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悲莫过身心灵异处，各寻所出
被癞蛤蟆舔了一口肉后，天鹅的心像被钉入一排烂铁钉。邬纱觉得自己的肉体十分肮脏，她的衣服都不愿贴在她的身上。往事像噩梦一样萦绕不休，每回忆一次，就像拿着心脏硬生生地去蹭了一次刀刃。那些衣衫褪尽的场景，那些无耻之事，那些男人都像是她身体中带刺的钩子，只要她一动，就会血肉模糊。回忆像是在挖坟墓，翻尸倒骨满是阴间的味道。因罪脱发的女人绝望又堵塞了她的毛囊，邬纱觉得自己无需剃度，慢慢就会成尼姑。再也没有比良心不安更难受的滋味了，邬纱像是被一张漏网罩住，那网的孔隙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最后什么都不能进到她的世界了，连阳光都不能了。肉体上的疼痛是有限的，疼到极处不过是晕过去。精神上的疼痛是无限的，睡着睡着都能被硬生生地疼醒。过去的罪每天都和她一起自然醒，她特别希望被他杀，求死不能是比求生不得更痛的挣扎。
走在外面，风吹到皮肤上都像能伤害到自己。心在被掳之地饱受煎熬，一呼一吸都落入惧怕和刑罚。她的世界空空如也，既不能靠回忆，似乎也没有未来。邬纱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她希望有人能把她反锁起来然后把钥匙扔进下水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然而每场结束未必有更好的开始，当人无法立刻摆脱绝望时就会陷入更加绝望的境地。不怕无容身之地怕再无容心之所，最可怕的是灵魂没有着落。
邬纱不想找上帝倾诉，她觉得上帝会审判她，她不敢面对上帝，上帝那么圣洁那么完美，全然无罪，她不敢接近他。她呢，罪孽等身，再也没有比魔鬼更完美的知己了，魔鬼是个温柔的倾听者，魔鬼理解她的堕落，她的挣扎，她一切的软弱和痛苦。邬纱和魔鬼对话，说着说着就哭了。魔鬼总是装扮成光明天使的样子出现，撒旦让人误以为他比上帝更有同理心，更能同情人的软弱，殊不知越对他吐苦水他越撒毒种。
邬纱知道乌那为何不仅不怕死还不怕下地狱了，因为她的姐妹朋友们都在那里，是去团圆了。是啊，她今生认识的人若都在地狱，给她天堂她也不去。深深的孤独是触摸不到上帝，上帝也触摸不到自己，邬纱太孤单了，她想背信弃义，她没法做到她答应乌那的要好好活下去，她想去找她们。
当邬纱想着怎样了结自己时，一种声音不知是从天而降还是由心而出，“只要你从脏水中爬出来，无论今后的日子是甜是苦，但那生活是干净的了。”这话让邬纱甚是震惊却没有害怕，非常平安，内心逐渐温暖起来，好像有了光。之后的几天她过得很坦然，这份坦然让她得以有些正常的日常生活。有一次她到楼下的超市买菜，在小区里闲逛了一会儿。邬纱突然发现有特别多的小朋友和小狗狗，不知为何她曾经没有发现。邬纱非常有小孩子缘，小朋友看见她就特别雀跃欢喜，她看见小朋友也特别亲切快乐。相视一笑有种“哈哈，让我发现你了”的快感，好像他们同来自一个遥远的Z星球，在地球上老乡见老乡两眼笑汪汪。作别时又如说着“哈哈，放心吧，在地球我不拆穿你，回到Z星球我不告密，但是你什么时候回Z星球丫。”据说小孩子心思纯全，六根清净，能感受到人场中的善和纯净。邬纱不明白，她的灵魂是那样堕落肮脏，小孩子应该要远离她才对。
“姐姐，你能陪我玩一会儿吗？”邬纱正看着小孩子们玩儿时，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姑娘拉着邬纱的衣服说。
邬纱看了下周围，“你妈妈呢？”
“我妈妈在家打牌。”
“那是谁带你出来的？”
“阿姨。”
“那阿姨呢？”
小姑娘用手指了指，那个保姆正眉飞色舞地和一个中年男保安聊着天。
邬纱抱起小姑娘，走到那个保姆面前，“打扰您一下，我带宝宝到那面去滑滑梯，麻烦您聊天过程中时不时地朝那面看看我们，确保孩子的安全。”
