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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种包谷的老人(2)

这片包谷林远离着落溪坪的人户,离刘三老汉的家大约三里路。除了落溪坪的庄稼人而外,很难说还有什么人知道这儿有这样一处斜坡。这是一处半荒芜的、僻静的山沟,又不顺路,就连落溪坪的人也不大到这儿来。在这斜坡上,望不见那条石板路,也望不见一户人家、一个人影。无边的蓝天之下,无限的阳光之中,只有眼前的包谷林,再就是寂寞地闪烁着光亮的茅草和刺丛,全都在炎暑中深深地凝滞了,久久地没有一点响动……

……春天里,世道不同了,乡亲们欢欢喜喜地聚在祠堂跟前的空地上,安顿今年的庄稼。去年,落溪坪的庄稼人,托福被允许把庄稼划给一家一户料理,田里和土里的收获都涨了好几成。但大家心里不稳,怕事情不长久,还是惴惴的。后来,不见上面来人追究,还处处听到赞许,于是宽心了,今年想安顿得更精细。队长刘诚喜笑眯眯地来到刘老汉跟前,问三伯今年要不要也分派一份土地。这不是苛求他,不是劝他,是关心他。眼下他刘三老汉做或是不做,都更加不要紧。那时刘三老汉就要了这一处半荒的山坡来种包谷。乡亲们先一诧异,跟着就明白了三伯忠厚的用心,是不耽误大家的熟田熟土,于是便都不计较,说这一处山沟就划归三伯好了,随便种多种少,算是打发日子,至于收多收少则一点不要挂虑。之后呢,乡亲们各自忙着自家的活路,就渐渐地淡忘了这回事情。时日漫漫,偶尔有人碰见刘三老汉扛了锄头出门,或是担了粪桶回家,也都不十分在意。这地方,一年到头,有哪一个能空闲呢?于是,在田埂上相逢一笑,招呼一声,也就匆匆地过去了。现在,一坡的包谷已经成林,一株株地挽着手臂,连成一个又一个墨绿的方阵。粉黄的天花也已经零落,那些长长的叶片伸出来的地方,正在挂包。那么,这里究竟种了多少包谷,落溪坪的乡亲们并不清楚。

太阳才刚刚西斜,离落山还有好长一阵,还能从坡下那一块过水丘里,舀起来好几挑水。于是,过了不大一会,刘三老汉就用手抚着膝盖,慢慢地站起身来,担好那一挑桶,顺着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路,蹒跚地往下走。天是这样高远、博大,山野是这样繁茂、连绵,他呢,这样佝偻,这样迟缓,在这一片斜坡上,几乎现不出一点行踪,小到让人看不见。可是,渐渐地,一簇又一簇的刺丛,还是留在了他的后边……

夏天的日子漫长得过不完似的,匆匆的夜晚过去,跟着又是一个长长的、火辣辣的白昼,骄阳总停在落溪坪的顶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可是,不知道从多久起,仿佛一场紧张的拼搏终于渐渐地透出了分晓,田野从它宽阔的胸膛里透过来一缕悠悠的气息,斜坡上和坝子上有如水一般的清明在散开,四下里的树木和庄稼也开始在微风里摇曳,枝叶变得从容而宽余。露水回来了,在清晨和傍晚润湿了田埂,悄悄地挂上草尖。露岚也来到了坝子上,静静地浮着,不再回到山谷里去。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却不再痛炙人的脊梁,变得宽怀、清澄,仿佛它终于力乏了,不能蒸融田野,也就和田野和解了似的……秋来了!

