子在那儿出生的,骗鬼啊!”老刘用手指指点李翠花,面目严峻地说,“我告诉你李翠花,今天你要不说出来,我让郭涛问你,看你说不说。”郭涛是李翠花现在的丈夫。

“我不是不说,说了也没用。”李翠花口气明显软了。

“你说就行。”老刘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生他的时候,”李翠花的嘴冲小来呶呶,“我和张德庆还没有登记,只好在乡下找了个接生婆把他生下。当时流了好多血,差点死了。张德庆这个****的连管都没管。”她的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常前进听她说完这番话马上泄了气。他不敢看小来,但还是忍不住瞟了一眼。小来这时候已经起身坐到了椅子上,他的头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眼神呆呆地瞧向屋子的一个角落,仿佛魂魄去了别处。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声响。李翠花赶忙站起来:“可能我老公来找我了,我得赶紧走。”说罢起身往外走,开门的时候,吹来一阵风,被风撩起的衣角正好挂在门上,她手忙脚乱地挣脱,但是衣服好像粘到上面一样,她尴尬地回头望了一眼,看见小来的眼神,赶忙又收回目光。继续使劲拽衣服,由于用力过猛,衣服一下扯坏了,她也顾不上,急匆匆逃出屋子。老刘看这情景也不好再拦她。

十七年未见的母子重逢结束了。

屋子里一下沉寂下来,三个人都开始沉默。天色慢慢暗淡,常前进内心沉重如铅,他责怪自己,如果知道母子相见是这么个结局,他就不应该带小来过来,这种伤害都让自己快窒息了,何况对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呢?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一直走着。这次是小来在前面走,常前进在后面跟着。他想,让我说什么好呢?让我说什么好呢?起风了,小来的身影那样单薄,单薄得让他心疼。后来他还是问小来:“她不认你,你恨她么?“

小来叹口气:“恨不起来,毕竟是她生了我。”

常前进的鼻子有些发酸,他掏出纸擤了下鼻涕。

“也许咱们来得有些突然,她一时接受不了,等过段时间她想明白了,可能会来找我的。”小来的眼睛有些迷离。

这一刹那之间,常前进心中的一个念头更加坚定了。

快走到站牌的时候,路边有几只蹦蹦跶跶的麻雀,它们走走停停,不时歪下脑袋打量打量周围。一辆救护车呼啸着驶过,刺耳的声音划裂空气,麻雀受到惊吓,扑扇着翅膀四散飞去。小来止住脚步,抬头仰望,天空无边无际,那几只麻雀在空中变成了黑点,后来消失了。它们飞到什么时候才会落下来?它们会去哪儿?一会儿落在房顶?树上?还是地上?它们和他同在一个天空下,为什么它们的世界没有搓澡工,没有乞丐,没有老板,没有警察,更没有出生证明,它们只需要衔来几根草放到瓦下就是家……

晚上小来耳边都是叽叽喳喳的叫声,天快亮的时候,一只麻雀衔着一张身份证向他飞来,他伸出手去抓,却抓了个空,睁开眼一看,是男更衣室的屋顶。

8

从恒丰纺织厂回来以后,常前进就开始收集如何收养孩子的材料。在收集材料的过程中,他才意识到收养程序比他想像中复杂得多。这些年,他除了上班、吃饭,几乎别的事情都是不管不问,甚至可以说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去逃避。可如今这么繁琐的事情要让他去办,他头都有些大了。可这件事情无法逃避,他知道如果自己逃避了,将会造成无法弥补的愧疚。

民政局就在派出所附近,常前进带着准备好的材料,惴惴不安地进了民政局业务大厅。当办事员了解到常前进的目的,递给了他两张表格,一张是收养人的证明材料,一张是被收养人的证明材料。他一条条仔细填写完毕后,交给了办事员。

办事员看看表格说:“你这个被收养人不符合收养条件。”

“为什么啊?”常前进问道。

办事员给他解释:“一是收养人的年龄已经超过十四周岁,必须经过收养人父母的同意并签字才行。二是被收养人的父母都健在,并且母亲有抚养能力,更不符合收养条件。”

“同志情况是这样的,”常前进耐下性子解释,“他的父母在他出生不久就离异了。两个人根本不尽做父母的义务,连户口都没给他落,更别说现在管他。他现在马上要满十八岁,如果没有身份,他怎么生存?”