保姆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连忙赔笑要抱孩子，孩子躲进邬纱怀中，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一个弱小的生命无限地依赖自己，一个需要保护，需要爱的生命无限地需要自己，这感觉瞬间像闪电一般点击着邬纱的心脏。
邬纱陪她玩儿了一阵子，见她美丽的笑容邬纱也笑了，她想起了自己失去的孩子，但她也还是接着笑了。
邬纱虽舍不得把她交给保姆，但时间晚了不得不分离。
“姐姐，你真的像个天使一样，我好喜欢你。”
“谢谢你亲爱的，你才是真正的安琪儿。”
以后邬纱每次经过小区时，都会下意识地看看那个小姑娘有没有出来玩。
理性的镇定可以让人自救，非理性的镇定是人到了崩溃边缘的信号。邬纱也试图忘掉过去活好眼前，然而控告着她这种糜烂不堪的人渣不配活下去的声音总是在她下决心改过自新时把她拖入负罪感的深渊。
一天，邬纱从国贸出来漫无目的地走着，她在永安里地铁站C口处看见一对流浪的父子，小男孩大概有六七岁的样子，破烂的棉袄后背上写着“我想上学”，中年男人瘦弱不堪，正坐在地上翻看小学教材课本，旁边放着两捆被褥，一张“想找个能让儿子上学的工作”的大纸上写了他如何被老婆和老婆的奸夫骗钱，打伤后抛弃，老婆如何虐待女儿和儿子，自己却无法伸冤的经历。诉苦之后的最后一句话是求人帮忙给他介绍一份工作，能让他带儿子上学，结尾特意放大字号突出“谢绝钱物”四个字。邬纱看完纸条之后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同情同理，她也有被抛弃，没有亲情，吃不上饭念不得书的经历，那个小邬纱卑微无助的画面历历在目……邬纱就站在那流泪，过路的行人要么不理会，要么对这对父子侧目看待，揣测他们的居心有几分不良，邬纱不仅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更会因为他们在人眼里没有尊严而越发同情他们。见邬纱流泪，那个流浪的男人走过来，略带羞涩和窘迫地微笑，幅度很轻，但那确实是微笑。
邬纱泪眼模糊地四围找寻，然后对他说，“我能带你们去吃个饭吗？”
男人非常温和礼貌地说：“不用了，谢谢。”
“那你们一会儿怎么吃饭呢？”
“我们再等一会儿就回地下室了，回去有吃的。”
见邬纱眼泪不停流，男人从他那个外表脏兮兮的大包中拿出一卷纸递给邬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干净的。”这话更刺痛邬纱的心。邬纱取出自己的钱包，男人很郑重地说：“纸上写了谢绝钱物，我们还有点钱，就是想找份工作。”
邬纱无言以对，她在脑海中搜寻一番又一番，却发现自己竟是个没有人际关系的人，是啊，她从来没有真实地存在于任何关系中，没有活在光明下的人一旦到了光明下就什么都没有了。邬纱咬着嘴唇哭，那个小男孩天真地看着她，邬纱说：“愿上帝祝福你。”
小男孩无邪地望着他的爸爸，“上帝？上帝不是天上的人吗？”
他爸爸和蔼地说：“嗯。上帝是很好的。”
邬纱的心又被深深触动了，当一个委屈的，苦命的，被不公对待的，被人瞧不起的人笑得那样由衷，平和地说上帝是很好的的时候，邬纱反问上帝，上帝啊你若真的存在就快来拯救他们吧。那无能为力和感同身受的眼泪在他们面前短时间的流淌是对他们的尊重，时间再长了就是对他们的侮辱了。即便再不放心，邬纱还是离开了，因为她的心承受不住那排山倒海的感性，怜悯人与自怜的情绪让她无法久留。离开之后，她边走边哭了好久，风把她有泪的脸都吹冰了吹痛了。
邬纱第二天再去永安里地铁站C口时，那对父子已经离开了。邬纱的心被牵起，他们又去了哪里，过得好吗？那孩子能有书读，命运能被改变吗？邬纱好像突然失去了两位家人。她开始自责，昨天她应该多留下一会儿的，哪怕是对那男人说一句安慰的话，陪那孩子多待一会儿，告诉他几句人生的道理，自己确实不能说出什么高言大义，但至少能告诉他不要走她见过的那些男人们的路，做个正直、光明、高尚的人，即便没有钱没有地位，但只要晚上能睡着觉；不要贪恋美色，不要迷恋宴乐……日后，邬纱的心也被他们揪了很久，这个过程中，邬纱渐渐找到了一些存在感和被需要感。
