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为什么哭泣?”他问他们,“你们为什么惧怕死亡?死亡是上帝最慈悲的大天使,最疼爱人类的一个。殉道、钉上十字架、罚入地狱,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必要的;可是在三天之内,我就会从坟墓中出来,升入天堂,坐在天父的旁边。”
“你要再一次离开我们?”约翰哭着叫道,“地狱也好,天堂也好,带我们同你一起去吧,老师!”
“人间的任务也很重,亲爱的约翰。你们大家都必须留在人间工作。战斗也在人间。爱,等待——我会回来的!”
雅各对老师的死已经无可奈何了,现在,他脑子里不断想的是:他们留在人间没有他该怎么办。
“我们不能对抗上帝的意旨和我们老师的意旨。老师,正如先知告诉我们的,你的责任是死,我们的责任是活:活着好让你说的话不致湮没。我们将在新的圣经中把它们牢固确立,我们将制定律法,建造我们自己的会堂,选出我们自己的大祭司、文士和法利赛。”
耶稣吓坏了。“你把精神钉上了十字架,雅各,”他叫道,“不,不,我不要这个!”
“这是我们防止精神化为空气而逃掉的唯一办法。”雅各反驳道。
“但这样它就不会再有自由了;它就不再是精神了!”
“那没有关系。它看上去还是像精神。老师,这对我们的工作来说已经足够了。”
耶稣出了一身冷汗。他很快地看了众门徒一眼。没有人抬头反对。彼得钦佩地看着西庇太的儿子。他的头脑很有创造性:他继承了他父亲老船长所有的优点,现在你们就会看到——他要为老师本人安排一切了……
耶稣绝望之下举起了手。他似乎在求助。“我会派训慰师找你,他是真理的精神。他会指导你。”[3]
“请马上给我们派训慰师来,”约翰叫道,“这样我们就不会误入歧途,找不到你了,老师!”
雅各摇摇他顽固不化的脑袋。“它也会——你说的这个真理的精神——也会被钉上十字架。老师,你得明白,只要人存在,精神就会给钉上十字架。不过这没有关系。总归有什么东西留下来的,而这,我告诉你,对我们已经足够了。”
“对我这是不够的!”耶稣绝望地叫道。
雅各听到老师这一痛苦的叫喊感到很不安。他走上前去,握起老师的手。“是的,老师,这对你是不够的,”他说道,“因此你要钉上十字架。请原谅我反驳你。”
耶稣把手放在那个顽固的脑袋上。“如果上帝的意旨是这样,那就让精神永远钉在人间的十字架上吧,让我们祝福这十字架!让我们用爱心、耐心、信心来背负它。有一天它会变成我们身上的翅膀。”
他们没有说话。明月高悬在天空,丧礼的光洒在桌上。耶稣交叉起双手。
“今天的工作完了,”他说,“我该做的都做了。我该说的都说了。我想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现在我要把双手搭起来了。”
他向坐在对面的犹大点一点头。犹大站了起来,勒紧皮带,抓起他那弯头的拐杖。耶稣向他挥手,仿佛道别。
“今晚,”他说道,“我们将在汲沦山谷对面客西马尼的橄榄树下祈祷。犹大兄弟,去吧——带着上帝的赐福。上帝与你同在!”
犹大张开嘴唇,想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门开着。他匆匆出去,可以听到他的大脚重重地踩在石阶梯上的声音。
彼得感到不安。“他到哪儿去?”他问道。他站起来要跟着去,但耶稣拦住了他。
“彼得,上帝的轮子已经开始转动了。别插进来碍事。”
一股清风吹了进来。七支蜡烛的烛台上的烛光闪烁。突然吹来一阵强劲的风,蜡烛都熄灭了。整个月亮照进了屋子。
拿但业害怕了,他向他朋友俯过身去。“那不是风,腓力。有人进来了。唉,上帝!你说会不会是冥府渡神?”
“就是他又有什么相干?”牧羊人回答他,“他不是来找我们的。”他拍一拍他朋友的背,他的朋友还没有恢复平静。
“大船,大风暴,”他说,“谢谢上帝,我们只是小船和核桃壳。”
月亮照到耶稣的脸上,把它吞噬了。没有留下别的,只有两只乌黑的眼睛。约翰吓怕了。他偷偷地举起手来去摸老师的脸,看它是否还在。“老师,”他喃喃地说,“你在哪儿?”
“我还没有走,亲爱的约翰,”耶稣答道,“我出了一会儿神,是因为我想到迦密圣山上一位苦行者有一次对我说的话:‘我浸沉在我肉体的五官享受里,像头猪。’
“‘那你是怎么得救的呢,老爷爷,’我问他,‘这是一场拼命的挣扎吗?’
