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呢,以利亚撒?’上帝说道,‘这里有一个富人,我把他交给你了!’
“‘主啊,’以利亚撒道,‘我怎么能审判他?我知道有钱是怎么一回事——死亡!该宽恕他。’
“‘你呢,约瑟?现在轮到你了,这里是个俊美的浪子!’
“‘主啊,我怎么能审判他?我知道要征服肉体的美是多么困难的事,要作出可怕的牺牲。该宽恕他!’”
耶稣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拿但业。但是修鞋的感到不安。
“那么上帝后来是怎么说的?”他问道。
“就是你自己也会说的。”耶稣笑道。
头脑简单的修鞋匠也笑了。“这就是说我得救了!”他抓住老师的双手,紧紧地捏着。“老师,”他叫道,“我明白了。你说有两条路通往上帝的胸怀,一条是通过头脑,一条是通过心。我走的是通过心的路而找到了你!”
耶稣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一股强劲的风吹了起来,湖上波涛滚滚。天上的繁星是无数精细的沙粒。他想起了沙漠,打了个寒战,关上了门。“夜晚是上帝的伟大礼物,”他说道,“它是人的母亲,悄悄地来了,温柔地盖上了他。她把清凉的手按在他的前额上,解除了他肉体和灵魂一天的疲劳和操心。兄弟们,现在是我们投入夜晚怀抱的时候了。”
撒罗米大妈听了以后就站了起来。抹大拉也从壁炉边站了起来,她原来低头坐在那里愉快地听着她心爱的人的语声。两个女人忙着铺了垫子,预备好了被盖。雅各走到院子里,抱来一把橄榄树枝,添在炉子里。耶稣挺立在屋子中央,面对耶路撒冷方向,举起手臂,用深沉的声音开始做晚祷:“啊,主啊,请把你的门向我们打开。白昼已尽,太阳下山。永恒的主啊,我们来到了你的门前。我们求你:宽恕我们。我们求你:怜悯我们。拯救我们!”
“并且给我们好梦,主啊,”彼得补充说,“在我的梦中,主啊,让我看到我绿色的破船,油漆一新,装上红帆!”他喝多了,情绪非常兴奋。
耶稣在中央躺下,门徒们躺在他的两侧。他们把整个屋子都占满了。西庇太和他老婆没有地方,只好到外面一间小屋里去过夜;抹大拉也跟着他们去了。老头儿嘟嘟囔囔,心中很不痛快,因为给挤了出来,不能舒舒服服睡一觉。他向自己的老婆大发脾气,抹大拉也能听到。“下一步就是这帮外人把我从自己家里赶出去了。我们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可是老太太转身对着墙,不去理他。
这天晚上,马太仍不睡觉。他蹲在灯下,从怀里取出笔记本,开始记录——耶稣怎么走进迦百农,抹大拉怎么也参加进来,老师说的寓言:从前有一个很有钱的人……他写完以后,就把灯吹熄,也躺了下来。但他还是离别人远一些,因为门徒们还没有闻惯他呼出的气息。
彼得一合眼就睡着了。一个天使马上从天堂上下来,悄悄地打开他的太阳穴,以一个梦的形式进入他的身体。湖边好像聚集了一大群人。老师也站在那里,欣赏着一条崭新的船,船漆成绿色,上面安了一张红色的帆,正在水面漂荡。船首的后部漆着一条大鱼,与彼得胸口上文身的鱼一模一样。“这条漂亮的船是谁的?”耶稣问道。“是我的。”彼得得意地答道。“去吧,彼得,把大伙儿都带上,驶到湖中央去,好让我欣赏一下你的勇气!”
“遵命,老师。”彼得应道。他解了缆绳。大伙儿都跳上了船。一阵和风吹来,船帆鼓张起来。他们驶到了大海上,一边尽情歌唱。
但是突然起了一阵旋风。船旋转起来,船帮开始开裂。水进来了,船慢慢下沉。门徒们趴在甲板上,大声呼救。彼得抓住了桅杆叫道:“老师,老师,救命啊!”瞧,在一片黑暗中,他看到了身穿白袍的耶稣在水面上向他们走来。门徒们抬起头来看见了他。“鬼魂!鬼魂!”他们浑身颤抖,大声惊呼。
“别害怕,”耶稣对他们说,“是我!”
彼得回答道:“主啊,要真的是你,那你就让我也在水面上行走,同你在一起吧。”
“来吧。”耶稣命令他。
彼得跳出了船,踩在波浪上,开始行走。但是他见到怒海的波涛,不禁吓呆了。他开始往下沉。“主啊,救救我,”他惊叫道,“我要淹死了!”
