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挂在天上的宁静的海沸腾了。阳光下的荒野丛林之中，绿草覆盖的沙丘之上，只有一个热烈的二人世界。
他那沉寂的火山爆发了。呼啸着喷涌着炙热的岩浆。融化着，燃烧着，遇到的一切。
她那宁静的海上刮起巨大的龙卷风。大海膨胀了，海水咆哮着，激荡着，飞旋着，席卷着一切。
山与海的震荡。水与火的交融。
微风吹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孩子，躺在妈妈的怀抱里。懒散，知足，暇怡，甜蜜，还有贪吃的欲望。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朵云。轻轻地被风托着来到广阔的天空。阳光变成了七彩斑斓的彩带。那彩带环绕着她，亲吻着她，把她高高地抛起。她头晕目眩。那彩带又把她卷起来轻轻地摇荡。她是那样轻柔，那样明亮，慢慢地降落在草地上，身边是云朵一样洁白的羊。她像刚从妈妈的腹中钻出来一样，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太阳不情愿地向西边滑去。她从他的臂弯里醒来。两个裸露的身体在树影婆娑的阳光中闪着耀眼的光。他和她第一次发现人的躯体具有这样丰富的内涵，有这样令人心荡神驰的色彩。这躯体载着我们从远古走来，装着心灵，装着智慧，装着数不清的情和爱，并带着这一切，把人类载向未来。他们情愿任由本体这样敞亮着，不要衣服，不要化装，不要任何遮掩本色的东西。她用眼睛寻找他的目光。他却用嘴唇把那眼睛盖住了。他不愿意打断这自由甜美的梦……
太阳尽情地抚慰着这对造物主的宠儿，把自己的全部温暖和激情留在草地上，恋恋不舍地下山了。
远处传来推土机“突突突”的操作声。一座巨大的烟囱在夜幕中投下深深的暗影。
古特为郜立穿好风衣，系好纽扣。然后双手托着她走向摩托车。
郜立钩着古特的脖子，不断回望着这块蕴涵永生魅力的荒野之地。她真希望这块未开垦的土地永远这样没有雕饰，充满自由阳光和美。
但她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SA公司和OA公司新建的组装车间将在这里破土动工。这块荒野的处女地，将在地球上永远消失了。这就是古特带她来这里的真正用意。
风衣凉凉的纽扣印在她的喉间，她突然落泪了。
古特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为她擦泪，只是向前走着。他觉得自己正抱着心爱的人从远古的荒野中走来，跨越着无数个时代。他们从赤条条地嬉戏，到学会穿衣，学会造屋，学会把自己封闭起来。也学会用机器把一切原来滋生养育自己的东西改造的面目皆非。而他和她都是积极的肇事者。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在造福还是作孽。他们已经从远古走来，还得继续穿越现在的繁华，向未来走去。但愿那未来的绿洲能和远古的荒野具有同等魅力。但现在他们只能把这块荒野永远地留在心里了。
摩托车轰鸣着驶进喧闹的城市，溶入城市不眠之夜的虹霓里。
明天，明天世界的绿洲是什么样子呢？
3、分手之前
（一）
银杏树下。对坐着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男在西，女在东。
女：你想什么？
男：抽烟。
女：不是戒了吗？
男……
女：你第一次和那女人在一起时，跟在这树下的那次有什么不同吗？18年前，他们在这树下偷吃禁果）
男：你让我来这儿就是问这吗？
女：不全是。我不是男人。想知道在男人的感觉里，女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
男：你想让我回心转意？
女：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男：我是担心孩子。
女：孩子不等于老婆。
男……
（二）
咖啡厅。暗影里的一张桌前，对坐两个人。一女一男。女在西，男在东。
女：办妥了吗？我这儿可快看出来了。
男：打掉行吗？
女：什么意思？想甩我呀？想甩行呀，出个数！
男：多少？
女：你公司的一半儿。
男：太黑了点儿吧？要是我不呢？
女：那你就从新兴公司滚蛋！
男：未必吧？
女：那就走着瞧。姑奶奶这圈子也兜够了。