“‘一点也不是。’他回答我,‘一天早上我看到一棵开花的杏树,我就得救了。’
“一棵开花的杏树,亲爱的约翰,这就是刚才一刹那之间我看到死亡的样子。”
他站了起来。“咱们走吧,”他说,“时间到了。”他带头出去,众门徒跟在后面,陷入沉思之中。
“咱们到别的地方去吧,”拿但业向他的朋友耳语,“我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腓力回答,“咱们把多马也带上吧。”
他们在月光下寻找多马,但多马已消失在小巷中了。他们俩继续留在队尾。这一行人一到汲沦山谷,他们俩就离别人越来越远,伺机找路逃命去了。
耶稣同留下的人一起走下汲沦山谷,又爬上对面的山,上了通向客西马尼橄榄园的一条路。他有多少次曾在这些古老的橄榄树下躺着,通宵不眠,谈着上帝的仁慈和人类的不义!
他们停下来。今天晚上众门徒都吃得很饱,喝得很足,因此都有些倦意。他们用脚踢开石块,清出场地,准备躺下睡觉。
“丢了三个人,”老师看了一下四周说,“他们怎么啦?”
“他们走了。”安德烈生气地说。
耶稣微笑了一下。“别责怪他们,安德烈。你会见到:有一天三个人都会回来,每人都戴上荆棘冠,这是最高贵的王冠,而且长年不枯!”说完就靠在一棵橄榄树上,因为他突然感到十分疲倦。
众门徒都已躺下。他们找来比较大的石块当枕头,尽量躺得舒服些。
“来吧,老师,同我们一起躺下。”彼得打个呵欠说,“安德烈会值夜的。”
耶稣离开他靠在上面的大树上。“彼得,雅各,还有约翰,”他说,“你们跟我来!”他的语声充满了痛苦。
彼得装着没听见。他四肢伸展,又打了一个呵欠,但是西庇太的两个儿子把他拉了起来。
“咱们去吧,”他们说,“你不害臊?”彼得走近他的兄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安德烈。把你的刀给我。”
耶稣走在头里。他们把橄榄园抛在后面,到了开阔的空地。耶路撒冷沐浴在白色的月光中,在他们对面闪烁。头顶的天空是乳白色的,没有星星。原先升得那么匆忙的月亮现在一动不动地挂在当空。
“天父啊,”耶稣喃喃地说,“在天之父,在地之父,你创造的世界是这般美丽,我们都已看到;我们没有看到的世界也是美丽的。我不知道——请原谅我——我不知道,天父,哪一个世界更加美丽。”
他弯下身来,捧起一撮土,闻了一下。土香一直钻进他的胃肠。附近一定有阿月浑子,地上有松脂和蜂蜜的香味。他用土擦了擦脸颊、脖子和双唇。“多香啊,”他喃喃道,“多么温暖,多么友爱!”
他开始哭泣。他把土捧在手掌里,舍不得撂下。“在一起,”他喃喃地说,“我们在一起死,我的兄弟。我没有别的同伴。”
彼得站得太久了。“我精疲力竭了,”他说,“他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躺下吧。”
他在寻找一个舒服的空地躺下时,看到耶稣向他们慢慢走来。他马上恢复了力量,比别人早一步迎上去。
“快半夜了,老师。”他说,“这是我们睡觉的好地方。”
“我的孩子们,”耶稣说,“我的灵魂极其悲伤。你们回去躺在树下,我留在这里空地上祈祷。但是我要求你们不要睡着。今晚要醒着,同我一起祈祷。请帮助我,我的孩子,帮助我渡过这困难的时刻。”
他把脸转向耶路撒冷。“现在去吧。不要打扰我。”
众门徒退到不远的地方,在橄榄树下躺了下来。但是耶稣趴在地上,脸贴住土壤。他的脑、心、唇现在都不能同大地分开了——它们也变成了泥土。
“天父,”他喃喃地说,“我在这里很好:泥土与泥土在一起。请让我在这里。你给我的那杯酒是苦酒,很苦很苦的苦酒。我承受不了。如果可能,天父啊,请把它从我唇边挪开。”
他沉默着,仔细倾听。他也许会听到天父在黑暗中的声音。他闭上眼睛。谁知道——上帝是善良的,天父可能出现在他内部,慈悲地向他微笑点头。他等啊等的,一边哆嗦着。他没有听到什么,没有看到什么。他孤身一人,看了一下四周,害怕起来,突然站了起来,去找他的同伴壮胆。他发现他们全都睡了。他用脚推了一下彼得,然后约翰,然后雅各。
“你们不害臊吗?”他不满地对他们说,“你们就不能熬一会儿同我一起祈祷?”
