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顗并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上，他甚至转眼便要忘记了这位僧人的面容。
但是慧思没有，到了他这个年纪，他开始相信和抓住一切可能的预示，在自己琢磨那个梦的日子里，他甚至觉得那是菩萨来派人接他了，他起初有些惶惶不安，后来便想开了，他便着手写着自己平生所总结的禅理。
甚至一段时间里，他故意将自己陷入睡眠当中，去想象梦中那位年轻沙弥的模样，依然是那个地方，依然是静静地一个人。
后来，他将沙弥的模样画在纸上，还为他披上了气派的宝蟾袈裟。
后来，了然给去送晚饭，不经意看到那幅图。不知是画得太好，还是这世上本身就有这样的人，了然差点端不住餐盘，他心中一阵惊慌。
是的，他认识画中的这个人，不，不是认识，而是时常见到，每每见面，他都不屑于和他打招呼。了然确定，他不认识他，实则上不是瞧不起，而是害怕，他甚至对师父对画中这个人的避而不见表示由衷的高兴。
了然永远记得那个早晨，门人将他领到自己的身边，他正在喝着茶，他忘记了举杯。
他的肩上带着六月里落下来的夹竹桃花，那是一种有毒的植物，但是分外的美丽。
他风尘仆仆，但其微笑的美好面庞使他顿生了一丝紧张，他觉得这个人肯定会让他失去一切。
他是了然，师父教他，了然一切，看空一切。
他是师父的宠儿，是师父衣钵的不二传人，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照顾和伺候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他觉得师父的名誉中有着他的一份，这种后天的骄傲使他学会了过多的自我保护。
是的，这是空门，是一道充满了斗争的空门。
了然努力使自己去直视智顗的双眼，但是他发现他不能。
他想考考他，话到嘴边，又吞到了肚子里，该考他什么好呢？他一下子失去了主意。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正在替师父履行着某种义务，就像他以前一般，那么多前来拜师的人，有些他都看不上眼，于是将人拒之门外了。
可是这个他不敢拒绝，他害怕。
他挡住智顗的去路，只是将他的信件负责带到师父的身边，他甚至不希望师父去看那封信。
但是，师父看了之后的表现令他十分满意，师父不想见他。
于是，了然匆匆忙忙将智顗打发到了后院的柴房，告诉他以后在这修行，不准这般这般，不准那般那般。他觉得自己成了阻碍那个年轻人的绊脚石，但是，罪恶感并没有使他停止这些阻挠智顗的卑鄙行径。他是师父的大弟子了然，他的地位，无人可以取代。
他试图想从经文中解脱出来，每到深夜便念着那些艰深难懂的经文。他自我嘲笑，是一个没有天生悟性的人，想做一个得道的高僧远远不够资格。
了然惊骇得从沉思中醒来，师父正在旁边看着他，他眯着眼看他的神情。
智慧的师父问他：“你为何用这般眼神看着画里的人，莫非你认识他？”
了然惊道：“师父，哪有这事！”他假装不知，试图使自己与他脱离关系。
慧思不再问话，他转过头继续写着经文。
他的经书说着，那里有苦难众生，我们必须去救度。饥饿的人们我们要去施舍，病苦的人们我们要去拯救，无知的人我们要去点化。把欢乐的福荫带给大家，使沉溺在生死苦海的人们脱离苦海，那就是成佛必须具备的慈悲喜舍菩萨心。
晚上，慧思终于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与智顗再次重逢。
智顗在山上的亭中念着《妙法莲华经》，慧思在一旁听着，念的是第八卷《五百弟子受记品》，讲的是：富楼那为上首，五百弟子皆得受记。次说「系珠喻」，五百弟子虽都怀有佛种，但未开悟，由烦恼覆藏，如衣里藏有宝珠，但因不知，故处於穷困之境。
那时日光尚好，斜照进亭中，年轻僧人的身上被黄色的光芒笼罩，景象非一般的神圣而庄严。
他不再是走动的，这一次，慧思抓住了时机，他快步上前，他终于和他面对面站了在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慧思明白了，其实这个年轻的僧人，也是在等待着他。
两个人似乎都不觉得身在梦中，这个梦境的季节变化莫测，以两人所处的亭子开始，周边的空气发生了不平常的变化。
亭外不停地开花、结果、花落、发芽、再开花。山上的鸟儿飞到亭子上，悦耳的鸣叫，声音里能听出禅语的味道。偶尔有灵鹿上前，嘴上叼着新鲜的果实，放在亭子前，然后离开。
天空中闪现祥云朵朵，时而出现菩萨的脸庞，微笑着、慈爱的以悲悯的眼神看着下界的人间，继而转眼消失。
如此轮回的地方，亦没有使两人过于兴奋，这是大智者才有的胸怀和见识。