“抱歉,同志,我们不能违反规定。”办事员脸上挂着机械的笑容。

常前进长呼出一口气,但是积压许久的火还是爆发了出来:“别给我提规定,你有没有同情心,你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孩子没有身份,成为黑人,被这个社会遗弃,这不是逼他走歪路么?再说没有身份根本不是他的责任。”常前进的话如突突的子弹射向办事员。

“同志请你冷静,不要影响我们正常的工作秩序。”这时候过来一位领导模样的人。

“我冷静不了,我不像你们那么冷血,你们配做人民公仆么?一个好孩子,需要你们帮助了,你们还在这教条。你们有同情心么?”常前进声嘶力竭地嚷道。引得屋子里的人都过来围观。

两个保安过来拽常前进,他一甩胳膊把他们甩到一边,他指着保安说:“我看你们谁敢再过来?!”他眼睛里的火都要冒出来了,果然那两个保安没敢再靠近他。常前进这么一闹,大厅里的工作没法进行了。于是有工作人员打110报警,派出所离这儿没多远,一小会儿的工夫,民警就到了。出警的年轻警察一看是常前进,也不好怎么着,只能把老前辈劝回单位。一回到派出所,他们就向所长做了汇报。

所长参加工作比常前进都晚了几年。说实话,所长不喜欢常前进。平常见面,常前进带搭不理的。所里的工作他也不积极,应付了事。前些日子,岳母去世,他连表示都没表示。尽管如此,其他同事给他说常前进不是的时候,他还是尽量地维护常前进,一个男人,老婆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搁着谁谁也不可能若无其事,大家多多担待多多理解吧。一听说常前进在民政局闹事,所长让人把常前进喊到自己办公室。问清缘由,所长埋怨常前进:“老常啊,你可是个老同志,怎么脑子不开窍呢,你这么闹,影响多么坏,何况咱们是穿这身衣服的。”

常前进坐在椅子上低头不语。

“老常,我不是说你,这事你要早给我说,早就办妥了。”所长说完这句话,常前进马上抬起头。“这事很简单嘛,小来既然没有出生证明,他的岁数不就好说了么?没有出生证明,又有谁能证明谁是他亲生父母?”

这番话让常前进茅塞顿开,有拨云见日之感,常前进起身过去紧紧握住所长的手,由衷地说:“领导就是高啊!”

所长扑哧乐了:“老常,你也会拍马屁。”

常前进摇摇头,说:“所长,我这是真心感谢你。”

收养手续没问题了,但是常前进心里还是没底,因为他不知道小来同意不同意。等见了小来,常前进说出想法。

小来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常叔,求你个事。”

“你说吧。”常前进说。

“你能不能帮帮我。”小来说,“我爸爸现在这个情况,我也没能力管他,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吧。”

常前进心里酸酸的,他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找找人,看看能不能把他送到养老院。”

话音一落,小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谢谢你了,常叔。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起来,起来。”常前进赶忙把小来扶起来,“小来,现在看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给你身份。”常前进怕小来不同意。

小来抱住常前进,哽噎着说:“常叔,我愿意这么办。”

常前进也紧紧抱住小来,像抱住自己,迷蒙中,他看见有几滴东西落在小来的后背上。

小来的身份证照片是常前进在派出所给他照的,照完以后,常前进又让同事给他和小来照了张合影,他把这张合影和晓雯的照片合成在一块儿。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现在就挂在常前进家的墙上。挂上照片那天,常前进炒了几个拿手的菜,临吃饭前,他对着墙上的晓雯举起酒杯,心里说,老婆,回来过日子吧。晓雯微笑着看着他。还有就是,派出所的同事们自那儿发现常前进整个人都开始变得开朗、热情。用常前进的同学王树峰的话说,常前进又变成了十七年前的常前进。

拿到身份证那天,小来捧在手里一遍遍扫描。他问常前进:“叔,这是我么?”

“我看看,”常前进捏着照片一角儿,伸直胳膊端详,“不是你能是谁?”

小来又拿过身份证,盯着上面的名字——常来,看了一会儿,他又抬头看看墙上的全家福,上面的那个女人紧紧靠着他,他抽动了下鼻子,闻到的却是屋里一股发霉的味道,他突然感到,晓雯是那样的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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