这年轻漂亮的女人掏出一块泡沫海绵甩在男人的脸上，气狠狠地走了。
他从那温温的海绵上闻到了女人的体香。自语道：“女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呢？”
（三）
台灯下。一个女人和一个大男孩。那男孩趴在桌前写作业。女人在灯影里织毛衣。两人的谈话断断续续。
男孩：你和爸爸真的要离婚吗？
女人：可能。
男孩：为什么？
女人：不好说。
男孩：就像歌里唱的说也说不清楚，糊里又糊涂？
女人：歌里唱离婚？
男孩：是唱爱。你爱爸爸吗？爸爸爱你吗？
女人：过去爱。现在说不来。
男孩：为什么？
女人：等你再大些，交了女朋友，结婚娶媳妇会明白些。
男孩：算了吧，你和爸都不惑之年了还不清楚，我到哪儿清楚去？八成儿更糊涂！
女人：别说了，快温课吧。很快就高考了，少管点大人的事。
男孩：说得轻巧，我又不是孙猴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们知道我的感受吗？
女人：那你要妈怎么办？你让我去求一个遗弃了我另寻新欢的男人？妈妈是一个人，是一个天天教育人的人！女人说着落下泪来。
男孩不忍心看那亮晶晶的眼泪，低下头不语了。可不一会儿又执拗地盯着妈妈：“你没想过是在哪里失落了爸爸吗？”
女人摇头。表情木木的。
（四）
公园里，画船前。一个大男孩，足有一米八几的个头。稚嫩的唇边有一圈淡淡的胡须。他挽着一个漂亮的中年女人。那女人如云的卷发垂在两肩，清秀的眉宇间透着幸福的光彩。一身得体又鲜亮的服饰，引得游人回眸不已。那女人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云。耳边响起儿子的声音：“妈妈你真美！”
她哭了。二十年前，他也是这么说的。是儿子拽着她找回了自己。
画船离岸，向湖心驶去。
岸边追来一个神情沮丧蓬头垢面的男人。他看见了那船上的倩影和他已经长大了的儿子。
狱警在他身后追来。他把手伸进铐子里。
他在接到儿子让他来公园会面的电话前，被公安局宣布逮捕。罪名是挪用公款，偷漏税款，公司倒闭，资不抵债，数罪并罚。
警车开动时，他看到自己公司对面的月影商厦开业。剪头彩的董事长兼总经理的就是那位向他扔下海绵的女人……
他想起妻子的话：在男人的感觉里，女人和女人有什么不同吗……
4、时代经典
根和花两小无猜。生长在火红年代。同在一个中学读书。根念高一，花念初二。后来根脱下红绣章，穿上绿军装，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
根在部队每天想花。想花圆嘟嘟的脸，想花笑眯眯的眼，想花俏俏的牛角辫儿，想花高兴时逗人笑，生气时惹人怜的亲样儿。可他不敢对人说。怕人说他有私心杂念。
新兵训练结束的时候，根给花写信。
春花同志：
新兵训练就要结束了。我在解放军这所革命的大熔炉里，经受了革命的考验，得到了艰苦的锻炼，沐浴到了毛泽东思想的灿烂光辉。我决心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为扞卫无产阶级的红色政权贡献出自己的一切。
我们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大号召，正在提高警惕，加强战备，刻苦训练，随时准备打击帝修反，全歼一切敢于来犯之敌。
后天我就要分到连队去了。怀揣着红宝书，我想起你我共同战斗的日子。我俩从小就建立起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让我们携起手来，跟着毛主席，把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
最后，请你帮我请一本毛选四卷合订本寄来。
革命友谊万古长青！
向你致以最崇高的无产阶级革命敬礼！
最最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战士效跟
一九六七年二月五日
注：入伍时，有人说我的名字有封建色彩，我把“晓根”改成了“效跟”。
花也很想根。想根挺直的体态，想根的浓眉大眼，想根醇厚的嗓音，想根用自行车带着她在街上兜风，想根刷大标语时糨糊扣了一脑袋的滑稽模样。有时候她还想根身上那股特有的气味。根一从她身边走过，她不看就知道是他。她喜欢这味儿。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资产阶级思想，从不敢和人说。
