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五六点时分,汽车开上一段盘山公路,在一处山顶上停了下来。
一条深不见底的大峡谷现于眼前,远处的山脉如同一个个高耸的乳峰,外形柔和而富于流线,在斜阳的照射下生机勃勃。山脉的表层被绿草致密地覆盖,远远望去,羊群仿佛一颗颗雪白的海贝散布在沙滩之上。
我正在用相机的变焦镜头扫描的时候,司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也不管我是否同意,拿过我的相机向远处了望。他的嘴里不断说着:“这个好,这个好,多拍几张,不用着急的。”
我想他一定不知多少次在这条路上奔波,风风雨雨很多年如一日。眼前的一草一木他可能是非常熟悉了,但是用变焦镜头来观察这一带的风景对于他来讲恐怕还是蛮新鲜的。
乘客们有很多爬上了山坡,有些是去方便的。返回时几乎每人都在手里拿着一捧鲜花。尤其是女人和孩子们几乎人手一束。
车要开动了,我身边的那位维族小伙最后一个跳上车来。他手执一大捧鲜花,气喘吁吁回到我旁边的座位坐下。只见他从花束中挑选出一朵金黄色的小花,小心翼翼地插在背对着他的那位前排少女的耳际。
少女依然矜持着,一声不响,显然她早已觉察到小伙子任何可能的举动,只不过更善于掩饰和配合,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她小心地提防身旁的妇人觉察到有什么异常。
沉默就是默许的表达。小伙子由于被接受而乐得咧开大嘴不出声地狂笑,更变本加厉地顺势把手里的花束整把从椅座旁的间隙里塞了过去。
少女保持着坐姿不动,同样一声不响地接过那一大把鲜花,并把它们和自己另外一只手里原来就有的花束合为一束,不时地放到鼻下闻着。透过她耳际的侧影上那朵随着车身起伏轻轻摇摆的金黄花朵,一丝难以言喻的幸福感不可觉察地洋溢出来。
约摸傍晚8点多的时候,一天的旅程结束,汽车到达美丽的阿克苏牧场。
乘了一天的车,大家都很疲劳。汽车引导到的那家旅馆也出乎意料地空前爆满。
我们这趟车最后驶进旅馆大院,看着院子里每间房门前都排着长列的人群,我站在汽车旁一时不知所措。想着如何安排今晚的住宿,禁不住一个人发傻,以前遇到此类情况都是由阿七和粒粒处置,这次轮到我单独面对困境。
这时,另外一辆车上的三位学生模样的旅客,带着我们车上坐在我后排的两位姑娘以及那位武警战士迎面走来。
毕竟大家已经共同渡过了一天,虽然没有讲一句话,他们仍然看出了我脸上的窘迫。武警战士首先主动招呼我,邀我和他们一道去寻找住处。我毫不犹豫地随了上去。
走到百米以外的小镇边缘,找着一家旅馆,几位机智的小伙子先走进去和老板交涉包下一间屋子,十个人同住一室,每人两元五角。
我以为老板忘记询问同住人之间的关系,后来才知道其实老板根本没有把这个当做问题。或许我这个人心灵太龌龊了,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要和两个女孩同住一间房子,虽然还有其他男孩在场,我总是觉着不太自在,直担心晚上能不能睡安稳。
长期的部队生活教育我们生活的基本准则是“内外有别,男女有别”,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想象成年的男女虽然素不相识竟然同住一屋尚可安然入眠。
后来的经历告诉我,包括很多国营旅社在内都已经默许了这种做法。其实我是不愿与女孩出来旅行的,安全总是不得不优先考虑的问题。
男女越是授受不亲越容易发生超乎寻常的激情,并触发越轨的行径。大家在这种许多人杂居的环境中大多和衣而卧,相互抵消着非分之想,根本不可能发生令人羡慕的意外“艳遇”。自然法则就是这样恰如其分地进行调控,除非有必要通常都不借助外力,更何况我们还有一位武警战士同住。
洗毕,我背上挎包走出旅社。这家旅社就在公路旁边,散步和采风很是方便。
走出没有几步,东面是一片帐篷旅馆。十几顶哈萨包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醒目,一望无际的草场与远处的群山相接,马儿悠闲地在草场上进食。
站在公路上向西了望,如血的夕阳透过浓重的云雾像纱幔一样飘过来,大地披上一层神秘的金黄。
我向对面的河床走去,凶猛的河水滔滔奔流,给寂静的空间带来空前的动力。