“老师,”彼得无法不让眼皮耷拉下来,“灵魂已有准备,但是肉体软弱。请原谅我们。”
耶稣回到空地,跪在石块上。“天父啊,”他叫道,“你给我的那杯酒是苦酒,很苦很苦的苦酒。请把它从我唇边挪开。”
他说话的时候,看见在月光中有一个天使从头顶飞落下来,面容严峻苍白。天使的翅膀是月光做的,手里捧着一只银杯。耶稣双手掩面,跌在地上。
“这就是你的答复,天父?你没有慈悲心肠?”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张开指缝,想看一看天使是不是还在他的头上。他看到天上来客降得更低了,银杯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唇。他尖叫一声,伸出双臂,仰天跌在地上。
等他恢复神志时,月亮已从天空中央挪移了一步,天使已溶化在月光之中。在远处通向耶路撒冷的路上,他看到疏落的移动的火光,那显然是火炬。它们是不是朝他而来,还是离他而去?他又一次被恐惧攫住,一心想看到别的人,听到人的声音,触摸一下他喜爱的手掌。他踉踉跄跄跑去寻找他的三个同伴。
三个同伴又入睡了,他们宁静的脸沐浴在月光之中。约翰把彼得的一条胳膊当枕头,彼得把雅各的胸口当枕头。雅各那一头黑发的脑袋则枕在一块石头上。他双臂张开,仿佛是要拥抱天空,他一口洁白的牙齿在他乌黑的胡须中间闪闪发光。他一定正做着美梦。因为他的脸上挂着微笑。耶稣不忍心叫醒他们。他蹑手蹑脚地回到原处接着就又趴在地上哭泣起来。
“天父啊,”他轻轻地说,轻得仿佛不想让上帝听到,“天父啊,你的意旨将要实现。不是我的,天父——是你的。”
他站起来,又朝耶路撒冷的方向看了一眼。火光如今来得更近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火光四周晃动的人影和青铜盔甲的闪光。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喃喃低语,他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就在这时出现了一只夜莺,停在他对面一棵扁柏幼树的枝上。它鼓胀起脖子开始歌唱。月光、春天的芳香和潮湿温暖的夜晚使它完全陶醉了。它的小身体里面有一位全能的上帝,创造了天、地、人类灵魂的那个上帝。耶稣抬头,全神贯注地听着。这个热爱土壤、热爱冷冷的拥抱和小鸟的胸脯的上帝会是人类的真正上帝吗?突然,另外一只夜莺从他灵魂深处跳了出来,回报这只夜莺的邀请,也开始歌唱起永恒的痛苦和欢乐,歌唱起上帝、爱、希望来……
它如醉如痴地唱着,耶稣全身打着哆嗦。他没有想到自己体内蕴藏着这样丰富的财宝,也没想到那里面有这么多令人愉快的、没有泄露过的欢乐和罪愆。他的内心开了花,那只夜莺被开满繁花的树枝绊住,不能也不愿再飞离。飞到哪儿去?它为什么要飞离?这片大地就是天堂……但是当耶稣没有失去肉身随着这双重的歌唱进入天堂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点燃的火炬和青铜盔甲走近了,在火焰和烟雾中他似乎看见了犹大:两条抓紧他的胳膊和刺痛他的脸的红胡子。他尖叫一声,失去了知觉。他感到那只不过是一刹那。但在失去知觉以前,他还是清清楚楚地感到犹大呼吸急促的嘴贴在他自己嘴上,他清清楚楚听到粗哑的、绝望的话语声:“老师,你好!”
月亮现在快要挨到犹地阿淡蓝色的群山了。吹来了一股潮湿的寒风,耶稣的指甲和嘴唇都发青了。耶路撒冷在月光中耸立着,黯然无光,死一样的苍白。
耶稣转过身来看着兵士和利未人。“欢迎上帝的使节,”他说,“咱们走吧!”
突然,在骚乱中,他看到彼得拔刀割去了一个利未人的耳朵。
“把刀插回鞘中去,”他命令道,“如果我们以刀还刀,哪一天世界才能免于杀戮?”
注 释
[1].雅各是亚伯拉罕的儿子以撒和利百加所生的双生子之一,其兄是以扫,后由上帝赐名为以色列,关于他携家去埃及的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2].见《圣经·旧约》《以赛亚书》第53章第2—7节。官话本译文为:“他在耶和华面前生长如嫩芽,像根出于干地。他无佳形美容,我们看见他的时候,也无美貌使我们羡慕他。他被藐视,被人厌弃,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他被藐视,好像被人掩面不看的一样,我们也不尊重他,他诚然担当我们的忧患,背负我们的痛苦。我们却以为他受责罚,被上帝击打苦待了,哪知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为我们的罪孽压伤。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他被欺压,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他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又像羊在剪毛人手下无声,他也是这样不开口。”
[3].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4章第16—1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