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史诗借用形象说话和评判的,只有李商隐和杜牧。他们往往是在一个又一个意象,一个又一个画面的互相对照中,给人以深刻的启迪。如《马嵬》中“六军驻马”和“七夕笑牵牛”两种意象的强烈对比中,讽刺嘲笑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畸形爱情,尾联中杨妃的死与采桑女的对比又强化了批判力度,这一效果的取得有赖于意象及画面的描绘。另如《北齐二首》通过“一笑倾国”、荆棘、玉体横陈、周师、巧笑、万机、著戎衣、晋阳猎一围等意象来塑造形象,借古讽今。第一首借用典故通过形象进行发论,一笑相倾就亡国,夸张了荒淫误国与亡国的关系,由特殊表现一般,议论与形象相辅相映;第二首通过形象的描绘展开了议论,议论是通过形象表现出来的,诗人巧用反语,通过对形象入木三分的刻画,寓意已在其中。形象与形象的对比,展示形象时结论自出,这种巧妙的构思,表现了诗人极高的语言艺术张力。
咏史需要精巧的语言来表达,精巧的语言又与意象的选择有直接关系。诗人在结构成诗的过程中,既精心选象,又刻意语言锤炼,从而达到无以撼动更改的地步,这又与意象的典型性分不开,李商隐咏史诗的独特处就是意象的典型性。咏史就要议论,以诗论史难度相当大,把芜杂的史实用几十字表达出来其难度可想而知,但李商隐却恰到好处地做到了这一点,这就是他选取意象的与众不同的地方。选取意象中往往抓住古人古事和本朝人本朝事的切合点生发开去,展开浑融切合的联想,这就是巧用典,让掌故说话。如《贾生》、《吴宫》、《汉宫词》、《宫妓》、《隋宫》、《北齐二首》等诗中所用典故都是用汉代事、吴国事、隋朝事、北齐事的典型性筛选意象的,透过这些精到的选材,托讽唐朝人唐朝事,相当精妙。在这些精到的意象上,又有独到的安排,用夸张、象征、比喻、暗示等手法达到出人意料的效果,给人艺术上的感染,精神上的惊异,认识上的振起,感情上的熏陶。另如《梦泽》中“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这里选用的宫厨、细腰意象、历史上真有其事,史书上有记载,选取典型的“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后汉书·马寥传》),在此基础上又有所扩大,由宫中扩大到满城,程度加重了,由多饿死到葬尽,想象的境界由小变大,尽管如此,那些宫女还没有惊醒,还有很多人去效仿,以博得皇帝的恩宠,有力地揭露了宫女们的无知、麻木,但唐代的宫女们又如何呢?她们不是仍蹈其覆辙,步前代之后尘吗?一下子就揭示了这一主题的普遍意义。
由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李商隐的咏史怀古诗意象的表现力是多么强,在自然的叙事写景中,就显现了主题,流露出诗人的哲理思考,站得高、看得远。精警认识,历代诗评家欣赏品评不已就说明了问题。他与杜牧二人将咏史怀古诗提高到了一个新的层次,新的境界,呈现给后人的是艳丽的艺术瑰宝,让世世代代把玩,经久不衰。
晚唐咏史怀古诗佳作除小李杜之外,温庭筠、许浑、张祜等人也卓有成就。他们的咏史怀古意象也有独到的地方。许浑咏史吊古受杜牧影响,深受杜牧推崇,其诗风也与杜牧接近。比如《金陵怀古》的意象就相当丰富,诗的内涵就密集了很多,内蕴就厚重得多,由玉树后庭花到景阳宫,由官冢的松楸荒凉到六朝的灭亡,如“江豚”和“石燕”一样的历史人物,历代英雄的消失,青山依旧,世事已非,如此密集的意象,烘托出了盛衰变迁、神秘莫测的浪漫主义气氛。全诗丰富的意象折射出了时代的更替,反映社会的范围极为宽广。从前,人们咏六朝盛衰多以一事一景寄感慨,而许浑因意象的密集则为“浑写大意”,“涵盖一切”(俞陛云《诗境浅说》),艺术概括力极强。此诗用密集的意象凭吊历史遗迹,感慨古今兴亡,实乃一唱三叹。特别是尾联从语言、气势、结构上犹如杜牧诗,无怪乎曾有人把二人诗混为一谈,这也是有依据的。