对面的河滩上有一两个哈萨包格外抢眼,此时炊烟袅袅,可以清楚地看到两只牧羊犬在追逐嬉戏。
河床的边缘如同一面断壁,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开垦得齐齐整整,犹如一条天然的屏障,护卫着对岸远近相邻的牧场上觅食的羊群和所有的生灵。
山谷的腰间忽然又涌出羊群,在骑马的牧羊人悠长的吆喝声中,羊群时而像一张扇面张开,时而又像一条轻盈的丝线伸展,仿佛点点的云絮飘然落至幽静的草地。
没有风吹,也见不到草动,四下里格外的冷清。阿克苏牧场以其博大的胸襟哺育着看得见或肉眼没法辨别的无数生灵。我试图触摸到她的脉搏,可她似乎有意无意地仍然距离我非常遥远。尽管我已经踏上这片土地,可是我究竟是个异乡人,一切的一切依然是那样神秘而陌生。
天黑时返回旅社,向老板要了一碗汤面,和同来的各位坐在桌前共进晚餐。
这是一家汉餐馆,吃的东西挺对胃口。房东是两位老人,他们雇佣了一位30多岁的管家也和我们一道吃着同样的饭食。主人和旅客的区别就是付钱与不付钱而已。房东根本没有另起炉灶的想法,感觉如同来到亲戚的家里一样,只不过熟悉的程度不同罢!谈话中得知那些学生是从广东和武汉一带来的,那位多嘴的管家不知怎么特别兴奋,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白酒,一面自斟自饮,几杯下肚便开始诉说起他的苦难经历。
“新疆无处不养人哪!在这儿根本不要发愁会被饿死。你们听出我的口音了吧,我是地道的北京人!八八年我和我的媳妇逃到这里,为什么,嗨,我媳妇的爹妈反对我们结婚,我们就逃到这儿来了。说起我那媳妇,那个惨哟!我们的小女儿现在已经四岁了,可是个没娘的小可怜!”
“哎,死得惨啊,死得惨啊!她和我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反过来可以说人能够受的苦她都受了。她是生孩子难产死的!我当时对医生说了,孩子我们不要了,可千万要保住大人。结果呀反了个个儿,孩子活了,媳妇却死了。唉,你们不知道,大哥我可是不容易呀!我是既当爹又当娘,那滋味不好受呀!我发誓不再娶,我得让我媳妇在天之灵得点安慰!”
“去年,我去扫墓。我到那坟头上探了探,我用手摸着我媳妇的头了!还好,骨头还保持得挺完整……”
“我今年要带女儿去扫墓,我要告诉她她妈是怎么死的。我俩的感情深哪!同甘共苦,她对我那个好呀!嗨,都怪我!你们想,一般咱以为生孩子嘛,难产也不过是生得困难一点儿罢了,这下可好,难出一条人命来!”
“兄弟们,你们可千万不要以为大哥是在向你们诉苦!大哥可是个硬汉子!今天酒是喝多了点儿,你们可别笑话大哥呀!”
两位老人坐在一旁打盹儿,看样子早过了打烊的时间。
我简单打个招呼,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写日记。不一会儿,壮年雇员进入我们的房间,继续同那帮学生聊天,又重复起刚才他的那段悲伤的往事,深夜一点钟过后,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无法从他的角度理解那种生离死别的悲剧,不过鲁迅笔下描述的祥林嫂悲剧或许出于同样的因素。我们这位大哥或许称之为祥林哥更为合适。
博取他人的同情虽然被认为是弱者的表现,但是这种做法毕竟找到了情绪释放的途径。相对而言,那些欲言又止事事憋在心里的人或许更值得同情,尽管人们时常以此人如何能耐受寂寞如何富于城府而盛赞一个人的美德,我倒是更倾向于给情绪以舒展的空间和时间。
两位广东小姑娘就住在我对面的床上。她们显然装作已经睡熟的样子。现在只不过是寻到一个临时栖息之地,真正的睡眠只能留到明天早晨上车后再说。
小武警躺在我的另一边,头戴耳机,音乐的声音却响得我老远都可以听得见。他只是陶醉在自己的世界里闭目养神。
那位和旅馆雇员聊得最起劲的“小广东”在“祥林哥”离开房间之后,又吆喝着大家起来“拱猪”。我欣然加入,反正喧嚣一时也停不下来。大家玩得格外起劲,“小广东”和其他几位学生时不时丢出一两句类似“见红”之类的双关术语,搅得那两个女孩翻来覆去整被子。
大家一直折腾到凌晨四点才熄灯,而我们乘坐的汽车是早晨六点半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