七月半,落溪坪的人们动手扳包谷。秋成熟了落溪坪的田野,也成熟了庄稼人心底的希望;比方一条水牛或半间瓦房,娶亲的彩礼或陪嫁的衣裳,而今都可望如愿以偿。乍一看,一片片的包谷林还是静静的。可稍一留心,四处的叶片都在作响,并不停地传来清脆的断裂声。这儿那儿,包谷的枝叶在晃动,从中现出来细篾的背篓,还有男人缠在头上的白布帕,或者女人系在腰间的蓝围裙。有人拖长了声音呼唤,又有人不知在哪里回应。等到庄稼人终于从包谷林里出来的时候,女人们都弯着腰,像纤夫一样背着背篓。男人呢,则用手把箩筐的绳索拉紧,以便担了包谷走过那窄小的田埂……

刘三老汉的包谷,是队长刘诚喜带了人去帮忙扳的。开始,只去了三个男子汉,以为一次就能担回来。哪里知道,在坡上一清点,就连三十个男子汉一次也未必能担完。在那包谷林旁边,刘诚喜他们惊愕得好一阵也说不出话来。略一停,他扳好一挑,就回到坝子上来邀约更多的人。消息顿时在落溪坪传开了。这天下午,刘三老汉家的土坝那儿简直像赶场,乡亲们都来帮忙、探望。临近黄昏的时候,包谷全扳回家来了,足足扳了满满的五十七挑。

那时女人们得回去做夜饭了,男人们则不肯离开,都在刘三老汉的门前留下来,一边卷叶子烟,一边久久地谈论。大家估量着,连连地点头,说就是晒干簸净之后,也不下三千!从落溪坪这两年的收成来看,三四千斤包谷并不算很多,土地落到一家一户经管,以包谷而论,五口之家即大抵有这样的收成。可是,这样好的庄稼却是刘三伯做出来的,这就不能不叫人吃惊,并深深地引动庄稼人的心思。直到吃夜饭了,女人和娃娃老远地呼喊起来,人们才渐渐地散开。但仿佛还有许多的余兴未尽似的,夜晚又有好些人来到刘三老汉这里,借着从门里照出来的一点油灯的光亮,把土地和庄稼说下去,许久了,那叶子烟深红的火星,都还在淡蓝的夜色里一闪一亮的…

但在这之后,过不了几天,事情也就渐渐淡下来。本来,庄稼收进家来了,欢欢喜喜的,也就算了结了一回事情。再说跟着就开镰挞谷子了,这才忙得见了亲家都不答话呢!人们扛了挞斗,或者肩上压着两百来斤一挑的湿谷子,匆匆地经过刘三老汉的门前,或者看见他依旧弯着腰,铺开竹席来晒包谷,或者夜很深了还点着一盏油灯,摸摸索索地在家中料理,便又不十分在意,有时招呼一声,有时忙得连招呼也来不及,就径直地走过去。

可是,不久,就在八月开头里的一天,入夜以后,有人慌慌张张地传过话来,说刘三老汉病了,病得很厉害。

这时候,秋天落溪坪的田野,经过了白天的繁忙之后,也仿佛静静地歇下来了。深蓝的夜色不知是从土地上升起来,还是从深邃的星空里降下来,把星星、山林和田埂融合在一起。上弦月刚刚出山,晶莹的一弯,连着映出来的另一半透明的月影,嵌在对面那一匹黑黝黝的山头上,山峦、树丛和人家的轮廓,全都在夜的蓝色里清楚地现出来,全都庄重而沉思。落溪坪显得这样玄秘、庄严而空灵,仿佛不再属于人世,羽化而凌空了似的。乡亲们急急忙忙地从石板路上走过,赶到刘三老汉家里去,脚步声那样空泛清晰……

不一会,刘三老汉歇息的屋里都站满了人。从门槛那儿往屋里探望,只见油灯的光线静静地抖动着,透出来好些黑色的、一动不动的背影。后来人们一时进不去了,只好留在外面,留在那间黑暗的、砌着月牙形的灶台的屋子里,留在檐下和柴草棚子附近低声地谈论。昨天,刘三伯不是还在收拾那些包谷壳?本来,人老了,病痛或者生死都在旦夕之间,但是此时,乡亲们却一个个都很诧异,仿佛刘三老汉是不该病也不会病的。往日那样艰难,他不是一次次地都没有死去?那么,好容易到了今天,再说他又收了那么多的包谷,为什么要别了大家而去呢?不,不会的。