被忽略，被拒绝，被污蔑，被抛弃，被玷污，不被接纳，不被认同，不被保护，不被尊重，不被爱……所有能击垮人的伤害邬纱都或多或少或重或轻经历过了，只有切身经历过才对苦难同情同理，才能与哀哭的人同哀哭，与悲恸的人同悲恸。邬纱天生特别敏感，当她在黑暗的光景中，敏感帮她自保。当光逐渐照进来驱走她的黑暗时，这份敏感带给她更多的东西，将痛苦咂摸出万种层次的味道让她的心更柔软了，原来人间全是苦难。邬纱甚至希望那不是因为她罪有应得的痛苦来的再多些，这样她就能安慰更多需要安慰的灵魂。对正在受苦的人来说，最好的安慰就是尊重对方的苦难。
寻死的念头日复一日地减少，邬纱像是海水退潮之后留在岸上缺胳膊少腿的海星，里面还处处是四分五裂的缝隙。后来邬纱慢慢明白了，心里若还有痛苦，那说明和这份痛苦的缘分还没有尽，不要挣扎着去抗衡，越是千方百计要卸除痛苦越是与痛苦纠缠不休，灵魂安息下来，安静地面对，时间到了痛苦就消了。逆来顺受其实是最高贵的姿态，正因为这姿态和世界倡导的姿态背道而驰才越发可贵，在任何变化中都能接纳并顺服，才会有真实的优雅和自在。
晚上十点多，邬纱压马路时碰见一对摊贩夫妻收工回家，他们各自骑着改装后的电动车，一个后面拉着臭豆腐的摊位，一个后面拉着烤面筋的摊位。男人把脚搭在女人的车身上，两辆车因此连在一起，邬纱目送着两辆车晃晃悠悠走远，融入夜色。茶话会上抱着贵宾犬带着两个保姆聊毛里求斯和烛光晚餐的那些女人们中，鲜有比那个摆摊的女人幸福的，想让别人感到自己的幸福有多高档的人心中都有悲惨的死角。这对摊贩夫妻让邬纱的幸福观和价值观得到了更新，她对未来的另一半和新生活似乎又有了希望。笑着笑着，突然间那阴魂不散的谎言之父撒旦又在她的耳边让她绝望起来，他告诉她说，拾荒者的灵魂都比她干净，因为她脏到骨血里，就算嫁给捡破烂的人都没有资格。
即便有房子要回也会无家可归。坐末班车，就是与一些有家可回的人一起回家。邬纱傍晚时出门，顺着她楼前的公交线路压马路，然后再从反方向坐末班车回来。路上，她的心稍稍活了起来，但是一回到冰冷冷的家中打开灯，她就又像陷入了失心的病中。
绝望让人一口咬定自己断送了希望。拼命好好活着，就是为了不让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想法有机可乘，把心拖入炼狱。不要指责那些为父母活着，为孩子活着，为好好工作老有所依而活着的人，不要大言不惭说他们失去了自我。为别人的活着而活着，未尝不是让自己活下去的积极方式。人啊，最怕都没有人让自己为他而活。
因为深知陷入罪中的光景痛不欲生，被无法出离的重罪压制的滋味是何等难受，面对即将而来的审判是何等痛苦，对被审判过程和结果的恐惧，邬纱永远不会做那种以高高在上的道德优越感在犯了罪恐惧着即将堕入地狱的灵魂面前夸口自己圣洁的人，她也不反感这种自以为义自以为圣洁的人，不抵触那些自以为有权柄审判别人对错的人，因为她深知人里面的脆弱和可怜。每个人都有隐而未现的罪随着己身，一旦生命有了破口，要么顺着自己的邪情私欲，要么顺着撒旦的谎言，人就会失脚跌倒。说自己能战胜得了诱惑的人是因为诱惑不够大，被光照后晓得自己里面有多少黑暗后人就真知道自己不值一提。
邬纱总是躺在窗台上看夜景，车，人都在路上。邬纱就想，也许她这一生都没有丈夫，但她希望每个和她有交集的男人都成了大丈夫；也许她这一生都没有孩子，但她希望每个被她当作孩子爱待的人都有孩子气；也许她这一生都没有回家，但她希望每个与她同在路上的旅人，都有家可归回。看着看着，想着想着就流了泪，把白日里所有细腻的敏感，沮丧的，忧郁的，争战的都洗一遍，然后觉得负罪感少一点了。哭累了就睡着了，然而次日醒来，良心再次不安。
邬纱现在像是个寡妇，曾经嫁给了乌雅和乌那的二位一体，也像是嫁给了她们三人患难与共的那段岁月。
有一种痛不欲生发生在当我们所接受的审判不是来自于外面而是来自于里面时。当我的心是法庭，上帝是法官，全人类都是陪审团，天使是法警，只有魔鬼是我的辩护律师时，我站立不住，我恐惧到颤栗，恐惧至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