耶稣伸出手,把他拉起来。“你这个没有信心的人,”他说道,“为什么害怕?你对我没有信心吗?瞧!”他向波涛挥着手说道,“平静下来!”波涛马上平息了,水面恢复了平静。
彼得哭了起来。他的灵魂这次又受到了考验,它又一次丢了脸。
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他的胡子上沾满了泪水。他在垫子上坐了起来,背靠着墙,叹着气。
马太还没有睡着,听到了他叹气。“你为什么叹气,彼得?”他问。
彼得想假装没有听见,不去理他。他不想同税吏讲话。但是那个梦压得他透不过气,他还是想说出来,这样心里就会好过一些。于是他爬到马太身边,把梦中所见说给他听。他越往下说越加油添酱。马太津津有味地听着,牢记在心里。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要把它记在本子里。
彼得讲完以后,他的心在他的胸腔里仍旧摇晃,就像梦中的船一样。突然,他害怕得哆嗦起来。“会不会是老师真的在夜里来把我带到海面上去考验我?我一生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汹涌的海,这样真实的船,没有经历过这样叫人心惊胆战的场面。也许这不是梦……你说呢,马太?”
“这当然不是梦。这个奇迹肯定发生过。”马太回答道。他心中已在盘算明天怎么把它记在纸上。这件事不好写,因为这到底是梦是真,他并没有完全的把握。也许这既是梦,也是事实。奇迹发生了,不过不在这个大地上,也不在这个海上,而是在别的地方——但是在什么地方呢?
他合上眼皮沉思,想找到答案。但是睡眠袭来,把他带走了。
第二天,瓢泼大雨下个不停,风力很强,渔人们不能下湖。他们躲在小屋里一边补渔网,一边谈论着老西庇太家下榻的那个怪客。看来那个人多半就是复活了的施洗者约翰。刽子手的斧子刚落下,施洗者就弯腰捡起了砍下的脑袋,重新安到脖子上,一溜烟地跑了。为了防止希律再逮住他,再砍他的脑袋,他就进了拿撒勒木匠的儿子的身体,两人合而为一。看到他,你就会发疯。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简直令人捉摸不透。如果你从近处看他的脸,你会发现他是个简单的人,向你微笑。如果你挪远一些,你又觉得他的一只眼睛正充满怒气,要把你吞掉,另一只眼睛却鼓励你走近一些。你一走近,就感到头晕。结果你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糊里糊涂地就抛弃了家室儿女,跟着他走了。
一个老渔夫听了这些话,直摇头。“这种事只发生在没有结婚的人身上,”他说道,“他们一心只想拯救世界,不管用什么法儿。毒菌进了他们的脑袋,腐蚀了他们的脑子。为了上帝的缘故,你们全都快些结婚吧,把精力用在女人上面,生儿育女,这样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约拿大爷头天晚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待在自己的那间小屋里等着。我不用等很久的,他想。我的两个儿子一定会来看我是死还是活。可是他等了一个通宵,开始还抱着希望,后来就不再抱希望了。第二天一清早他就穿上船长的高腰皮靴——那是他结婚时做的,以后只是在重要场合才偶尔穿一下——披上一块破油布,冒雨去他朋友西庇太的家。他看见门开着,就径直走进去。
壁炉里生着火。炉前盘腿坐着十来个男人和两个妇女。两个女人之中他认出了一个,那是撒罗米大妈。另外一个很年轻,他在哪儿见到过,但是记不清到底在哪儿了。屋里很昏暗。他的两个儿子彼得和安德烈转过脸来被炉火照映时,他认了出来。但是没有人听到他进屋,因此没有人转过脸来看他。他们都伸着脖子,张着嘴巴在听一个人讲话;那人的脸正面对着他。他在说什么?老约拿竖起耳朵,张着嘴巴,仔细听着。但他只偶尔听到一两个词,什么“公正”、“上帝”、“天国”等等。都是些老掉牙的词儿,年复一年,唠叨个没完!他已听厌了。他们不是教你怎么撒网打鱼,修补风帆,给渔船填漏堵缝,或者怎么避免着凉、淋湿、挨饿,而是坐在那里,谈论天堂!该死的,他们对于人世或者大海就没有可说的?老约拿生了气。他大声咳嗽,好让他们听见,转过头来。但是没有人转过头来。他抬起粗壮的腿,把船长皮靴猛地踩在地上——但是没有用。他们依然全神贯注地听着那个脸色苍白的人讲话。
撒罗米大妈是唯一回过头来的人。她看了他一眼,但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老约拿往前走了一步,就在他两个儿子身后炉火前蹲下来。他伸出一只大手,放在彼得肩上摇晃他。彼得回过头,看见了父亲,但他只伸出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不要出声,接着就又回过头去听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讲话,仿佛来的不是他自己的父亲约拿,仿佛他们分手没有几个月似的。老约拿先是伤心,接着就生了气。他脱下靴子(穿了一阵他已感到有些夹脚),准备向那老师的脸上扔去。他想叫他闭嘴,这样他就可以同自己的孩子讲话了。他已经举起了靴子,正挥起来准备往外扔的时候,忽然感到后面有一只手按在他肩上把他拦住了。他回头看到了老西庇太。
“起来。约拿,”他的朋友在他耳边轻轻说,“咱们进去。可怜的家伙,我有话要告诉你。”
老渔人把靴子夹在腋下,跟着西庇太到了里屋,并排坐在撒罗米的衣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