年老的慧思对年轻僧人的定力感到欣赏，待要问他是谁，却猛然被现实的惊叫声吵醒。
门人敲着他的门：“师尊师尊，快起床了，西苑着了火，快起床了。”
这是一次很严重的走水，不知道是谁的责任，然而当慧思被人喊醒，从一片继续要烧成废墟的禅房中逃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悚。
他们的师父好像是又遭了谋害。
他们的师父又会变得脾气古怪了。
火苗炙烤着本就炎热的大地，每个人的脸色都呈献灰暗的气象。
慧思转移到有着柿子树的东院。
是的，他很生气，气的不是自己的性命再次摆在了砧板上，气的是那些卑鄙的小人打扰了他和那位年轻僧人在梦中相会。
他还不知道他姓什名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不能再梦到他。
他带着无尽的欣赏的眼光想和他相遇，那种好不容易遇见一个自己欣赏的人的心情，又有谁能理解呢？
即使那年轻人不说一句话，他也敢断言，那便是他要寻找的人。他恨不得就在那一瞬间，将自己平生所积累的一切告诉他。
他的人很寂寞，他的学识很寂寞，他的一切都开始进入了一种寂寞的状态，他在禅房中流下了泪水。
然而，老天与佛祖没有抛弃他，他又一次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那个梦境。这一次，门外有人保护着，他睡不着，那种热烈渴求再次梦里相遇的心得到了最好的满足。
相会时，阵阵梵音从天上传来，一对对僧人结伴从身边走过。抓住其中一人的衣角，但是他却怎么也拽不动那人。
他正在丧气之时，一个中年僧人上来，合掌轻声问道：“师父，可是来此认领弟子的？”
他不知怎么样回答，因为他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中年僧人领着他进入了一座气派雄伟的大殿。
好多菩萨在大殿之中站立，依然是悲悯的神情，慧思为之倾倒，中年僧人问他：“师父念的是哪种经？”
慧思说：“《妙法莲华经》。”
中年僧人瞬间化为尊女菩萨，笑道：“师父且在此等候，我与你引荐一位弟子，他念的也是《妙法莲华经》，你与他注定是一世师徒。”
菩萨生众生像，慧思并不奇怪，菩萨就此去了。
待到一炷香时刻，慧思见到了那位弟子。他二人相视一笑，像是熟识已久。
慧思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弟子，他直觉得这一生菩萨对他最好的恩赐，便是将这位弟子带到他的身边。
两人谈论善男信女，谈论大乘佛法中的经典，谈论一切他想找人述说的高层教理。
喝了一杯茶，那弟子却渐渐消失在眼前。
慧思问菩萨，何时才能再见那位弟子，菩萨笑而不答。
既是今生注定，何恐有缘无分。
这一年隆冬，池中的鱼儿都不再争先恐后的浮上水面觅食，它们在冬季的池塘中沉睡，偶尔上来一两尾醒转的鱼儿，慧思便丢下手中的鱼食。鱼儿们用尾巴在水面点出一阵波纹，算是对慧思最好的报答。
慧思呵呵一笑，心情变得十分好。
智顗所在的禅院弟子们，才下了晚课，谈论着他们口中的师尊。
智顗写着手中的经文，有个小弟子，一双大眼睛灵气十足，闪着不染尘埃的光芒。
他看着智顗没日没夜的抄写经书，好奇地问：“你没有资格去前院听课，为什么还这般努力学习高深的佛法？轻轻松松不是更好么？”
智顗笑了笑，收了笔，放在笔架上看着他说：“你说得轻松是怎么样轻松！”
小和尚眨着眼：“就是每日做完了手上的事，和我们聊聊天。”
智顗摇摇头：“这种清闲不适合我啊！”
小和尚说：“那你觉得什么适合？”
智顗说：“我本愿是向慧思大师学习禅修，我学的是南方之法，若是两门都能融会贯通，这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轻松，否则，他们将成为压在心头的重担，每日都让我寝食难安。”
小和尚叹了口气：“唉，像你我这样的人岂能轻易接近慧思禅师！”
智顗问道：“这是为何呢？”
其实在这里待了一年半载，智顗从未想过，为何他一直见不到慧思，每每想去求见时，都被慧思的大弟子了然阻拦，不是说慧思去外讲学，便是说他已经休息了。
他对知识的渴求，来自别人的真心教导，如果慧思自己不愿见他，又何必去强求。
小和尚说道：“你知道吗？师尊以前讲学的时候，被一些嫉妒他地位高的恶和尚暗算，他们在他的食物中下毒，和他随同的三个人也吃了毒药，那三个人都中毒而亡，唯独师尊病了三日，后来渐渐好转起来。”
“哦，原来是这样。”智顗自言自语。
小和尚还说了关于慧思太多的传奇故事，当说到慧思多次死里逃生的时候，眼中总是充满崇敬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