许浑咏史怀古诗中的意象的密集使用,塑造形象,涉及面之大,范围之广是前所未有的,透过这些密集的意象往往能表达出繁华不再,终究消亡的无可奈何之感,但又寓含着历史前进势不可挡的历史感。如《咸阳城西楼晚眺》“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中“云、日、雨、风”四个意象互相跃动,气势澎湃。四种意象一层推进一层,非常雄浑。“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从古至今,空间阔大,时间悠悠,其间城、楼、草、木、汀洲、渭水一层层意象,从起兴、沉落、夕辉、秋来、千载之思、情意深悠,气力运足,其意不尽矣。此句正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可见运思的精妙。另如《登洛阳故城》:
禾黍离离半野蒿,昔人城此岂知劳。
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
鸦噪暮云归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
可怜缑岭登仙子,犹自吹笙醉碧桃。
此诗就意象而言是相当密集繁复的,禾黍、野蒿、水声、市朝、山势、宫殿、鸦噪、暮云、古堞、寒雨、空壕、群雁、缑岭,如此稠密的意象写尽了空阔大地上洛阳古城的荒芜。前两联由衰败联想到兴建时的不易,置人民血汗于不顾令人痛惜,奔流的洛水,北部的邙山,繁盛不再,“水声”、“山势”都是历史的见证者。兴盛荒废如流水,令人震惊,千年变迁仅在一瞬间,这种凭吊感慨非常深刻,时空跨度大,心情复杂而沉重,但气势壮阔、哀而不伤。后两联由奔突感慨的想象回到现实中来,抚今追昔,山河依旧,人事已非,寄寓着现实幻灭的悲哀,所选意象都表达了江山已去,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空虚感,苍凉的意绪深重悠远。
许浑的吊古咏史除律诗之外,还有一些绝句的意象表达也仍有独特的地方,从结构选象来看,都非常老道苍劲。如七绝《途经秦始皇墓》就属其中的名篇。“龙盘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树、浮云、青山、秋草、路人、汉文陵这些意象都有特色,树层层、浮云都写了秦始皇墓在浓林遮掩下的气势,虽有“龙盘虎踞”之势,但终究是要崩塌的,这是生前的象征之势和如浮云而灭亡的对比,丰富的历史内涵全部熔铸在十几个字里。后边两句,青山、秋草是坟陵的象征,同样为坟茔,过路人只参拜汉文陵,原因何在呢?这里实际上是秦王的暴政与汉文帝的仁政的对比,从结构上看前两句与后两句之间似断实连,因为秦亡已明,下文无话可说了,然而,诗人由一“崩”字引出了后两句,一是加大了人们对暴政的厌弃,二是人们对仁政的接受,仁君与暴君的区分,人们自有评判。从秦始皇到汉文帝,从诗人到“路人”显示出了厚重的艺术力量。后两句被诗评家评曰:“各尽其妙”(叶矫然《龙性堂诗话续集》)。许浑的咏史吊古诗与杜牧有相近的地方,较有气势,有深刻的历史见识,所选意象为咏史增添了形象性,只是前半气势宏大,后半浅陋直白,有点虎头蛇尾之嫌,意境雷同的多,为此被后人诟病。