屋里的那一盏油灯,是搁放在靠近床头的一张柜子上的。一只娃娃们剩下来的小小的墨水瓶,装了铁片和棉絮做成的灯芯,黄色的火焰无声而拼力地摇曳,在浸到屋里来的蓝色里透出来一圈朦胧而五彩的光环,静静地往四周散着淡泊的、却是清明的光线。但屋子终年被柴草的烟尘熏染,又栖息着许多的夜色,散开的光亮跟着就被融合了,只映出来一片轻悄的暗影。刘三老汉的灰黑而补缀的帐子给撩起来,掖在枯黄的竹竿做成的床架上,隐隐地现出来蜡染的、蓝底上带着白色菱花的土布被单。他就躺在那儿,头枕在窄小的、长方形的枕头上,合着眼睛。

他还在静静地呼吸,但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了。刘诚喜俯下身去呼唤他,也得不到一点回应。他的眼帘垂下来,安详地合着;额头和眼角的那些皱纹不再牵动,凝结了,凝结着一丝再不更改的笑意;微微张开的嘴唇,也似乎是在呢喃着的时候欣然地停下来的;一点也不像病了,不过是安歇了,仿佛他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可以落心地歇下来,于是就在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过去。油灯的光亮飘忽着,在他的脸上变幻着光彩和暗影,像一个安详而亲切的睡梦,使他脸上的笑意更恬静、生动……

这时候,落溪坪的木匠刘诚贵,一个四十来岁、脸长长的男子汉,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他仿佛对刘三老汉病倒尤其不相信,用手分开乡亲们,一直来到队长刘诚喜的身边,来到床跟前,俯下身去探望。等到他清楚了事情确实是这样,就一跺脚回过身来,对大家说:“嗨呀,这咋会呢?前天三伯还找我给他做家什。”

“嗯?”乡亲们不明白,有人问道,“做……家什?”“是呀,”木匠刘诚贵说,“三伯他卖包谷的钱,做两张柜子,一张碗架,一张方桌,四条板凳,是给翠娥的!”乡亲们都怔住了。翠娥,就是刘三老汉的嫁到七星场多年的女儿,是六○年就嫁过去的;难道说,二十多年了,刘三老汉心里还一直挂记着这回事情?翠娥出嫁的时候,是一件陪嫁的东西也没有,是刘三老汉抹着眼泪望着她走的;可是,那一阵是怎样的年成呢?那时地方上不清静,连衣食也那样艰难,刘三老汉才死了妻子和儿女,连自己也病着,是靠了翠娥的照料才活下来,哪里顾得了这些事情呢?算来,翠娥而今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万分想不到,刘三老汉心里竟然还一直丢不开!

这一来,队长刘诚喜又才想起来,前不几天,三伯颤抖的手交给他三十二块钱,托他还到乡场上的信用社,那不知道是三伯哪一年欠国家的贷款。一个时常为刘三老汉挑水的后生,又才跟着省悟了,说三公昨天还送给他一只鸟笼。三伯年轻的时候很能捉画眉,用马尾结成小小的圆圈,安放在刺丛中,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后来老了,就长久地歇下来;但他还留着一只笼子,或许是牵连着一缕已逝的韶光吧,一直不肯送给落溪坪的娃娃们……

一时间,乡亲们似乎明白过来了,感到刘三老汉这一回真要去了。有的女人失声啜泣起来。刘诚喜他们又弯下腰去,哽咽着声音呼唤:“三伯,三伯!”“三公,三公!”

后来,人们看见刘三老汉合着的眼帘微微地动了一动,终于慢慢地睁开来。但他依旧那样安详,仿佛他已经远远地去了,听见乡亲们呼唤,才又回过头来同大家再见上一面,说他总算活到了这一天,做完了自己的事情,而今该回去了,要大家从此好生过日子,尽管放心……

刘诚喜一见三伯睁了眼睛,就连忙要女人们递过来一碗水,请了手脚轻巧的人端到床前去,自己则挪出身子来同乡亲们商量,打发人去七星场叫翠娥,去乡场上请医生,立即分头进行!

不一会,在落溪坪的因了成熟而变得宽厚和深远的夜色里,在那条轻卷着雾岚的、成年累月都静静地蜿蜒的石板路上,即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几位乡亲分头赶路程,朝西北的青木垭,朝东南的青杠林。赶紧,赶紧,三伯辛苦一生,还能让他把好日子过下去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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