收到根寄来的信，花乐蒙了。拿着信在地上转磨磨。想看信又怕人看见。揣在怀里，东躲西藏。最后钻到学校破库房的旮旯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激动得不行。回到家趴在桌上写回信。写了撕，撕了写。直闹到天明，才摆弄好以下几句话。
效跟同志：
来信收到了。让我们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这里革命形势一派大好。读了你的信，我更加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你已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荣战士。你一定要时刻牢记伟大领袖毛主席“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伟大教导，坚定不移地牢牢紧握手中枪。
寄去毛选四卷请收下。
向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学习！
向伟大的人民子弟兵致敬！
最最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卫兵冲锋
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三日
注：我也把名字改了，春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六年以后，根已是解放军某部排长。花成了大学的工农兵学员。
根和花在信里谈了六年革命情怀。根想转业，想和花结婚。就写信给花。
春花：他写了开头，又把那个春字去掉。信笔写下一段缠绵悱恻的话。
花：
我最亲爱的，你知道我总在心里这样叫你。如果你这会儿在我面前，我最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拥在怀里好好地亲亲你。你知道吗？我爱你。我想和你结婚，一生一世不分离。不怕你笑话，如果你不爱我，我就想去死。
吻你
爱你到死的根
他写得痛快淋漓。憋了六年的情话总算吐了出来。可是临到寄时又犹豫了。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一份挚爱的文字，到了花的手中就变成了下面的词句。
春花：
在解放军这所革命的大熔炉里，转眼已度过了六个春秋。在批林批孔运动不断深入发展的日子里，我们进一步批判了林彪克己复礼，妄图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狼子野心。革命形势一派大好，到处莺歌燕舞。我也在党和部队的关怀教育下，由一名普通战士，成长为一名光荣的排长。
最近，部队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是留在部队继续干革命，还是重返地方投入新的战斗。我想到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就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看怎么办好呢？
祝你进步
你的革命战友晓根
一九七四年三月八日
花每周三都到传达室等信。那是她最渴念的消息。收到晓根的来信，她哭了。她真的很想让晓根回来，和晓根一起到湖边走走，一起划划船，一起说说小时候，一起说说他和她的事。回信的时候，写了撕，撕了写，鬼使神差还是写了豪言壮语。
晓根：
你的来信收到了。你的进步很快。你已经是光荣的解放军排长，负有艰巨的革命任务。我想你应该深入斗私批修，狠斗私字一闪念，坚定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思想。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什么是工作，工作就是斗争。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要去。我们就是为着解决矛盾去工作去斗争的。”希望你安心部队工作，当好革命的排头兵。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你的革命战友春花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根望眼欲穿地等着春花的来信。打开一看却傻眼了。他认为花拒绝了他。六年的情谊全荒了。根一病不起。不能继续留在部队，就地转业到了兵工厂。