温庭筠的咏史吊古诗在晚唐别具一格,都是通过咏史,达到借古讽今的目的。他的咏史诗往往写得意境飞动,通过景物意象的跳荡,使诗的境界大开;或者几组画面一一展出,显出不同凡响的大气磅礴来。《经五丈原》就属此类佳作名篇,诗篇开头雄壮凌厉,气势冲冠,前四句的意象由马、云雕、柳营组成,有“天清杀气”的雄壮气势,突飞猛进,威震中原。战争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妖星”意象感情色彩相当浓,正当关键时刻诸葛亮大难临头,“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蜀相》)表达了由衷的惋惜之情。前四句由春写到秋,由白天写到夜晚,时间的跳跃跌荡,极为真实具体地表现了诸葛亮夜以继日帷幄战争全局的情景,显出此首诗摇曳生姿、风骨劲遒的气魄。后四句的意象有下国、象床宝帐、谯周,这几个意象都是为议论服务的,谯周与诸葛亮对比,蜀国命运的前后对比,后主的无能,谯周怂恿降魏的卑劣行径,这些议论都是“含而不露”的,真是“诮之比于痛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后半虽为夹叙夹议,但并非抽象评说,而是让形象表明意蕴,远离于议论说理,情味深沉。
《过陈琳墓》是温庭筠著名的一首怀古诗,凭吊陈琳实乃暗喻自己的不幸,诗人与陈琳相去遥远,际遇大不相同,陈琳霸才有主与自己霸才无主对比,陈琳名留青史与自己书剑飘零对照,这些对比在其诗中的意象中都有表现。自己与陈琳的际遇相左,表达了对陈琳的羡慕和敬仰。尽管陈琳墓上的石麟被青草所埋,但陈琳的英名是流芳百世的,英名是无法埋没的,寄托了对前贤的缅怀追忆。诗人由陈琳联想到了曹操,又联想到铜雀台,眼下的铜雀台恐怕也处在芳草萋萋之中了,这是对重视人才的曹操的缅怀,也是对重视人才的时代的追慕,“铜雀荒凉”正是重视人才时代的象征,表达了诗人对不重视人才的晚唐时代的不满,正因自己霸才无主,所以才惆怅,才有生不逢时之感,这样的诗作大有杜甫作品之真传。另如《苏武庙》:“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诗中一连串的意象,把苏武的事迹、经历以及祠庙的古老庄严,历史久远一一绾合。首联为铺垫,第三句是望雁思归图,第四句是荒塞收归图,表达了苏武对故国的思念,概括了苏武身处匈奴十九年的日日夜夜,恶劣的环境,窘迫的经历、痛苦沉重的心情互相交融相汇。五、六句先写苏武回归时,后写去匈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一种茫然的陌生感油然而生,睹物思人,令人感叹。最后一联集中抒发了苏武对汉武帝的追思。诗中的意象表现了一位忠君爱国的汉臣形象,艺术感染力很强。《山中与诸道友夜坐》、《马嵬驿》、《马嵬佛寺》、《过华清宫二十二韵》都是咏史吊古名篇,对后世均产生了较大影响。
总之,晚唐咏史怀古诗的发展是比较独特的,其形式有深入的新颖,精警的凝重,是晚唐诗坛上崭新的奇葩,他们诗中所选意象大多与历史和历史陈迹以及与历史人物相关联,通过这些意象,阐发自己的独特思维,站在不同的角度来抒发自己的历史认识,通过这一认识影射唐王朝及其统治者,从而达到讽刺的目的。
由以上分析可知,唐代诗人的意象选择非常丰富多彩,社会的各个层面,各个角落,大自然的风物,无所不包,既有壮伟博大的,又有深微细小的;既有人间万象的,又有天庭冥府的;既有苦寒狂风的,又有炎阳高照的。一句话,他们诗中的意象的丰富性正体现了唐代社会生活的丰富性、浪漫性、自由性,只因有了这些丰富的生活,才有如此感人的诗作出现,才有文学艺术高度繁荣局面的形成,这些多姿多彩的意象,也是唐代人的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是积极向上,永不言输的进取精神,这种精神至今对我们都有着深刻的影响,并令后人引以为豪。