花每周三都去等信。可那盈情的燕子再也不来了。花不知道根出了什么问题。他们的通信一直是秘密的。她不知道到哪儿打听他的消息。他一定是出事了。不然怎么会突然没有消息？
两年以后，在举国上下沉痛哀悼伟大领袖逝世的日子里，花碰到中学的一个同学，告诉她说她结婚了，对像就是根。
这消息对于花不亚于晴天霹雳。不由得脱口道：“为什么？”
同学说：因为他不想活了。他爱的一个女生拒绝了他。他一病不起，不吃不喝。老住医院也没人照顾，我就把他带回家了。我是医务工作者，不想看他堕落。再说他这种相思病招人笑话的。我妈妈看他人样儿好，又痴情，就让我们结婚了。现在他总算正常了。
花掉入了云雾中。根爱的女生是自己吗？他说的拒绝就是问我要不要转业？天哪！花恨根不明说，恨自己二百五，恨根已结婚，恨自己不敢公开找他……一连串的绝望悔恨，她病了。三个月没有出门。
等到了非结婚不可的年龄，花在人们撮合下，找了个男人嫁了。那男人对她很好。可是她总是梦见根。
九七年香港回归庆典，花去参加政府招待会。这时她已经是市里某局局长。会前几个相好的女同事闲聊。一向很风趣的花，就一本正经地讲她的二百五情书。听的人笑破了肚皮。她却眼里似含泪地说：“到现在我还是想人家。”人便打趣：“你不怕你家老头子休了你？”
她说：“凭良心说，我家老头子对我真是好的没法说。可我就是放不开这件事，你们谁见过我这二百五？”
2000年高考前三个月，在省重点中学召开的学生家长会上，花与根在孩子的教室里不期而遇。花唯一的儿子和根的小女儿是同班同学。一起参加高考。这时，根已经从企业内退，开了自己的电脑公司。
家长会上，老师要求家长配合，督促孩子集中精力，进行高考冲刺。特别提到有些学生早恋网恋的事，要家长引起注意。还拿出几份学生中流传的情书，让家长过目。
情书1
如果你爱我，我是你的小乖乖，乖乖虎，乖乖兔，乖乖宝，乖乖贝，乖乖哥，乖乖妹。
因为你不爱我，所以我不乖。我是大灰狼，你是小羊白。一口吃掉你，看你乖不乖？
情书2
如果你是天上的星星，我就做天上的太阳追你。你不是星星，我不做太阳，所以我不会追你。等你变成一堆泥（留点面子，狗屎太臭了）我拿铲子撮你。
情书3
如果我爱你，海会枯，石会烂，天会塌，地会陷。因为海不会枯，石不会烂，天不会塌，地不会陷，所以我不会爱你。
情书4
如果我是你，就会天天想你，念你，梦见你，半夜起来QQ你。因为我不是你，所以我不想你。我是萨马兰奇，小心一脚踢死你。
情书5
如果你是我，就会知道水在上边，山在下边，笑在外边，哭在里边，我的爱在那中间。你不是我，所以你不懂得爱。你是个没有心的稻草人。
情书6
想你，想你，真想你，把你夹在本本里。天天上课看看你，老师过来抢走你。
爱你，爱你，真爱你，把你放在相框里。晚上睡觉亲亲你，老爸过来打屁屁。
哭耶？笑耶？家长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表态。
根和花相视无言。心里酸酸的，涩涩的，苦苦的，闷闷的，更加空空落落的。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新编二百五。”
5、飘落的黄叶
他坐在圈椅里，久久盯着窗外。高楼的顶插在灰色的天空里。玻璃窗口伸进一节杨枝。枯黄的叶儿正在飘落。那叶儿带着他回到故乡的茅屋……
房檐下，雀儿和燕子在打架……
他抡着锄头翻地，云丫头送饭来，他闻到了她身上的温香……
脖子上凉凉的，是小日本的刺刀……
胸闷极了，他听见了云丫头的哭声，被活埋的他竟然没死……
炮声，密集的炮声……部队要过江了，做世界的主人……
“缴枪不杀！”小孙子用冲锋枪顶住了他的后腰。
他抓过几百个俘虏。有日本队长，国民党少将，还有美军旅长。他喜欢看他们举手投降的样子。
“举起手来，再不举手我要开枪了，哒哒哒哒哒——”孙子从背后转到他的前胸，枪口对准了他的鼻子。
他觉得应该做孙子的俘虏了。可是他从未学会举手投降。只好说：“开枪吧，宁死不当亡国奴。”
“你的大大地坏！”小孙子灿烂的脸上闪着汗珠，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